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碰上了几个歹人于寺外纵火。慌乱之际,我被人挟持,关在荒郊野岭的一处孤庙里。”
清风徐来,惊落枝头雪花。桃花眼微微闪动,哽咽片刻又继续道:“那里什么都没有,我被蒙了双眼,漆黑中只能听见外头传来孤狼的嚎叫声。那群歹人心黑,不给吃也不给喝,想活活耗死我。起初我还幻想着救兵马上就到了,就这么倔强地干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得头脑昏沉使不上气力,一心只求死得痛快些。”
言之此处,她再次哽咽,桃花眼忽闪,隐有水色。林鸾静静听她诉说,脑子里不断回忆那起广济寺纵火案。当时她领命出城办事,具体情况也是后来听温绍铭转述的。
只知那日许多城中贵胄入寺上香,大火骤起,顺天府尹虽遣人及时灭火,可慌乱之中却有一侯门女子被掳走。事关重大,有损皇威,顺天府尹无计可施,皇上便派了锦衣卫去追踪。原来那日被劫走的,是她呀。也难怪,长宁侯府,簪缨之族。自yòu娇生惯养的侯门千金怎会受得了如此凌_辱?寻死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可知,后来如何?”桃花眼蓦然转向林鸾,眸中带笑,似娇羞,似喜悦,似妒忌。未等林鸾开口,她便自答道:“他来了。”
林鸾错愕,程合馨柔声:“他替我松下腕间绳索,扫去了眼前蒙着的黑暗。”
又是几声落雪垂枝,程合馨低眸绞起手中帕子,双颊漾起绯色。林鸾豁然开朗,她知道,那人是谁。当日锦衣卫中当值的,不是别人,正是言澈。
“锦衣卫自有守护京城安宁,除却宵小鼠辈的责任。”林鸾扯开嘴角,心中五味繁杂。
桃花眼再次望向她,不复温柔,似结了层薄霜:“你知道我的意思。”语气较之这烈烈北风还要来的寒冷。
“那是程姑娘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林鸾昂首自顾自赏起红梅,只想尽快结束这无趣味的话题。
程合馨似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打算继续纠缠,清冷了几分语气:“青梅竹马也未必就能暮雪白头,纵使前有婚约纠缠却还无法喜结良人,是不是就意味着,有缘无分?”
林鸾倏地回眸直望向她去,那双桃花眼生得娇俏,凭谁看了都会喜欢,只那深处覆着的冰霜叫她心头泛凉。
“独自赏梅有何趣味?诗会马上就开始了,不如林姑娘随我同去?”和煦重新拂上程合馨的面颊,忽的几瓣落梅随风飘转而下,徘徊在她身侧,衬得她眉目嫣然,清艳至极。
所谓诗会,便是一群无事可做的清闲贵人聚到一处伤春悲秋,自怨自艾。
梅林正中,墨香浮动。起初大家都还谦逊得紧,老远隔着那方桌案便是好一顿互赞谦让,眼瞅着砚台上的墨都快要干了,还是没人上前挥毫诗意。林鸾有些乏了,不动声色地往一处不起眼的梅树下挪去。
这么推脱下去也不是办法,还得有人出面拿主意才行,不然怕是等到天黑都没个结果。
“各位都是腹中有墨之人,比不得妾身,一说赏花就只能想到喝茶吃果。既然今儿这吟梅诗会是妾身发起的,本就有附庸风雅之嫌,索xing就由妾身做主,来个击鼓传花,让老天爷来决定这先后如何?”秋夫人上前盈盈施礼,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眉眼带笑。
见她着一身白玉兰散花缎裙,头戴宝石玉簪,端的是雍容华贵,却不是风雅清丽,同那些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妙龄少女相比却丝毫不逊色。林鸾心下暗赞,这秋老爷子艳福可不浅呀!
丫鬟小厮忙着张罗花鼓物什,众人在另一侧簇拥着秋夫人说话解乏,林鸾则缩在树后偷闲,心早已飞得老远,也不知这会子北镇抚司内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咚咚几声,蒙眼丫头已拎起乌木鼓槌敲打起来。鼓声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宛若夜雨zhà雷电光疾疾,骤然又云销雨霁天光齐宁,时而快马飞驰,时而燕转莺啼。姑娘们也随鼓声心绪起伏,有人急着将手中花团送出去,自也有心宽似海故意拖延的,挑逗得下一位吹眉瞪眼。就在众人嬉闹成趣之时,鼓声戛然而止,花团落在了一位梳着弯月髻的姑娘手中。
少女愣了半饷,瞧见众人目光,双颊闪过些许绯红:“瞧这花团,好端端的,竟挑这种时候落到我手上。”面朝众人福了福身,落落大方地行至案前,提笔悬腕:“即使如此,那我便献丑,权当是抛砖引玉了。”
大笔一挥,洋洒出一首七言绝句,瞧这一气呵成的架势,想来早就打好腹稿。赞的是这新雪初霁,红梅吐芳,顺带脚还将这一众美人狠狠夸耀了一番。看着这姑娘笑容中携着讨好,林鸾这才发觉,较之旁人,她的打扮算不得惊艳,自己虽不懂当下流行,可还是能一眼看破,那身半旧的衣衫像是前年的式样,心中不免唏嘘。
一同鉴赏品味后,鼓声再起,这回大家都放开许多,不似先前那般束手束脚,玩闹得也越发尽兴。好在林鸾寻的地方不错,这么久了还没人瞧出她在躲懒。鼓声多变,可她却只觉倦意比那红梅还要来的浓重。
“哟,这千盼万盼的,终于将程大才女给盼出来了。”
程大才女?林鸾jīng神猛然一震,杏子眼圆瞪,却见人群中手捧花团,巧笑倩兮的不是程合馨又是谁?
