这张脸生在女子身上有种不太协调的艳丽的攻击性,燕无纠有那么一瞬间想着,如果生在男子身上,大概就能恰到好处地融合那种傲慢的疯狂了。
他只是这么随意地想了想,就见马上的女子笑了起来,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握在手中的马鞭懒洋洋地敲了敲马鞍一侧,而后往人群中一指:“你,今年几岁?家住何方?”
她声音低哑,带着天生的娇婉柔媚,这句话一出口,周围人群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叹,所有人眼里都亮起了小灯泡似的光,既兴奋又压抑地张望着,是哪个幸运儿得了郡主的青眼。
——被纳入郡主府的话,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连带着家人都能鸡犬升天呢!
那个幸运儿也在兴致勃勃地跟着周围的人转着脑袋找人。
直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顺着那条马鞭盯住了一个人。
幸运儿兴致勃勃的笑容僵住了。
幸运儿的脸色绿了。
幸运儿表情扭曲了。
被两旁的女人们刻意让出了空位站在焦点处的燕无纠,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什么叫看热闹看到自己身上是最倒霉的。
“郡……郡主殿下……您看,我长得不好看又吃得多,不会说甜言蜜语就知道捣蛋……”燕无纠嘴里疯狂地跑火车,恨不得地上开个洞让他钻下去好了。
当街被强抢民男!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何等的奇耻大辱!
一边的女人们已经七嘴八舌地劝起了他:“郡主已经生有小郡主,后院侍人众多,她最知道怎么疼人了!小伙子你跟了郡主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啊!”
“就是!进了郡主府的男人,谁不对郡主死心塌地的!”
“看你家境,不若进郡主府求个大富大贵……”
七嘴八舌的声音环绕着燕无纠的耳朵,燕无纠的脸色铁青,马上的女子挽起鞭子,微微笑了起来:“吃得多?正好,本郡主就喜欢吃得多的男孩子,你就是要吃龙肝凤髓,郡主府也养得起你,带走。”
她最后那句话是对身后的女卫们说的,眼见得两名女卫就要下马过来,燕无纠连退两大步,只觉得这事情真是可笑又荒唐,到底是没经过事的小孩子,一下子慌了神,扭头就喊:“和尚?先生!先生救命啊先生!你徒弟要被抓去当压寨夫人啦!”
燕无纠万万没想到,长了那么一张危险脸的梵行一路都好好的,居然是他先遇上了抢夫君的……不,按照这里的习俗,他是被抢的那个媳妇吧?
燕无纠叽哩哇啦一通叫救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那个犄角旮旯里,喧闹的声音有片刻的寂静。
在那个无人光顾的角落,身长玉立的僧人白衣素服,面容清俊秀致,神情温柔悲悯,眼里如有清溪潺潺,他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佛光普照地涌莲花的圣洁感。
不是人间绝色,却有神佛观照凡尘的超脱。
这种极致的气质足够震慑大部分没见过世面的人,手握马鞭的郡主见到他之后也愣了一下,修长的眉宇微微蹙起,眼中有些许莫名的恍惚。
这种奇异的状态燕无纠再熟悉不过了,他一下子后悔起自己的举动,见郡主也神色有异,登时如临大敌——这郡主该不会荤素不忌到连个和尚都要抢回后院吧?!
这是何等丧尽天良丧心病狂的想法!
仿佛正是为了应和他的猜测,红衣乌发的女子语气温柔了许多:“大师法号为何?挂单何处?近日我对佛法大有兴趣,读各佛经中有不少疑难,大师可愿为我解惑?”
燕无纠瞪圆了眼睛。
禽兽啊!连和尚都不放过!
梵行被这么多人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长期充当他的传声筒的燕无纠当然明白不能指望他说什么,只好自己挺身而出,实在不行……他就只能为了保住和尚的清白以身饲虎了。
他悲壮地想着,抬头对郡主说:“我先生是出家人,修闭口禅呢,郡主要和他说话,不如对我说,我先生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女子闻言看着他,笑眯眯的,和善极了:“好啊,我对你说,你们师徒二人共同入我郡主府,也是美事一桩呢,我给你们分一个近点儿的院子,好不好?”
她哄小孩似的对燕无纠说,把少年的脸都说绿了。
“不不不……郡主殿下,我先生是个万事不通的和尚啊!你这样……你这样是对佛祖不敬哇!”燕无纠疯狂摆手,发间簪着一朵牡丹的女子愣了片刻,而后轻轻冷笑起来:“佛?那是个什么东西?世上如有神佛,哪里会使世事沦落至此?”
