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月城是大齐王领地西方边境中的最后一站,再往西就进入德昌王封邑。
大齐辅政四王除了协助国政,还各领封邑自治,不受王上约束;同时也任四路元帅,手上各拥二、三万兵力,虽远少于王上辖下八万重兵,也足够在外敌人侵时防御迎击。只不过四王先前常留在京中辅政,若无战事,极少回封邑亲自领军。
可当今的大齐王一心独揽大权,与辅政四王闹得极僵,四王被勒令退回封邑,不得上朝问政。
一年前,德昌王不顾眼盲之苦,冒险抗旨进京劝王上停止大兴土木建宫殿、徵兵挑拨邻国,也希望停止遴选秀女人宫、铺张浪费行事,并请求开国库赈灾,却让大齐王一怒之下打人天牢,速审速决判了死罪,准备择日公开行刑。
闻讯,德昌王麾下部将不服,集结了西路三万兵马,部署于边境不动。
大齐王一时有所忌惮,也调派兵马要往西边进击,暂且留下德昌王一命,打算来个阵前血祭。
但半年前东边的东丘国由年轻皇帝杭煜御驾亲征,攻进了东境重华王的封邑东九州;早想收回辅政四王封邑的大齐王伏玄浪,便先按捺下对德昌王的战事,转而派兵由后方攻占东九州,名义上是阻挡东丘国,其实是断绝重华王的退路,任由重华王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对战东丘兵马。
就算南路元帅威远王得到消息,匆忙解决领地内动乱,急急带兵往东,打算要救重华王,却让大齐王阻于云间关前,兄弟俩僵持不下。
威远王伏文秀最后只能坐视云间关以东三州六城全数落入东丘大军手里;据传守城的重华王伏云卿年仅二十,在开城之后自焚而亡。
趁着王上分神对付东边时,德昌王的心腹夜劫天牢,救出王爷,准备回到西九州整顿大军,再与威远王会合,一同发兵对抗暴虐失德的王上。
大齐王自然派出追兵一路紧追,顾不得能否生擒,干脆下令诛杀血脉相连的同母兄弟。
在偃月城的盘查虽然严厉,但就算伏怀风他们想走山路绕过关卡,边境也已有大批士兵在搜山,要是在山中被拦下,更难解释出现的理由。
最后他决定混在人群之中,因为进出关的人数不少,只要没被认出来,过了这一关,便能见到他府邸的晴朗艳阳天了。
“阿藤……”
像是察觉了岑先丽的不安,伏怀风牵着她的大掌尾指往她掌心轻轻勾点。
他们先前在山中一路同行,闲暇时早说定了万一遇上不能以言语交谈时,得以互相在掌中描画打暗号。
“丽儿,别担心。前面的路都铺好了,就只等我们踩上去。”
她看着纱帽下蓄着满脸胡髭、一身朴素武服的他,少了点温文秀气,却多了几分浪荡豪迈不羁,背着一篓杂耍大旗与钝刀,她最终只能苦涩一笑。
她怯怯低喊他,并非心生惧意,而是因为离情。
明明七爷正躲着官兵,但当经过附近城镇,依然会带她去找大夫治伤换药,为人极好。陪他这一路,夜宿荒郊观星赏月听鹰啸狼嚎,寒夜中两人蜷缩身子共用一条薄毯相偎取暖,她也撇下礼教不以为苦,但……
过了这一关,他就是王爷。她能如此唤他,只剩现在。
“真怕得走不动的话,过来,我背你。”他说着便要蹲下身子。一路上他宛如真正的夫婿般对她呵护备至、说说笑笑,和乐得让她差点忘了他们还有正事。
她摇头拒绝,随即对他附耳咯咯笑,彷若个小妻子在撒娇,实则悄悄详述关卡士兵们的位置,然后等他站直,一手握紧她,一手牵着马排进出关的列队中。
每个人都要交出一张由县衙发出载明有出身职业来历去向的通关文书,由守关士兵查对,待他们再问几道问题验证无误后,便会放行。
她手中稳稳拿着王爷部将早准备好的通关文书呈上,心却忐忒不已。
士兵们拿着通缉画像四处比对,听着这对年轻的卖艺夫妻亲昵调笑一派轻松,讨论着在邻镇能用哪些表演获得好评,便厌烦摆手让他们离开。
他们放心地踩着稳健步伐往前走,却突然有几名士兵持枪往他们身边跑来。
“慢着!”为首的两名将领将他们找了回去。“你们是表演杂耍的?”
