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便过了三年。岑先丽从没忘记藤花公子,琴课学得十分勤快。
可惜,她专心得都忘了师傅与公子说过的话,如今才会落得无处容身。
天才易招忌……
岑先丽是弃儿,蒙琴师名门燕家收为粗使丫头,与其独生女燕双双作伴学琴。
娇艳的姑娘有时不开心,不愿演奏给宾客听时,便由她替身在帘后献艺。
她以为自己极其幸运,能以此糊口饭吃,对燕家始终有份感激在;因此有天燕姑娘发现她竟然在替两把好琴抹油整理时,便死赖活赖地求她念在同门姐妹情谊数年,借一把让自己在鸣琴会上演奏。
当燕姑娘带着“舞霓”登台,果然一鸣惊人,让她这侍琴丫鬟也同感光彩。
但有人认出了那把“舞霓”曾是失踪的琴仙所有,于是争相走告燕双双是琴仙唯一的入门弟子。虽然流言传开,但岑先丽并没想过要澄清,因为姑娘也算是师傅的徒弟,是不是唯一入门不打紧,只要姑娘琴艺不辱师傅之名就好。
可今夜一回燕家,岑先丽便让家丁拖至大厅,听燕姑娘口口声声自称是两把琴的正主儿,霸占不肯还琴,还诬指她偷走琴仙留下的琴。
“双双姑娘!说话要凭良心。这琴是师傅临去前托付给我的,姑娘从不曾细心整理过这琴,怎能强占!”岑先丽气到忘了主仆之分,怒瞪着那口气张扬、令她顿感陌生的燕家姑娘。几天前明明私下还唤她师妹的……
“笑话!你是我的丫鬟,燕家按月付你银子,为我保管几把琴是你的职责,总不会你擦了几次,东西就变成你的吧?”燕双双面纱下的美貌变得十分狰狞。
“再说,世人皆知琴仙是我师傅,名琴传给我是理所当然,你是什么东西!还敢夸口琴是你所有?凭你也配!”
燕双双早看这丫头不顺眼了。明明一样的授课,岑先丽却弹得比她动听,琴仙竟还撇下她这个千金小姐,偷偷将好琴给了这穷酸丫头——
“来呀!砸烂她的手!教这个说谎的贼偷儿这辈子再也弹不了琴!看她还怎么长脸撒谎说是琴仙徒弟!”
“姑娘——不、不要!你们放开我,放开我的手——啊——”
无论岑先丽怎么拚命都逃不开,她被家丁强押着,被人在右手背上硬生生刺下痛彻心肺的一刀;但最痛的,却是发现燕双双从来没把她当同门姐妹看待。
只有她傻傻地用真心侍候姑娘。她怎么会傻到以为身分之别从不存在?
她痛到眼前发黑,脑中只惦着不能再对不住师傅,一瞬间,她趁燕双双与家丁们得意地看着她手上鲜血狂冒而放开她之时,发了狂似冲撞包围的人群,奔出大厅。
已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离开燕府的,只知道她死命地逃,在这大雨滂沱的无星闇夜里,护着怀中的墨血色古琴和随身珍藏的缺页琴谱,跌跌撞撞地直往前跑。
视线模糊,前路茫茫,她不知自己能往哪儿去。
衣袖染红,沿路淌落鲜血,但即便右手痛得几乎失去知觉,她依然死命抱着琴。
师傅临走前托付的两把琴,“舞霓”已被抢,剰下的“撼天”,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失去。
“啊呀——”惨叫一声,她一脚踩空,跌落山崖。
“对不住,师傅……对不住,藤花公子,我无法履约了……这辈子我已当不了琴师了……”
她全身摔得彷佛四分五裂,神智坠人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沉黑暗中,没人能救她……过往种种如浮光掠影在她眼前飞过——
你知恩图报是好事,要留在燕府也无妨,但你身处人世,有些事终究无法避免……
天才易招忌。记住,绝不能让人察觉我把琴给了你,否则一切时运都将会不同了。为师不知道你将会走上哪条路,只能把龙鳞玉留给你护身,若是走投无路时,你就用吧……
突地,一道尖锐如鹰啸的挑琴声刺进她脑中,惊醒了她。
“难得的好琴……却不响?”
