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曲》第2章(1)

  “停车!”因为那一瞬间震撼穿心的琴音,伏怀风开口要护卫停止前进。
  断音不成曲,却令他十分怀念。想起方才听那名带伤姑娘说话时依稀带有几分令他怀念的悦耳声调……果然没认错人吗?他曾是那么满心期待的。
  不知她狼狈至此是发生了何事,怕是和她的绝世才华脱不了干系,他只是替她心疼。
  离去时,他虽打定主意不连累她,但现在想来,若她真的已走投无路,即使自己处境堪虑,他仍无法放下她不管,至少将她送到前方不远的城镇疗伤也好。
  才刚下令回头,没走几步,就听见斜后方与前方均起了大爆炸,一时落石隆隆,伴随着数道杀气袭来。
  他当机立断命众人闪避,自己弃车跳开,但侍卫中仍有两人没能躲过。
  幸存的随侍不免庆幸他们正停在唯一可勉强躲避的狭小空地。伏怀风倒有些感激那琴音引起他的怀念,否则现下他恐已成为石下亡魂了。
  “德昌王!纳命来!”幸存的两名护卫虽然挡住了一部分的刺客,仍是有几名抓着空隙接二连三朝他袭来,招招对准他要害。
  伏怀风抿了抿唇,眼前虽是一片模糊,但仍能感觉光影的晃动,听着周遭的金击喊杀声,他感觉得到一道道围绕着他的剑气,接着拔出藏在柺杖中的细身长剑回击,剑招凌厉得几乎让人以为他并未失明。
  “公子!公——”仍在四处找寻他的岑先丽,强忍住心惊不断呼喊;下一刻即在不远处见到他遭到伏击。
  “别动!”他听见她的呼唤,刹那间锐眸一眯,压低身子,狂风般往她方向飞去,左臂神准一揽,将她稳稳纳人怀中,无奈叮嘱:“容我失礼了。抓紧我,千万别松手,否则我怕动招时会误伤你。”
  岑先丽慌张点头,抱着琴,另一手牢牢勾住他颈项,大气不敢多喘,任他搂着她纵身凌空挥剑。她心跳急遽,却不害怕,因为公子从容自信依旧。
  难以想像眼盲的他动作有若迅雷,长剑横扫无敌,甚至连困住护卫的刺客也让他轻松解决;若是公子的双眼无事、若是没带着她这个拖累他的包袱,想来施展的功夫定会更加出神人化。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没事吧?”他问得急切,失焦的双眼定定瞧向自己怀中。
  他燥热的气息轻拂过她发梢额际,微微撞疼她心口。公子怎么光是担心她!最该担心的是他自己的安危啊……
  “我没事。公子究竟是……”她知道该放开公子了,却有些舍不得。
  “倘若早点告诉你,或许你会比较安全些。”他重重叹气,笑得有些苦涩。“真不想用如此狼狈的模样承认——我的名字是……怀风,伏怀风。或许你曾听过。”
  她“啪”地松开僵直了的手臂,连退三步。
  不只她,全大齐国的人都该听过。
  先帝诸子之中,以仁德著称、最得人望的七皇子,曾任西路兵马元帅的德昌王;也是因忤逆当今王上、此时此刻理应被幽禁在京中待斩的朝廷钦犯——
  伏怀风。
  “岑姑娘不用跟咱们回去,七爷之意是让姑娘留在那村子里疗伤……”
  护卫自踏出村落,一路上即不停游说岑先丽别那么固执。
  “别说了。这里离京虽有段远路,但之前村子里已来了官兵贴布告,你们几个的模样已让人发现,若没人出面掩护打理,一定极不便。你们不介意我带伤是个累赘就好。我很感激有这机会得以回报七爷的救命恩情。”
  打二十日前,她便厚颜缠着他们主仆同行。
  她知道自己既不会武艺也没别的用处,说不准还会拖累七王爷;但之前在危急当口,七王爷不但没抛下她,甚至还奋不顾身护住她……她绝不能袖手旁观王爷遭难。
  她是个丫鬟,能帮上手的就是尽心照料王爷。
  众人皆知,三年前,病重的先帝在太子遭人毒杀后,考虑从皇后所生的三名嫡子中择一再立储君。遗诏公开,最后由当时的九皇子震江王继位登基。