“是。”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应答。“正要到隔壁村子去。”
“斗笠取下我瞧瞧。”其中较年轻的守关将官极不客气地掀落伏怀风的覆面纱笠,以手中画轴轴柄托起他下巴,左看右看看不出所以然,最后视线转至她身上。
守官盯着岑先丽手中柺杖好一会儿,命她解释怎么会带着那个。她推托说走山路方便实用,,接着他又看向伏怀风,狐疑道:“总觉得你有些眼熟……”
“这位大人,再拖下去,我怕天黑之前到不了邻镇呢。”她慌忙挡住他。
“或者表演些东西,大人就肯相信我们?”伏怀风放下背后的篓子,蹲着身子像在挑选什么。
年轻守关将官正踌躇,斜眼瞄见旁边队伍中有名旅客正大啖粗梨,于是将那被咬了一口的梨子给抢过来,塞进岑先丽手中。“飞刀射梨,行吧?就放你头顶上。”
“大、大人,咱们会许多种表演,您要舞剑耍花枪都行,这飞刀尖利——”
“连这么简单的飞刀把戏都不会,也别当什么艺人了!”守关将官一挥手,就要士兵们将这形迹可疑的男子拿下。
“不,飞刀很好。这刚好是我的绝活。”伏怀风拉过岑先丽蹲下,看似正翻找着东西,只听他大声吩咐她:“来,丽儿,帮我刀子上些油,看起来会亮眼些。”
“相公……”岑先丽听见他低语交代计策,感到他握紧她双手,最后她站起身,硬着头皮依照他先前指示的方位和距离站去。
人群退开,围出一片圆形空地,好奇地看着他们。不识时务的冷风一阵阵地狂吹,让形势更为紧张,几名士兵拿枪抵着伏怀风背后,催促他快点。
“丽儿,你一手按紧心口深吸气,一手扶着那梨子搁在头顶。然后千万别动。”伏怀风露出沉稳微笑,要她安心。
她满心惊惧。他看不见,如何能射飞刀?虽然就算被他误伤她也不怨,却怕他会露出破绽逃不了。
最终见他依旧站得挺直,脚不软手不抖,她知道,她得信任他。
她安静地注视着他,察觉他呼吸不曾紊乱,令她原先急遽的心跳逐渐缓下,一次、两次……而后她缓缓绽开灿烂笑容。
“相公!我在这儿!快把事情办完咱们出关吧!”她的声音是他瞄准的方向。
伏怀风骄傲扬首,高举起手——一刀,刀无虚发,奇迹似地稳稳射进她头顶的梨子。她松手甩掉碎梨,朝他奔去,投人他怀中,还忘情喊道:“咱家阿藤是天底下最棒的!要是大伙觉得还不错,就请赏点铜板——”
“去去去!还做什么生意!”年纪较大的守关将官不耐烦地挥手喝斥赶她走,一面回头吩咐底下人赶快盘査后头队伍,一面亲自将他们连同马儿粗鲁草率地推出城门外。
“呀!大人,给咱们打点赏……”岑先丽还不忘装模作样伸手讨赏,像是被伏怀风硬架上了马。
她告诉他前方是一片空旷草原,然后怕引人怀疑,坐在他后头搂着他。
马儿起步的同时,伏怀风轻按她环在他腰际的手,低声赞许:“做得好。”
“是相公厉害。”想到他在决定表演的那瞬间,竟以兰香羊脂抹在她手上,要她往上风处走三十尺,然后凭着香气、风向与她的声音精准判断出梨子位置。
“没你帮忙绝对办不到。再过三里,从王府赶来接应的军队应该已等着了。你抓紧坐好,我要加快马速了。”
“可是相公……刚才那老将官塞了东西给我,是张纸条。”
“写什么?”他剑眉紧拧,心头骤生不祥。
她看清后美眸圆睁,惊道:“惟愿吾王,武运昌隆——有人认出王爷了!”
