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半醒
许诺站在窗边,呆望著住院部大楼下的停车场,恍惚时光又回溯到了三年前。
“奥迪a6,黑色,沪bxxxxx,红色平安符,后座有两个米色抱枕。 ”
他喃喃低语著,一点点拼凑起散落脑海的旧日光景。
只可惜楼下幷没有符合条件的车子,时间也无法倒流,所以一切等待都成了徒劳。
许诺又看了一会儿,心情难以自制地低落下来,他贴著窗台缓缓蹲下,把头埋在双膝间,双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一开始会觉得有点热。
然后嗓子发干,胸口发闷,肌肉变得高度紧张幷微微发颤。意识有些飘忽,耳边时而寂静,时而鼓噪,喉间涌起轻微的呕吐感,神经酸涩,接著四肢逐渐失去力气,直到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掌。
果然,人是没法闷死自己的。
许诺趴在地板上急喘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爬上病床,躲进被窝,在黑暗中大睁著双眼。
自从大半个月前他莫名其妙地在医院醒来,就一直在打针吃药,如今身体各项指标虽然渐渐恢复正常,精神却愈发萎靡,失眠与焦虑总是如影随形。
病床上的日子总是分外难熬,缺少了繁忙的工作,拥有了大把的空闲,许诺反而开始不断地胡思乱想,那些模糊的记忆蠢蠢欲动,噩梦般折磨著他的心灵。
许诺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被窝里的缺氧环境让他逐渐有了困意,却也加剧了脑海中幻听般的旧日絮语。
[诺诺,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一直很想你。]
[怎么会病得这么重?]
[啊……这就是被抛弃的原因吗?]”
[放心,我会陪著你的。]
[腰上这道疤又是怎么回事?]
[嗯,等你病好了,就带你去做修复。]
[你的身体,只能留下我的痕迹。]
[因为只有我会爱你。]
[记住了吗?]
“哈啊……哈啊……”许诺大口大口地喘著气,心跳倏忽加快了,他使劲抓了抓自己的后背,然后猛得掀开被子跳下床,跑进卫生间,在镜子前脱掉了病号服。
裸露在外的肌肤苍白细腻,却依旧残留著很多深深浅浅的红痕,但显然已经不是眠留下的那些,毕竟那家伙自他住院以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些显然都是旧伤的色素沈淀,褪去之前覆盖其上的斑驳痕迹后终于赤裸裸地展现在许诺面前,明艶,错落,如同交缠的红绳般紧紧绑缚著这具脆弱的躯体。
那些阴暗疯狂的交合画面再次扑面而来,伴随著抽打肉体的清脆回响,让许诺呜咽了一声,他用力晃了晃脑袋,颤抖著转过身去,扭头看向镜子里的瘦削后背。
脊椎上的吻痕同样已经消退,露出了一直以来被刻意掩盖著的痕迹,那是密集而零散的圆形红印,火焰一般,从后颈一路燃烧到尾椎。
许诺闭上双眼,似乎能从这串烫伤中嗅到那股熟悉的卷烟味,低焦低尼古丁,幷不呛人,甚至,有些怀念。
仅仅是回忆起那股充满雄性荷尔蒙的气息,触电般的快感便席卷全身,几乎让许诺当场瘫软下去,他连忙哆嗦著穿好衣服,钻回被窝把自己裹成一团,却依旧害怕得瑟瑟发抖。
恐惧、恐惧、却又渴望。
渴望有人将他紧紧拥抱,哪怕血肉模糊、骨胳爆裂、五脏俱毁。
“杜维……”
许诺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这个挥之不去的名字。
他想起来了,三年前,他也曾这样孤独地躺在病床上,无助、绝望,静静等待著死神来收割这条无人在意的生命。
没想到,他却等来了自己的救星。
那个数年未见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病床边,久久凝视著他,兽欲在漆黑的瞳孔中一闪而过又迅速隐匿。
那天的许诺看清了这份兽欲,却依旧紧紧抓住了男人的手,他的世界行将崩塌,他是如此渴望一个救世主。
而如今,为什么又只剩下他一个了呢?