  而后,成为新帝的伏玄浪罔顾先帝遗言,听不进四名辅政王爷的劝谏,不顾国内天灾不断,一意孤行,四处兴战,搞得民不聊生。
  一年前,甚至将进京劝谏的七王爷打入天牢,择日处刑……这些传言百姓无人不知,甚至极为同情。
  回到王爷藏身的树林,她与侍卫在附近捡拾完干柴、生火准备晚上伙食时,却听到了更令她心惊的内幕。
  一提起这事,侍卫不免说得气愤:“先帝重病之际,九王进了谗言,说是当年贵妃娘娘曾受琴仙恩泽救命,何不再奏一次仙曲。但琴仙已离宫多年,能有本事奏出仙曲的,只有曾跟着琴仙习琴的七皇子与十四皇子。而后七爷奉旨离京寻找仙谱,就落入圈套了。”
  岑先丽在火堆上烤着打来的野雁,闻言停下手中转动。
  “有人诬告……七爷在私访鸣琴会时曾找到一本像是仙曲的旧谱,却不肯献给王上,打算私藏,这才让王上动气降罚,当即在大殿上命人毒毁七爷双目,甚至连带毒残了袒护七爷的十一爷那仙姿容貌。唉唉……咱家七爷原是当时最被看好继任东宫的皇子。若真能如此,今日哪还容得九王放肆。”
  胸怀中那本她从不离身的宝贝琴谱忽然化为火钳猛然刺穿她心窝,烧灼得她一时没蹲稳,往后跌坐在地上。
  “七、七、七爷的琴谱……难道是在鸣琴会门外买的?”气息不稳,问得艰涩。
  “是啊。七爷确实曾买了本琴谱,但听说随即转手送人了,哪有什么私藏之事——岑姑娘!别呆着,要你烤雁腿不是烤你自个儿的腿哪!你快看看是不是有伤着了!”
  侍卫忙将她拉离火堆旁,挥手召唤在树下守护王爷的另一人带着伤药过来交给她,而后守礼地背对着她。
  原先正假寐着的伏怀风察觉身边气氛僵凝,便默默拄着柺杖起身。
  岑先丽手脚痛得直打颤,身躯血液冻成冰。
  没料到她与他那理应是今生仅有一次的交集,竟断送了王爷的光明前程……
  都是她害的!若非她一时好奇想学,怎么会害了他!
  “以为你们在聊什么,结果却是聊些无用闲话,我可饿极了呢。”
  伏怀风颊上虽带笑,但锋冷威仪立刻让侍卫噤声,赶紧转身备膳去了。
  察觉她的过于沉默,他澹然道:“岑姑娘,这里只有我是瞎子,你们明眼人不该说瞎话。他们对我忠心替我不平,难免想多,无稽之谈,你别往心里去。”
  “七爷……王爷,我不懂,真是那么重要的琴谱,为什么……能随意给人呢?”她星眸盈泪,举步维艰,痛楚难受得想逃离他身边,却只能迷蒙地看着他在她身侧落坐,一同烤着火,最后还是忍不住想找出那答案。
  “不管仙曲是真是假,可王爷一举一动都该是小心谨慎的;倘若王爷当时带了琴谱回去,也不至于、也不至于……”
  岑先丽再说不出话,无法抑制双肩的颤抖。
  他沉吟许久,似是想确定她存在似地朝她方向伸出了手掌,随即在触到她脸庞前停下。“……有水滴落的声音。是将下雨了吗?真糟,我喜欢晴天呢。”
  她心惊地止住啜泣,慌张拂去脸上泪水。
  明知他看不见,她却觉得像是什么都让他看穿了。
  他不回答,仅仅恬淡轻叹,彷佛极为向往地仰头望着林顶的星空。
  “我从小喜欢碧蓝天,天晴就不怕弄湿了琴让音色变钝。若能徜徉在青山绿水间,月夜下听虫鸣鸟叫,惬意地与三五至交抚琴吹笛、吟诗小酌,也就够了呢。”
  “就因为、就因为将琴谱给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如今眼前景色再好也什么都看不到了,难道王爷不后悔吗?”她难抑激动地冲口而出。
  他俊容扬起浅浅一抹笑。“岑姑娘,这谱好不好全任人评论,说它神奇玄妙不过是世人谬赞;何况曲子再好,也得有知音。若用这双眼睛就能换得一世知交,我以为……十分值得。”
  那豁达爽朗的笑颜宛若清风,一丝一丝地拂开压在她心中的自责。
  “何况,那根本不是仙曲,也没什么治病力量。就算我将琴谱带回宫中,或是随便呈上另一本交差,想害我的人,依旧会在我身上编派罪名,这次不成也会有下次;与其如此,我不如将琴谱留给喜欢它的人,你说是吗?”