“不好!”伏怀风要岑先丽快探后方情势。她一回头,即看见敞开大门的关卡里,年轻将官一刀杀死年老将官,同时疾呼底下士兵抄家伙追出城外。
城门上霎时布满弓箭手,另有一队持弓骑手也快速策马出城。
“我们走!”伏怀风一咬牙,猛踢马腹,风驰电掣地驾马往前直奔。
“相公,往左边闪开!”她一边回头看着从天而落的箭雨,一边还要顾及前方,同时大喊提醒他:“快——右、右边——”
随即她一双小手突然紧紧扣住他胸膛。
“丽儿,怎么了?别怕!”他全力甩鞭,催得马儿如驾云腾飞。
“没、没事,追兵快赶上了!得比……现在更快才行,相公——”
她颤声犹带欣喜:“我听见……有人喊着迎接王爷……您一定会没事的……那就好……我不会躲开的,我、我会陪着相公到底——唔!”她浑身绷得更硬。
他压着她僵直双手,安抚她道:“我也听到了。别怕,马上就安全了!”
“王爷!”先一步回到王府的两名护卫带着三千人马浩浩荡荡地冲了过来,绝大部分直往偃月城的追兵杀去,剩下约莫十来人在伏怀风身边停下。
“总算见到您——”
“让他们击退追兵就行,无须恋战——”才交代一半,伏怀风注意到身后异常沉静,忽然身后一空,他回身要抓,但看不清没捞到,只听得极近距离有人快速逼近。
他厉声追问:“丽儿怎么了?”
抢先一步正面接住岑先丽的护卫,看着自己双手沾满鲜血,震惊回应:“王爷!岑姑娘她……背上中了两箭,昏过去了!”
叩门声不轻不重地响起。一名侍女利索地进了德昌王府的客房里。“姑娘,用完膳要上药了。”
岑先丽负伤之后,高烧昏迷多日,听闻伏怀风派来大夫与数名丫鬟照料她,即便她醒后不能自由出入内外府邸,倒也衣食无虞。
德昌王回到西方封邑月余,彷佛呼应位在南方的威远王,两路兵马同时往大齐中央进军。辅政四王对王上举起反旗,这消息在大齐境内掀起轩然大波。
之前入侵的东丘军在夺下云间关以东后便停驻关外,并未西进,但有蠢蠢欲动的态势;北路海宁王虽未派兵联攻,但似乎也不打算帮王上,作冷眼壁上观。
伏怀风还没好生歇息舒缓旅途劳顿,便投入忙碌军务中。即使失明,西路军策略仍由他决定,进出的武将与官员为数不少,整个王府虽热闹,但戒备森严。
岑先丽清醒后常在内府里远眺庭园围墙,黯然神伤。府里一应虽不铺张富丽,却也高洁不俗,处处如他气韵般地清雅秀逸,无一不勾起她的回忆。
墙后是王爷起居的中府,就只几步路;但回来之后,她却再也没见过他了。
“对了,麻烦你一件事。”
伏在床榻上让侍女为她抹药的同时,她想起了什么,连忙回头。
“之前很好睡的那只软枕,不是现在这个,能帮我再找看看吗?”
她伤了背必须趴睡,记得在她昏沉时用的那只枕头很舒服,可清醒后,却是怎么睡都觉得有哪儿怪怪的。
“奴婢立刻换。”侍女们待她客气,态度却极为疏离,不多话。
倘若她不摇铃唤人来,内府几乎听不见人声。以前她会说这是练琴好时机,但现在她只觉得孤单。她低头看着右手背上那道有铜钱厚度的一条淡绯色痕迹。
大夫非常尽责,连她的手伤也重新诊治,该用药该上针,一样不少。
可当她问能否再弹琴时,大夫只笑道:“姑娘无须急在一时,以后总能弹的。”
“以后吗……咳咳。”岑先丽坐在敞开的窗台前,身侧桌上架着“撼天”。
当初先让护卫们带走的琴,再度回到她身边。
她望着晴空渐染霞红,想起旅途中的碧蓝,想着以后她还能成为天下第一、现身他面前履约为他奏琴吗?
“阿藤,你知道吗?看戏观众都散场了,只有我被留在戏台上……”
她连开口问问他过得好不好都不敢。明明踩在同一块土地、头顶着同一块天空,却像隔着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
她聆听秋风拂叶沙沙作响,不自觉盯着断了弦的“撼天”。
“王爷可有闲暇听秋音?”她若还能弹,就算相隔再遥远,琴音也能传进他耳里吧?告诉他,她渴望陪他散心,她很想见他——
早已不自觉伸向撼天的手倏地停止,她俏颜窜出火苗,烧至耳后。
胡想什么!凭她也配思念王爷!之前他对她好都是权宜之计,别傻得痴心妄想。心头羞惭难受,一时气息不稳地上冲喉间,接连又咳了数声。
“姑娘想弹琴吗?”抱着新枕的侍女不知何时出现,俐落地替她铺好了被。
“先前王爷吩咐过,姑娘若要练琴,可用他琴房里的所有东西。要取把好琴过来吗?”