“早闻长宁侯家子女各个文采飞扬,看来大家伙今日是有幸了。”
“程家姐姐就莫要推辞了,我们这几个该抛的砖都抛得差不多了,您这璞玉难道还想藏于顽石中不成?”
……
林鸾起了兴致,绕到树前,双手抱xiōng兴味地看起热闹来。
千呼万唤之后,程合馨见推脱不掉,这才施施然缓步至案前。双眉凝绪,提笔yu落还收,似在遣词沉吟,约莫几个弹指过后方才展颜落墨。笔底春风,书的是一手极秀气的簪花小楷。
葱白玉指微微蜷起,将笔搁置于黑檀木根雕笔搁上,丹chún轻吐出清冷音色:
“寻味踱步兴阑珊,暗香幽浮雪翩跹。喜得枝头红一点,回首人间白半城。”
掌声雷动,前头几个抛砖的鼓得最是热烈,秋夫人暗暗点头,满目皆是赞许,真情假意混在一处,程合馨也懒得去分辨,面上笑容淡然却不失礼貌。
若不是适才与她发生了些不虞,就连林鸾都忍不住要为她击掌赞许。好一个“枝头红一点”!好一个“人间白半城”!对仗工整,以小见大,一望一回里红白相衬,须臾间喜叹无常。不愤世,不媚俗,端的是意境悠远,意蕴不凡。
这会子玉也引出来了,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是那几个早已抛出去的“砖石”,纵使笔墨不及也不至于太过跌份;忧愁的自然便是那些还没来得及往外抛砖的姑娘,望着丫鬟手中的鼓槌花团,玉样容貌上险些拧出愁纹,这烫手山芋可千万别落到自己手上呀。
秋夫人慧眼,瞧出了姑娘们眼中的烦忧:“程家小姐果然文采斐然,名不虚传,若是我有个这般大的哥儿,定要抢着与你定亲。”边说边上前,笑意盈盈地握起程合馨的手,笼在自己掌心中轻拍两下。
程合馨适宜地埋下头,双颊绯红以示羞涩,面上是一贯的浅笑:“秋夫人谬赞了,世间姻缘自有天定,成与不成却在个人。”
秋夫人了然一笑,看来这孩子心中有人了;林鸾眼前一黑,这姑娘确定不是在指桑骂槐?
“今日诗会,妾身虽只是个旁观者,却犹觉乐在其中。杜家小姐的诗很妙,徐家侄女的词甚好,程家姑娘就更是了不得。大家各有千秋,妾身听后当真是悔不该当初,恨不得重新投胎到一副能文会诗的身子里去!”秋夫人边说边捻起帕子掩嘴,含羞带臊好不婉约,“想来大家陪妾身耍闹了一整天定是累极了,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林鸾如闻天籁,杏子眼中jīng光乍现,若不是旁人太多,她几乎要为秋夫人竖拇指称赞了。该夸的一个没少夸,不能得罪的也一个都没得罪,若是身为男儿身,定能有一番作为。环视人群,瞧见众姑娘眼中的感激,她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
“难得今日姐妹们能聚到一处赏梅吟诗,我瞧着大家伙兴致颇高,还有好些个姐妹没能露上一两手,怎能无端叫我搅了大家的好事。”程合馨抬眸,笑意更盛,一一扫过众人,落在一株梅树下,笑意渐冷。
气氛陡转直下,一时无人应声,又是几簇积雪从枝头落下。
秋夫人刚想开口打圆场,却被她抢了白:“适才合馨已抛出砖石,静候各位姐妹献上璞玉。”
话说到这份上,秋夫人也不好多言。这该如何圆话?说没这个必要了,璞玉已出,接下来都是些砖石罢了?