第101章 小剧场·七夕(上)
·东宫(邵天衡的某一个七夕节)
七夕在民间是个不小的节日,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京师的金水河旁花灯如昼,酒楼茶肆凌空挂出数千盏纸灯, 要将这辉煌都城妆点成富贵宫阙, 正当妙龄的少女们挽着闺中密友的臂膀,提着花灯笑闹而过, 偶尔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悄悄点着路过的青年俊才。
宫中前几日便发下了谕旨,七夕佳节宫中与民同乐, 京中不设宵禁, 宫门开至子时,允许宫女轮班出宫过节。
太子喜静, 向来不过七夕,但他心性宽仁, 自己不过节, 万万没有拘着宫人也不过节的毛病, 东宫上下还是按着惯例挂起了五彩花灯,到处都是鲜艳明媚的佳节景象,宫女们发间簪着乞巧的银簪, 腰上悬挂了五色丝线香囊,脸上带着欢饮又不娇媚的笑容, 行走间裙带当风, 香气盈盈。
邵天衡将一卷书轻轻搁到案上, 抬手端起茶盏,里面的水有些凉了,平常人喝自是无妨,他这样身子骨弱的却是喝不得。
侍奉的宫人眼尖, 抬步就要过来,邵天衡摆摆手让她退下,将茶盏放回桌上,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轻声问:“定南公呢?”
宫人毕恭毕敬地回答:“公爷一早就出宫去了,要派人去寻吗?”
邵天衡闻言失笑,摇摇头:“孩子心性,让他去玩吧。”
楚章才十七岁,正是小孩子爱玩爱闹的年纪,昨天还说今天要和邵天衡一块儿去看花灯,转眼就忘了个精光。
邵天衡也不在意这个,他本来就对花灯什么的不感兴趣,楚章又精力充沛,他只怕跟不上少年人的脚步,省的扫人家的兴,自己一个人在宫里看看书也挺好。
过去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正想着,外头又进来一名侍人,对着邵天衡深深弯下腰:“殿下,陛下开宫宴,您今年去吗?”
每年逢着节日,宫里总要开大宴,今年七夕的大宴是昨天晚上开的,今晚的宫宴则是宫中嫔妃皇子皇女们的家宴,邵天衡不爱去这种家宴,每个人都端着一张笑脸,尤其是他身份高贵,所有人说话行事除了看皇帝的脸色,还要偷偷觑一眼他的面色,揣度他的心意。
被人揣度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邵天衡坐在那里自觉像是个瘟神,何必惹人提心吊胆。
他咳了几声,依靠在背后的软垫上,微微阖起眼帘:“就说昨天的大宴孤染了风寒,出不得门,今晚的家宴就不去了,给父皇告个罪,再往皇弟皇妹们宫中多送些节仪。”
侍人恭敬地记下了他的话,弓着腰退了出去。
他刚出去,便有两名侍女捧着托盘进来了,上面满满当当叠着数十份红皮的礼单:“殿下,这是宫外递进来的单子,礼车还等在东宫外。”
邵天衡懒洋洋地歪在软垫上,闻言叹了口气:“给盈光看,拿不准的再送到孤这里来,车子停在宫外太扎眼了,给他们回话,下次不可再这样。”
侍女俯下身体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下。
室内没了人,一时间便只有香炉里袅袅的烟尘盘旋着漂浮上去,冷梅的香气缠绕在鼻端,太子的寝宫里冷清的好似与外面万丈红尘欢愉都无关。
七夕对别人而言是佳节,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和往常一样要处理各种事务的日子罢了,甚至因为节日人多容易出事,他还要时刻注意着巡防营的汇报,宫中杂事也前所未有地多起来。
“殿下,庄妃娘娘那边来问,晚上城楼赏烟火您去不去。”盈光步履无声地进来,在他身旁弯下腰为他换了一壶新茶,轻声问。
邵天衡用手指揉着眼旁的穴位,本就苍白的脸染上了一点厌倦:“以往都是父皇带着她去的,孤去做什么?不去。”
话音刚落,他又睁开眼:“等等——你去打听一下,她是不是打着要带邵天桓上去的念头?”
盈光脸上出现了一丝惊异:“带二皇子上去?那可……”
城楼七夕观烟火,本是皇帝带着皇后去的,以显示帝王夫妻和美,带上太子这个继承人也没有什么,但是皇后早逝,皇帝要带庄妃邵天衡也懒得说什么,只是如果邵天桓也要去……
他表情里惫懒更多,好似困极了一般,将一双修长的眉宇蹙起:“你先去邵天桓那里提一句,明日朝会孤要说盐运的事,然后再去庄妃那里回话。”
盈光愣了一下:“殿下要去明日朝会?”