岑先丽心上一惊!她明明否认她会弹琴的。“我不会弹,无需麻烦。就算会,我也只想弹我的琴。偏偏……琴弦断了呢。我不弹。”
眼见侍女要告退,她忙开口唤住。“对了,王爷这阵子还是一样忙吗?可曾来过内府休憩?”她问得含蓄,不敢直接打探王爷是否提过她。
侍女神色古怪。八成认为以她身分不该问得太多。
“……没有。内府女眷不多,自王爷嫡亲胞妹雾庭公主出嫁后,王爷都在中府用膳歇息。他原就不常来,只有练琴的时候会进这儿的琴室。最近忙于战事,更没出现了。”
“这样吗?”丽眸黯垂。若在最后他肯来探看她一眼该有多好!
“可惜无法亲自向王爷道别。不过小事就别打扰他了。可以的话,这几天请帮我找王爷身边的两位护卫先生……哪个都行,请他们送我出府吧。”
总算下定决心离开。次日一早,她便到厨房请厨娘分点食材给她。
她从前在燕家工作一开始便是灶房丫头,即使后来去了琴房侍候,仍然和灶房的几名厨娘处得极好,多少学了些手艺,做点菜不成问题。
于是她忍着不时传来的手痛,备了几道旅途中王爷提过喜欢吃的菜色,有凉拌藕片、五香水茄、鸡瓠菜白羹等,说是要替王爷加菜,请人送去。
临行前,亲自做些能令他开心的小菜,是她最后的心意。
跨出门槛不久,想起方才只说要趁热保持菜白羹的稠度,忘了交代吃之前再洒点胡椒乌醋提味,于是岑先丽便往回走,却在听见里头对话时全身僵凝。
“王爷为何对岑姑娘那么特别?她吃穿用度都是府里最好的呢。”
“听说她替王爷挨箭,疤痕难褪。咱们大齐姑娘的肌肤如同清白,肌肤见了人便是不贞,肌肤留疤还得了!前阵子不是有姑娘因为手上留疤破相,被夫家嫌弃坐原轿回门的?最后那姑娘知道无法医治竟跳湖了断,你说说这严不严重!”
“看她年纪轻轻,还真是心机深沉,莫不是想借这受伤之事寻个由头赖上咱们王爷?毕竟王爷向来高洁无双,不仅尚未立妃,府里更无夫人侍妾,她敢拿自己性命赌个一生荣华富贵,确实聪明。否则寻常人谁能在挨了一箭之后,不但不躲不逃,还硬生生挨上第二箭的?说她对王爷没贪念私心,谁信!”
岑先丽一时愕然,美眸涌出清泪。她不过是想回报王爷、守护王爷,可那份心意此刻听来竟是如此不堪,而且……她也无法辩解。
因为她确实对王爷……对她的阿藤相公起了不该有的贪图。她其实是想留在他身边,虽然从没想过要他给什么封赏,可是她的确一直思念着他;明知道不能妄想,却还是压抑不了那份喜欢。是她不应该,也活该被人瞧轻讥讽了。
“别说了。再说下去,只怕连王爷的名声都让这脏水泼污了。王爷仁德,必然只想负起责任替岑姑娘安排好出路吧。咱们多担待点就是。”
“不过,这岑姑娘怎么突然跑来插手备膳?王爷吃食都要经过试毒那关,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姑娘来路能信吗?还是别拿这种东西让王爷添堵吧。”
她颤巍巍旋身,默默离去。是她多事,连她亲手做的临别菜肴,也只有让人嫌弃倒掉的份儿,根本送不到他手上。
他身边,有如此多愿为他效命的人,哪还差她一个。
她最后还能为他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心意深藏到底,不能有一丝丝伤害王爷的可能……
岑先丽回到房里,一面收拾包袱,一面想要挤出不在意的轻松笑意,可扭了半天,却是怎样都没法让唇角弯起。她眼前漫起的那阵温热水雾始终散不开,模模糊糊的;颊上湿了大片,抹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擦不干。
头也……有点昏呢……
随即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头翻去,就算跌下床摔得极疼,也无力再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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