于是乎,鼓声便在众人哀怨的眼神中再次响起,只是这回的气氛比起之前要来得沉重许多,花团子几乎是刚一沾人手就别推向了下一个,姑娘们见它如见阎王,避之不及。
这飞也似的速度却停在了程合馨手上,只见她双手捧起花团兴味地端详起来,左转转,右挪挪,兀自看个没完,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什一般爱不释手。这可急坏了她左侧的小姑娘,一通挤眉弄眼双脚狠跺也不见她有所动作,鼓点渐急,声声刺耳,姑娘只觉头脑发蒙双眼cháo润。
就在她决定认命之际,程合馨忽地有了行动。转身,碎步,身影婀娜,不睬旁人径直走到一株梅树下,缓缓抬手将花团递了过去。众人好奇,纷纷转身望去,难不成那树下还有旁人?却见一双玉手将伸不伸,在悬在空中良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花团,几缕红梅迎风招摇,鼓声也随之落下。
林鸾表情空白,木木地看了眼手中的五色花团,又木木地看了眼面前笑靥如画的佳人,如此反复三遍脸上才有了神情。起先是茫然不知措,接着又闪过一丝愠色,最后才渐渐转为无奈苦笑。
“久闻林姑娘大名,今日才得以亲见,实属万幸。想来林姑娘在锦衣卫中闯dàng,见识定是比我们这些个深闺女子要深远得多,不如就请林姑娘来引出今日的璞玉吧。”
桃花眼眯起,笑容俞盛,却叫林鸾肝颤,有气无处发泄,险些憋出内伤。
“程姑娘谬赞了,我素来只爱舞刀弄剑,这种风雅之事委实不适合我。”林鸾扯动嘴角,抬手yu将花团还回去。风自北方来,隐约携来人群中的只言片语。
“她就是那个锦衣卫呀!啧啧啧,身为一个女子竟终日在外头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你瞧她那打扮,哪里还有半分女儿柔情,别真是把自己当成个哥儿了。”
“莫非是想学男儿建功立业?”
紧接着便是低低嘲笑,轻蔑目光。林鸾面色寡淡,只轻轻扫了她们一眼,这种话语,她足听了五年,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林姑娘这般谦虚,岂不折煞我们了。想当年,前户部尚书大人的才名可是艳绝京城的,他的女儿怎会不通笔墨文才呢?”
纤长睫毛颤了颤,杏子眼微眯斜开去,眸子深静,辨不出意味。
人群中又低声sāo动起来:
“前户部尚书?可是姓林的那位?不是听说因谋害先皇被抄家了吗?”
“我也听说,抄家那晚林家起了好大的火,三天三夜才扑灭,那烧得呀,啧啧啧,连片渣滓都不剩了。”
“那她岂不是罪臣之女?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入锦衣卫!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嘘!你小点声。仔细她听见了寻你麻烦。”
这回林鸾听进了心里,捧着花团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面上却笑得灿烂:“如此便献丑了。”
言毕狠狠剜了眼程合馨,将腰板挺得笔直,在一众异样目光追随下昂首阔步行至桌案前,提笔蘸取砚上浓墨,目光在两侧梅树枝头上来回打量,倏尔从容一笑,笔走龙蛇,于雪白宣纸上洋洒出端正馆阁体。
搁下笔,俯身对着纸上余墨轻呵一口气,恭敬将它递到身旁侍墨丫鬟手上便转身寻了个逆风方向站定。小丫头敛衽行了个礼,举起纸张朗声念道:
“红逊牡丹色,梅胜一缕魂。傲骨天下倾,雪中自悠然。”
众人听后皆是一阵沉默,面面相觑,怎么想都只觉普通,于肚中反复咀嚼两三方才大悟,竟是首藏头诗!
红梅傲雪,风骨倾天下。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程合馨,转瞬即逝的惊叹,须臾又化为郁愤,原想着让林鸾出丑,在她面前立个威风,没承想竟给她当qiāng使了!
最后反应过来的是秋夫人,翦水秋瞳里满满括着赞许。这丫头瞧着没什么干劲,可一旦认真起来就会全力以赴。从梅树到桌案,短短不过数十步,竟真做出了首立意深远的藏头诗,当真不可小觑。
记忆飘转,平白想起过往。当年人人都赞林家大郎文才jīng绝,却不知其妹更胜一筹。抄家之际,父兄身亡,她却还能从容于诏狱中以血作辞,上达天听,叫先皇动容,特赦其入锦衣卫戴罪立功。倘若真是个男儿身,林家或许就不会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了。
众姑娘皆噤了声,心中虽颇为不满,却自知技不如人,便都乖巧学了河蚌。
林鸾觉得今日甚累,累在心而不在身。只怔怔望着枝头嫣色发呆,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大关心。隐约只记得秋夫人夸赞了几句什么程家姑娘胜在意境,林家姑娘胜在立意,然后大家便都各自散去了,并没人在意她的感受,除了那程合馨临走前还不忘深深嗔上自己一眼之外,一切都好。
金乌懒懒西斜,林鸾揉了揉酸疼小腿,强托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重门挪去。
“林姑娘请留步。”
说话的乃是秋夫人,眉目含笑:“天色已晚,若是姑娘不嫌弃,就留在寒舍用了晚饭再走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一不小心把自己关进小黑屋里两天,终于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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