邵天衡嘴角提了一下:“吓唬他的,让他今天安分点。”
盐运是庄妃替邵天桓挣来的肥差,他这里表露出一点要插手的意思,就足够邵天桓把自己吓个半死,哪里还有心情去城楼上看烟火。
盈光于是也以袖掩唇笑了起来:“是,奴婢这就去。”
随着夜色深沉,来往讨他口谕办事的人也渐渐少了,天上星子明媚,东宫里点亮的花灯与整座宫城交相辉映,宛如人间升起了璀璨银河。
留在宫里过节的宫女们得了主子的许可,也松懈了不少,围坐在花架子下乞巧说笑,邵天衡遣退了下人,独自就着亮如白昼的灯火看书,看了没多久就昏昏睡了过去。
到底是夜间,他眯了不到两刻钟就被冷醒了,抓着一旁的薄毯随意披在身上,喉咙里还是痒痒的,他咳了几声,坐直了身体,听见窗外围坐的小宫女们发出一声接一声压低了的惊呼。
邵天衡眯起眼睛看出去,窗外是沉沉长夜,炸开一朵朵滚烫的烟火,五彩斑斓如铺天盖地的梦境,凭着气势就能把寂静的夜空烧灼成喧嚣的白昼。
宫外喜悦的喧哗和锣鼓沸反盈天,隔着重重宫墙,还能在东宫里听个回响。
邵天衡漫不经心地想着,原来是皇帝到了城楼上,开始放烟火了。
他正要收回视线,目光一凝,就看见寝宫正对着这边的乌沉沉的墙头上也亮起了一小簇一小簇的光华。
像是星子一颗颗点亮连成一线,与花灯不同,这些小小的光源吐着明灭不定的飞溅星光,好像一朵朵小号的焰火,焰火不断垂下连绵的光点,纷飞如雨,连缀如珠,在东宫墙头连出了比梦境还要华美的银瀑。
“哇……看那边!好漂亮啊!”宫女们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景象,此起彼伏地惊叹起来,比起方才看遥远的烟火,这里的银瀑更令她们惊奇喜悦。
“是殿下吩咐的吗?”她们交头接耳说着话,满足地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美景。
邵天衡也静静地看着那边,和宫女们不同,他看见了颤颤巍巍趴在墙头点燃一墙银瀑的少年。
看着他伸长了手臂去点熄火了的烟花,看他满头大汗地在脸上抹出一道道脏兮兮的烟灰。
邵天衡看了一会儿,无声地将手移开,窗户静悄悄地合上了。
过了片刻,外面忽然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少年声压低了问外头的宫女:“殿下一直在里面?”
宫女们茫然应道:“殿下没出来过。”
停顿了半晌,那个少年有些不死心地问:“那……那他有打开窗吗?方才我瞧见那边有焰火,殿下看见了吗?”
宫女们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殿下一直在里头没有动静……”
少年于是沉默了,带着点失落:“是吗……那,那我走了,不必跟殿下说我来过。”
宫女忍不住问:“公爷,今日不去宫外看灯吗?”
少年迟疑着笑了一下:“不去了,殿下病着,出去人挤人不好玩,还是在宫里看吧。”
他的脚步在外面停了半晌,慢慢地走了。
邵天衡听他走远,将毯子拉高,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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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蜮希夷是偶然听见鬼女们聊天,才知道今天是七夕的。
他本来就不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就连鬼节他都不过,哪里会去关心一个区区七夕节,而且鬼蜮多年不和凡间通讯来往了,他窝在鬼蜮两耳不听窗外事,哪里管得着凡人过什么节日。
不过鬼女们对此倒是兴致高昂,她们一贯爱热闹,就算是在死气沉沉的鬼蜮也非要搞出人间灯火辉煌的架势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彩纸花绢,热热闹闹地做起纸灯来,还非要搞什么许愿笺贴在灯上。
“这玩意是要放到河里去的,鬼蜮连个河都没有,你们要往哪里放?”希夷在旁边瞅了半晌,忍不住出言打击她们。
鬼女警惕地一手护自己的花灯,朝他努努嘴,点了点遥遥的一条血红匹练:“喏,那里不是有这么长一条河?”
希夷眼神诡异地看她:“虽然忘川里有水,那也不能真拿它当放灯的河吧?”
另一个鬼女插嘴:“为什么不可以?反正人间放灯放到最后也是要沉下去的,忘川就是沉的快了点嘛。”
这……听起来好有道理。
希夷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她话里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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