  岑先丽低垂下头,忍受一波波狂浪扑打在她的心岸。
  王爷胸襟如海宽阔,对她不曾有过一丝怨怼,甚至不曾怨过自己的命运,如此真心喜爱音律的风雅之人,怎能落得这种下场?
  她默默将烤好的食物送到他手中,思忖着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弥补王爷。
  若非王上起意杀害王爷,擅自出兵进占王爷封邑,打算往西兴战侵攻它国的话,王爷就算被困京中也没打算反抗。此次,王爷会下决心与王上决裂,是不想让百姓受苦。
  听着伏怀风与侍卫们低声商议如何回到辖下城池,她懊恼想着能帮他的机会只在这一路上;等进了王府,他身边有多少能人武将、仆从侍女,也不差她这一个当不了琴师的废人了。
  届时,她只要能在他领地内,知道他过得极好,也就够了。
  “……岑姑娘,你以为如何?”
  “什么?”她尴尬的胀红了脸,方才心思飘远,根本没仔细听他们讨论。
  “还有百里才到达王爷府邸,在这之前仍有几道关卡,我们打算在此分道,各自通关,引开王上追兵。”侍卫们看着她,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他们不带她走也是理所当然。只要能让王爷顺利逃离,她会很乐意被抛下。
  只是没料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别担心我,你们快走。我对琴仙发过誓,绝不会对人提起见过你们。”
  “不,不是要留下姑娘一人……咱们是想将王爷托给姑娘。”
  侍卫们来到她跟前,对她屈膝落地。“沿路被盘查的都是单身男子,他们料想不到王爷身边带了姑娘,咱们能不能请岑姑娘答应一事……”
  “不、不成的,这一定不成!”
  她头手摇得有如波浪鼓,惊慌失措地抗拒。“难道没别的法子了?”
  “岑姑娘……”伏怀风摇首,决定改口:“不,丽儿,你昨夜亲口答应要成为我的妻子了,那还有什么事不成的?还是……丽儿你不满意为夫?”
  她让他那一声声丽儿给唤得嫣颊窘烫,撇开脸道:“七爷,我是答应要与你假扮一对卖艺夫妻闯关;但我真不会骑马,求您饶了我吧。”
  山路崎岖难行,于是他们决定部分路程改走平坦的官道继续往西。次日一早,侍卫们便不知打哪弄来三匹马,催促他们赶紧出发;所有人都上了马,就等她一个。
  她光让马儿不耐的鼻息一喷便给吓得倒退三步,别说她能否骑马追在他们后头,连能不能坐上高大马背都是难题。“七爷……”
  “你忘了我双眼无法视物,一个人没法子骑,所以才要与你同乘一骑啊!上来。”
  他听见她正悄悄踩退脚步,嘴里还拚命在道歉,他唇边扬起一抹捉弄,伸手摸上腰间。“抱紧你的琴,丽儿。”
  “什、什么?!”她的惊呼来还不及出口,就见他抽出长鞭一卷,精准地牢牢缠住她纤细腰枝,将她拉提到自己胸怀前方稳稳落坐。
  而后他竟双腿一蹬,发了疯似往前冲了出去。
  “七爷!前头有棵大树!往左两步、左边——呀!前面十尺有疏水横沟,跳!七爷快跳!”
  她虽害怕,甚至吓得想要闭上眼睛,但思及他根本看不到,若她噤声,两人铁定会摔得很惨,所以她只好拚命嚷嚷,提醒他一路上的各种情况。
  直到最后通过一座吊桥他才停住。
  她脸色青白交错,连摇晃欲呕的事都给吓得忘了。
  “七、七爷您实在太大胆了,明明看不见前方,怎么可以如此策马狂奔,即便您功夫好,也别拿性命开玩笑啊。”
  “我虽看不见,但其实还能分辨些许光影;何况丽儿你看得仔细分明,由你替我引路,不是引得挺好的吗?”
