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要走了。”这口气听来便像从前查到做坏了的功课时,偶尔板起脸来的训斥:“再不仔细,先生便不领你出去玩了。”虽不严厉,倒一向很管用。
赵煊双目灼灼地看着他,似乎仍沉浸在幼时甜美的回忆里,面孔上浮起的血色还未褪去,忙抓住了他的手:“……别走!”
严鸾由他握着,并不挣脱,只转过眼来朝桌上瞧。
当中摆了几碟糕点,一层层堆叠着,十分好看。赵煊面前放着一只木盘,里头一枚龟钮王印,两瓣错金虎符,另有玉佩、发簪、香囊等随身小件。严鸾拿起那只印玺来,见印面上刻着“安王之宝”四字阳文。他把玩了片刻,突然开口道:“陛下要如何处置安王?”
赵煊猛然抬头,脸色的热度迅速冷了下去。却见他虽转了话头,神色却还算平和,看不出是个甚么意思,索性坐直了身子承认道:“如今皇叔在朝中各部司科道的党羽都已拔除干净,龙城骑也都以虎符号令改编分散。朕在南宫准备了地方,专给皇叔留着。不必远赴藩国了。”南内一向是个荒凉不祥的地方,前代曾有德宗在此地囚死了兄弟,又有仁宗在此鸩杀了太子。宫室四面高墙,铅汁浇锁,只在墙角开个小洞,用以传送衣食。
严鸾促声一笑,幽然看向他道:“依臣所见,陛下不如密旨赐死,说不定王爷还乐意些,也免受这囹圄之辱。”
方才温软旖旎的气氛打散的一丝也无,赵煊瞥开眼睛,垂首看着木盘中的物件,“先生对他,当真一点情意……也无?”
严鸾并不接话,只将目光落在虚空处,静默了半晌,突然道:“臣也该自请离职卸任了。”
攥在他手上的力道蓦地大了,又渐渐渗出一片潮冷。赵煊抬起眼,开口时嗓子竟有些哑了:“先生这话……是甚么意思。”
严鸾脸上又恢复了那般柔和的神情:“难道臣猜错了陛下的心思?”
赵煊张了张嘴唇,终究说不出一个“是”字。
他一向是最懂得他的,哪怕为了实现这心思,需要放弃十年来积攒的全部,以至于把自己也搭上。安王已除,多年来与之相持相抗的一党便也没了用处。即便严鸾自愿致仕,身后的一众官僚又如何愿意交权。可皇帝要亲政,便要全然掌控朝廷势力,拔擢新人,整顿旧风,清理纠集多年的旧党便成了跳不过的一环。清理的法子是有,只须寻个牵连广大的罪名,便能一举除去大半,余党便不成气候。只是这罪名,多半要按在党阀上。
赵煊埋首到他肩窝上,低道:“先生,我绝不会叫你出事……信我这次。”
严鸾垂下眼:“煊儿果真长大了。先生信你自有决断。”停了停,又摸上他脑后的头发,“这次之后,我定然少不了罢官离朝的下场,以后帮不得你了。帝王之道,总要自己摸索着走下去……你亦不必愧疚,我早想借机抽身宦海。”
赵煊抬起头来,看他微笑着望向自己,眼中融着异样的微光,在瞳仁中隐隐闪烁。然后听他轻声道:“大事已毕,哪有甚么好留恋的。”
赵煊怕的却不是所谓的愧疚。咬牙忍了片刻,忽然欺身握住他肩膀,睁大的眼睛里尽是恐慌不安:“先生,致仕之后,你要去哪里?”
严鸾不偏不倚地与他对视,平静道:“自古落叶归根,臣自然也要归乡。”
赵煊猛然站起来,明亮的眼眸里突然覆了层水光,脆弱的不安却渐渐凝成一片坚硬的决然,“你不能走……先生。”
严鸾脸上还带着极淡的笑容,也随他起身,轻声道:“陛下该记得,天子金口玉言,绝无悔改。”
赵煊突然想起了甚么。仿佛要印证他这想法一般,严鸾的手从容伸向了自己袖中的暗袋。等他将掏出的那根黄紫二色绦子放进皇帝的手中,少年眼中刚刚凝成的坚决已然碎裂崩溃。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霎时便盈满了眼眶,就要决堤而下。
“有朝一日……倘若先生将它送还我……不管先生想做什么,我都一定,答应先生。”三月前自己说过的话忽然变得清晰无比,催命符一般刺进头颅里盘绕不去,搅得一团血肉模糊。太阳穴突突跳起来,尖利的刺痛让眼前微微眩晕。
严鸾握住他的手。手指已经变得冰冷,随着身体不住颤抖。手心里躺着一团缠绕整齐的丝绦,护身的金刚结子已经解开了,如今变作了两根各不相干的绳子,各自弯曲着盘在那里。
赵煊痛苦地喘息起来,浑身早没了一丝热气。正似当头倾了一桶冰雪水,寒气咬得骨髓都开始疼起来,连严鸾的碰触都成了凌迟一般的酷刑。先生竟想离开,在漫长的此生此世,再也不与自己相见。
严鸾挨近了些,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赵煊想转身逃开,再也不听一句他的伤人话,脚下却被钉住了,一寸也挪不开身体还贪恋着这一点温柔的碰触,受不了失去,舍不得离开,解不了沉迷。哪怕下一刻他说的话就要把自己捅个血窟窿。
赵煊眼前一片朦胧,感受熟悉的手指滑过腮边。严鸾的声音忽然又响起来,低缓轻柔地一寸寸刺进他的血肉:“我用这护身绦子……换那块之国就藩的王印,好不好。”
须臾的寂静。赵煊蓦地推开他,扶住桌子低哑地笑起来。直笑得站不稳身子,弯着腰踉跄了两步。他抬手捂住眼睛,仍旧止不住急促的喘息,直笑到一串串晶亮的泪珠顺着下巴滴下来。
严鸾静静站在一旁,等他终于平静下来,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用那双染上微红的眼睛带些向自己:“先生,你再不能反悔了。”
阁外隐约传来风雪的呼啸,撞在窗纸上,朝屋里吹着寒冬的死气。严鸾慢慢走过去,“嗯,”指尖将他睫上沾着的最后几滴水珠擦去,“我这一世,会永远留在这里。”
夜里解衣就寝时,赵煊又掏出乌丹匣子来,蹙眉道:“先生现在吃惯了这个,该随身带些,免得突然……”严鸾按住他拿匣子的那只手,摇头微笑着撩开亵衣的袖口。
淡白的伤痕交织在小臂上,都是瘾症发作时咬下的齿痕。赵煊胸中蓦地绞痛,便听他道:“臣自离京便没有吃过这个,熬得久些自然也就离得开了。”抬眼看时,正迎上他投过来的目光,瞳仁里凝着一汪沉静的潭水,赵煊却隐约觉得那眼底像是藏着暗涌的黑潮。“其实跟人一般,哪里有分扯不开的?忍一忍,总有习惯的时候。”
赵煊慌忙抓住他一只手臂,下意识地不愿深想他话里的意思,便胡乱打断道:“这事原是我错了,先生不喜欢便不吃了!”说着赤脚跑去窗边,将药匣子抛进了寒夜飞雪里。他开窗时被风雪扑了一脸,再扑上床时浑身已经冰冷,索性一把抱住严鸾倒进被窝里,将头脸紧紧埋在他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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