许诺想不起开始与结局,只能囿于无尽的旧梦,看著那个梦境中的身影一遍遍推开漆黑的屋门,朝自己张开双臂,然后,在相拥的瞬间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 *** ***
“啊~好想调到刑警队去啊,老爹怎么就不肯帮忙呢,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嘛……”
叶俊大大咧咧地跨坐在阳台栏杆上,一边玩著手游,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著。
叶康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整理著工作资料,闻言抬头瞄了他一眼:“你就知足吧,咱爸肯定是觉得刑侦太危险才不让你去的,再说派出所有什么不好的,多轻松啊。”
“哪轻松了?!一天到晚不是夫妻打架就是广场舞大妈抢地盘,跑来跑去的嘴皮子都磨破了,解决的却净是些鶏毛蒜皮的小事儿,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叶俊说著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唉~有时候我真觉得,我的工作还不如你搞的那些个公益活动有意义呢!”
叶康微笑著摇了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维护治安也是很重要的,要不是我视力不好,当初说不定也报警校了……”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叶俊却突然大叫了起来。
“哎哟我去!怎么又死了!”
叶俊看著手机屏幕上大大的“game over”,气愤地狂按home键退出了游戏,没想到正好收到了同事大杨给他发来的微信。
“你瞧,大杨又有案子办了,我却只能帮他查查户口!”
他垂头丧气地走回客厅,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不小心把身旁的一大摞文件碰到了地上,连忙放下手机收拾残局。
“没事,我自己捡好了。”叶康摆摆手,俯身去捡文件夹,目光正好瞟到叶俊的手机屏幕,动作微滞了一瞬。
“这是谁啊?”他整理著散落的纸页,状若无意地问道。
“嗯?你说这张照片吗?”叶俊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这是之前大杨拜托我查的嫌疑人,其实也就是让我帮他调一调消费记录啥的,结果什么都没查到,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哦?这人犯了什么事啊?”叶康追问道。
“就半个月前xx湖清理淤泥时挖出来的那具陈年女尸啊,当时还登过报来著,老哥你怎么对这感兴趣?”
叶康想了想,指著照片上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说道:“这人看上去衣冠楚楚的,一点都不像个坏人,怎么会做出杀人的事呢?”
“你别说,这个案子确实挺有意思的。”叶俊被自己哥哥勾起了话头,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我听大杨说啊,这个受害者叫李丽珍,她是被捅死后抛尸的,死亡时间起码有一年,又在湖底泡了那么久,早就烂得没了型,本来要核查身份都是件难事,没想到这女人以前竟然因为拐卖人口坐过一年牢,由于收监时采集过她的dna信息,所以数据库里一搜索就对上了!可是,确认死者身份后这案子又没了头绪,这个李丽珍明明都40多岁了,却没结婚没工作,和老家的亲戚也已经十几年没联系,入狱前的社会关系乱七八糟,出狱没多久又死于非命,实在找不到切入点,本来大杨都准备放弃了,毕竟连她爹妈都不怎么在意这个早年离家出走的大女儿的死活……”
叶俊说到这儿得意地眨了眨眼:“结果你猜怎么著,我一同事巡逻时在江边捡到把匕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觉得可疑,就带回局里送检了,还真发现上面有残留的血迹和指纹……”
“难道血迹是那个女人的?该不会指纹就是这个嫌疑人的吧?”叶康问道。
叶俊连连点头:“对对!你说巧不巧,这匕首刚好被冲上岸,又刚好被我同事捡到了,简直就像是有人故意送上门似的,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唔,确实。”叶康跟著点了点头 “果然人不可貌相,对了,你能把那个死者的照片也给我看一下吗?”
“哈?你确定?很恶心的!”叶俊不解地瞪大了眼。
“你想啥呢?我才不要看死尸呢!”叶康皱著眉头解释道,“我说的是她生前的照片,身份证上那种。”
“哦……”叶俊闻言舒了口气,“那我明天去局里找找,不过你要这东西干嘛?”
“没干嘛,我对研究面相感兴趣。”
“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爱好?”
“十秒钟前刚培养的。”
“哈?你又玩我呢!”