就听见七弦一拨毕,身边出现那道令人怀念的耳熟男声困惑低语。
“七爷,咱们得趁雨势略缓时快快赶路,此时尚能不留车痕足迹避开追踪,再拖下去……过于冒险。”
“不碍事。我等她醒。”
岑先丽陡然睁大眼。不可能的!但这声音明明是……
虽然全身上下像是让人拆了一轮似的无处不疼,可她意识很清醒,看见自己躺在一间四处漏雨的破旧小庙墙角,一旁有主仆五人,主子正盘坐着抚琴……
眼角余光扫去,那人——那人竟是藤花公子!
三年未见,俊逸依旧,潇洒如昔。她……难道是在作梦吗?
“醒了醒了!七爷,她醒了!”伴在伏怀风身边的护卫喊话。
岑先丽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是在这样的落难处境下重逢。
“公子……是你——救了我?为什么……要救我呢?”许是奔波了一整晚,声嗓喑哑得好似不是自己的。
“要不救你也难啊,你从崖上滚落,砸坏车顶,摔进我怀里。”
伏怀风轻拨手中始终发不出半音的古琴,亲切笑着转向她。
“虽然以前不乏喜爱我的姑娘缠得紧,不过用这么别出心裁的方式,你倒是是第一个。练得这么神准是练习多久了?”
“怎么可能练习!公子你——”她喉间哽咽,忽然发现公子……似乎已忘记他们曾见过面。说得也是,大齐姑娘都蒙着面的,他认得出她才有鬼。何况怎么会有人把那种戏言似的约定当真。
惦着那个约定的人,肯定只有自己而已。三年来,只有她想着公子的事……
“听说……你是连着这把梧桐琴掉下来的。”
“听说?”岑先丽摸向怀间,空的。瞥向公子,他不是正看着她那把琴吗?
既是落进公子怀里,他怎么可能没见着琴是她带着的?
她忍痛坐起,美眸错愕盯着他摸索着将琴小心放回身侧的迟缓动作,腿边还有一把柺杖……她倏地娇躯发寒,明了了一件可怕的事实——
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奇妙的默响琴。我记得失踪的‘琴仙’有把梧桐琴也不会响。最近有个传言,说他的琴已传给唯一承认的弟子——琴师燕双双。姑娘该不会名唤燕——”
她胸口猛一窒,右手背骤然抽疼,不自觉地用手压着右手臂,强作镇定。
声音却掩不住那隐隐的发颤。“我没听过什么燕双双,这把琴……是我家传古琴,来历不清楚。我、我也不擅弹,怕是弄坏了才不响,正打算进城里修缮。”
“是吗?看样子我连指尖都不灵光了呢。在我抚来,它外形极美,音色也该不差啊。原来不是琴仙的那把吗?”他有些困惑地自嘲。
“瞧公子手势,定是会弹琴了。”师傅说过撼天是把怪琴,大多数人皆无法让它发出乐音。虽只一瞬间,但她方才听见公子似乎让它响七音了?
“我确实曾学过一阵子,不过我家十四妹才真正是个中好手。”
伏怀风眼瞳依旧清澈,他凭着她移动时发出的窸窣微声转向她,开始打探她手伤之事,并为让人掀她衣袖包扎的事赔罪。
大齐女子,肌肤不能随便让人瞧见,否则便是不守妇道。
岑先丽盯着被仔细层层包裹起的右手,不由得咬牙暗自垂泪。
她坚称是意外,把手伤原因推给失足坠崖,轻描淡写带过不让他继续追问,再扯开话题谢谢他救命之恩。
“不是自尽,我就放心了。否则在你打消主意前,我还真不敢留下你一人。”
伏怀风站起身,让侍卫搀扶着走到庙前屋檐底下,背对着她时,脸上瞬间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惜。他伸出手感觉外头雨滴。“雨势果真变小了。”
她知道是失礼,可仍忍不住问:“公子的眼睛怎么会……不方便了?”
“不方便?看不见也好。少理纷争,心里会清静许多。”
“连昼夜都无法分辨,公子难道不以为人生已无乐趣可言?”
他一愣,失笑摇头。“正因眼睛被蒙住,所以耳、鼻、舌,甚至手感都变得非常敏锐,更发现到很多以前看不见的事呢。比如夜色的声音,你听过吗?”