  她一愣,想通了他看似莽撞的行动,只是为了不想让她再三犹豫其实办得到的事。但这么离谱的事儿,她还是觉得太冒险了。
  “可万一我弄错了,七爷不就——”
  偎着他朗声大笑而起伏的胸口,她纵有再多不安,彷佛都能在这个热暖怀抱中消散掉。
  “我相信你不会弄错。”他俊颜绽笑,温柔却坚定地告诉她:“你就不能相信我的判断也不会有错?丽儿,我知道你一定能成为我的眼睛。”
  “七爷……”她几度咬唇,对他毫不怀疑她能力的全然信任觉得歉疚,最后咬唇点头。“我会努力——不,我绝对会办到。”为了七爷。
  “很好。”伏怀风双手环过她身子,一夹马腹,甩了马缰,正式上路;但速度比之前放缓许多。两名护卫已经在视界里消失,应是绕道别条路。
  就剩下她与他了。地图早已交给了她,侍卫离去前也跟她细细交代了。她一路不断地仔细描绘前方景色,细腻得连只小虫都不放过。
  “七爷,前头有岔路,得往左……七爷?”她看着他突然停下,有些担心。
  “别再叫我七爷,叫别的吧。若要扮夫妻,亲昵一点比较好。”
  闻言,她嫣颊微赧。“直喊七爷名讳太引人注意。其它的……唤夫君?”
  他扬眉笑道:“夫君也行,相公也成。不过我想还可以有个亲近些的昵称,这由身为妻子的你来取更合适。我等着看你平素对我的印象如何。”他笑来竟有几分淘气。
  “印象吗?我一直只记得藤花包而已……那就叫阿藤?”总比阿花阿包好听。
  “藤花……苞?”俊颜微讶,以为自己听错。用花形容还能理解,但……花苞?再怎么说他也已经是个二十七岁的堂堂大丈夫了,怎么会来个花苞?
  “这有什么缘故吗?”
  “没、没。”她匆忙掩唇,长睫黯然敛下。与王爷相处过于接近,才会教她大意忘记;她绝不愿意让王爷发现,她就是那个将他害得如此凄惨的元凶。
  “藤花苞是……未开的藤花,就如同王爷、王爷的清丽美色……”
  “美色?”
  “不是!因为藤花花不艳,但气味清冽芬芳,就像是王爷内韵德馨——或者换个花种,不不不!不用花了,用别的……”
  在他追问下,她支支吾吾硬掰出一个王爷貌胜天人、艳冠百花的理由,说得十分心虚。眼见那张花神般的俊雅样貌……在她拚命解释下,却像正经历寒冬,仅存一株坚忍寒梅绽放僵笑。
  “对不住,我只是个没学问的丫头,根本不会取什么好名字……请王爷自个儿取吧。”最后她爽快认错,总比多说多错来得好。谁教她这些年光练琴没练口才。
  听她放弃地叹了气,他也跟着沮丧叹道:“没有堂堂男子喜欢让人说得像是柔弱美人,原来在你心底,我就只有脸蛋可取吗?”
  “不是不是!王爷文武兼备、才华出众,是我的大恩人,是我的英雄,是我的藤——”
  她急忙挥动小手,绞尽脑汁生出赞美好安抚他,直到见他忍俊不禁地失笑,她才察觉是遭他戏耍了,最后只能垂下尴尬热辣的小脸,嗫嚅说道:“……其实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个有点儿坏心眼的相公。”
  见她不再吭声,伏怀风这才总算止住笑意,再次扬鞭起步。马一走动,她就不得不开口指路。
  过了岔路,转进沿路青葱绿野的石板大路上,许久,他突然冒了句:“丽儿……你方才想说的,该不会是藤花包子吧?是吃的?”
  “您非得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只是一时失言,您就大人大量饶了我——”
  “也好。平凡却不俗气,那就叫阿藤吧。”他微笑着,在她耳边送出暖风般的轻呵:“从此刻起,我只有一个名字,就是你的阿藤相公。”
  她愕然不语,只觉得那突然掠过的暖风在烈日下烧得愈来愈烫,炙着她心尖,及至那一夜,热意始终难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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