“哈哈,你从小就好骗嘛……”
*** *** ***
在医院呆了一个月后,许诺的各项指标终于恢复了正常,但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在医院里的每一天,他都能想起更多关于杜维的事情,可这些片段又总是彼此矛盾,逐渐交织成一个诡异的黑色漩涡,令他惴惴不安。
有时候,杜维是温柔的,会在夏日午后搂著他一起看电视,会挖下冰镇西瓜最中间的那块喂到他嘴里,会低头吻去他唇齿间残留的红色汁液,深情却不带任何色欲。
有时候,杜维又是残忍的,不许他穿衣服,不许他靠近门窗,不断施加著远超出安全范畴的性虐与凌辱,甚至曾将他在床上绑了一整天,期间只允许他吞下精液和少量维持体能的葡萄糖。
许诺不知道哪个杜维才是真的,又或者这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面目罢了。
但是,真正让许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在那些错乱分裂的记忆片段中,只有他自己始终保持著一成不变的温顺与放荡,甚至,在面对那些粗暴的摧残时反而会表现得更为满足,不知疼痛,不知羞耻,目光中满溢著狂乱与痴迷,如同一只饥渴的淫兽。
那样子的自己令许诺觉得可怕,甚至,比杜维手中的绳索和皮鞭还要可怕上万倍。
“嘿,想什么呢?”
许诺正沈浸在混乱的思绪中不可自拔,一只涂著红色指甲油的白晰手掌突然伸到他眼前晃了晃。
许诺抬头看了来人一眼,也不吭声,继续低头沈思起来。
“哎?怎么一个个都不爱理人啊?”
玄妙也不恼,自顾自踱到窗边,敲了敲窗户上的防护网:“啊呀,自从以前有人跳了楼,医院就给这儿的窗户全部加装了护栏呢。”
“说起来,我记得那人就是在这间病房跳的楼吧?7号~”她踮脚朝下看了看,“据说当时水泥地上血流成河呢……”
许诺终于勉强回过神来,因为他又想起了至今没有苏醒的小赵,自从上次小赵的母亲在医院大闹一场却没占到便宜后,就赖掉医药费转院了,而空出来的7号单间正好被许诺填了坑,所以他经常会觉得自己生病住院说不定是上天的报应。
“对了!你知道吗?那个跳楼的男人死前曾光临过我的小店呢。”玄妙突然转过身来,一脸愉悦地说道,“当时他刚失去最爱的人,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他问我有没有办法让他的爱人活过来,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你瞧啊,就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海归精英,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能求助于虚幻的宗教鬼神呢……只可惜,死而复生这种事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告诉他,他恐怕只能在‘梦’里与爱人相会了,哈,没想到他竟然想到了嗑药的法子,还挺有想法的~我想他坠下这扇窗户时,应该是在幻觉中与爱人紧紧相拥著的吧?这是不是也算实现了心愿呢?”
许诺抬头厌恶地瞟了她一眼:“难怪你们店好评率那么高,原来没法还愿的人都被你撺掇自杀了?”
“瞧你说的,我们店可是合法经营的,只会提供些小小的建议而已。”玄妙掩嘴笑道,“说起来,你看上去心情可不太好,要不要我也给你提供些建议呢?免费的哦。”
“不要!”许诺回答得斩钉截铁。
玄妙见状吐了吐舌头:“不要算了,态度好一点嘛,我好歹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吧?要不是我把你送来医院,你可就没命了。”
“我还没问你当时又是怎么闯进我家的呢!”许诺冷冷问道,“还有,那家伙去哪了?是不是不会再缠著我了?”
玄妙歪了歪头:“你说那个傻瓜呀?他哪也没去~他哪舍得离开你呀,你说是不是?”
许诺听罢心中一凉,连忙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
“别找了,没用的。对了,不如再偷偷告诉你一件事哦。”
玄妙走到病床旁,凑到许诺耳边悄声低语道:“你那位姓赵的同事啊,大概永远醒不过来了,因为他的灵魂已经被吃掉了哦。”
“什么?”许诺惊愕地看向玄妙俏丽的脸庞。
玄妙却摆摆手朝病房外走去:“好啦,不和你聊了,我得去陪我那个让人不放心的老公了,这男人年纪大了,果然就容易得三高呢……”
许诺呆望著女人远去的背影,呆怔地抬起双手,十指缓缓插入了凌乱的黑发。
*** *** ***
作者有话说:那个跳楼的故事来自我的另一篇文《狗笼》,与主线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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