“夜色怎么会有声音?”
“夜色,有灯蕊燃烧的啪滋声,有金铃儿鸣叫,有夜莺啼咕,还可循序渐进为子夜、中夜、深更;说到那气息也不尽相同,冬梅夏柳……就算看不见,我也能分辨时辰变换与四季更迭,这些不就够了吗?”
没察觉他其实回避了她追问他眼盲的缘由,岑先丽只是看着他依旧灿烂的笑颜,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失去一手,便骤起轻生念头,实在羞人。
就算今后再不能奏琴,她还能听、还能唱,也能试着教琴,不会没生路。
这么一想,手伤彷佛就不再那么疼了。
“而且,我还有桩天大的乐事正等着我呢。这是秘密,你附耳过来。”
他勾勾指头要她靠近,轻声说道:“我曾经哪,和天下第一的琴师相约,有朝一日,她要为我奏出天下无双的曲子。这三年来,我一直在等,等她实现约定。如今我有这机会将耳力磨练得益加灵光,人生怎会毫无乐趣?”
她怔神,视界里顿时水雾迷蒙,心微微震荡。“天下第一之人……是琴仙?”
见他摇摇长指,她再问:“那……是燕双双?”
“或许是,或许不是。前年与去年我曾听燕姑娘在鸣琴会上奏琴,前年还行,但稍嫌生涩;去年则根本差得多,彷佛换了个人。依我听过的,燕双双称不上第一。天下第一尚未出现——^而我相信她早晚会现身的。”
纤手颤抖地捂住唇,岑先丽想起前年因燕姑娘不满没让她压轴,说什么都不愿登台,弄得老爷差点颜面尽失,最后改叫她临时在帘后代奏。
从那之后,燕姑娘便再也不让她当替身了……公子竟分得出她和姑娘的不同吗?
她慌张退开,紧咬住唇,深怕耳力绝佳的公子会察觉她的恸哭。
即使如姐妹般的燕姑娘抛弃了她,但仅有一面之缘的公子却等着她。
很讽刺的人生,可她已不再绝望难受。
突然几名侍卫趋前提醒公子,雨将停该赶路了,便搀扶他登上马车。
“你们要去哪儿?”她惊惶追至外头。“敢问公子大名,救命之恩定将报答!”
伏怀风没有露面,仅从帘后探出手朝她一摆,下令起程。
马车与随行的护卫前进了几步后陡然停下,其中一人驾马回头,送上一小罐伤药、一盒兰香羊脂和一袋碎银。
“七爷吩咐,等姑娘的手痊癒之后,多少抹点这个消除伤疤。大齐姑娘肌肤若有疤痕会很难嫁人的。姑娘自己保重了。”
“慢着!”她抓紧马儿缰绳不肯放。“求您告诉我七爷是什么人。”
“眼前处境艰难,七爷交代不准说,怕连你也给卷进去了。千万别跟来。”
侍卫甩开她,赶忙回头追上马车。
她落寞望着马车疾行远去,想到这辈子或许再难再见,她一咬牙,匆匆在一旁拣了个位置,将师傅的“撼天”架在路边大石上,撩裙席地而坐。
若是别后再见无期,她想为他奏出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曲。
师傅说过她是被选上的人……公子知音,必能懂。
虽然右手伤势让她的指头疼得根本无法弯曲,但她取下了长年戴在腕上的玉拨子,勉强以指头夹着,忍痛奏起必须快速拨弄的泛音。
不管任何人来挑抚都不会响的“撼天”,此刻琴弦急振,迸发出清亮之音,穿林百里,传至山谷每一个角落,只可惜断断续续,拼凑不出曲调。
“唯愿公子此身常健,平安顺遂直到百年——”
才哼了两句,不仅手掌立时激疼起来,连包扎的布巾都渗出血红,点点滴落弦上,“撼天”那一弦更在此刻陡然绷断。
几乎是同时,自马车行进方向的山顶传来宛若天崩地裂的爆炸声。
岑先丽被那震天声响吓得脸色刷白,匆匆抱琴赶赴那落石满地的山道上,却只见被压在一片凌乱大石底下的马车残骸,她心惊看着映人眼帘的血迹斑斑,几乎要绝了气息。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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