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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百感交集,要到这个答案又有什么意义,爱真是让人不知餍足的情感,没得到时,不顾一切想要;拥有时,又希望更多,地久天长永不改变。
——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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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除了喜欢不顾儿童意愿摸他们的脸之外,还特别爱问一个残忍而无聊的问题: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小时候有人这样来烦我,我总是怔怔地盯着对方,不肯回答。他们当我害羞内向,其实我是在认真思索,不过很遗憾,我得不出答案,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我必须爱他们,可是喜欢则是一种更直接的感情,对他们两个,最开始我都说不上喜欢。
长大之后,我慢慢开始尊敬甚至心疼妈妈,甚至感受到了对她的爱,同时我必须诚实地承认:我与父亲关系还是不好。
不能怪他。我从小跟外祖父母在北方长大,跟小姨的关系比跟母亲更亲近,到上学年龄才回父母身边,他们对我很好,只是我们始终不亲密。一旦错过毫无保留倾诉的阶段,似乎就再没办法弥补回来了。
我父母都不算是亲切的人,不过两人的性格来得完全不同。父亲生性刻板,可以对着电视里放的那种专讲鸡飞狗跳家长里短的电视剧拍腿大笑,却从来没有对家人流露情感的习惯。他一板一眼,尤其对着我与弟弟子东,严肃得让人不解,从来不会跟我们谈心,略不满意便会厉声训斥,甚至大发雷霆。母亲则十分沉默冷静,凡事讲道理,不像一个妈妈,更像一个接受神秘委派宣誓履行抚养子女职责的人。无论是对待繁重的工作还是烦琐的家务,她都十分尽责,辛劳至此,以至我觉得再要求她表现得慈爱,就属于非分之想了。
毕竟没有人是完美的。
去年冬末,我妈妈查出患了肺癌,转移得十分迅速,从发现到病逝只有五个月时间。她才不过五十六岁,我从未想到会这样早失去她,整个人有点被打蒙了。丧事全赖我丈夫孙亚欧与弟弟许子东一起处理,我没法发表一点意见。
妈妈下葬后的那个周末,我强打精神去父亲家里,打算替他料理家务,好好打扫一下屋子。
家里和我预料的一样凌乱不堪,在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的小姑姑,也就是爸爸的妹妹,正蹲在客厅里打包一个大编织袋,里面塞得太满,以致拉链无法拉拢。她从老家过来参加葬礼,大概是要回家了。我一眼看过去,放在最上面的是妈妈的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不禁一惊,过去顺手一翻,下面是一条我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围巾。几件毛衣下面,端端正正叠放着一床羊毛被,是以前我从新西兰背回来的,还被亚欧好一番嘲笑过。
“您这是干什么?”
“拿回去啊,又没人用得上。”
我气得微微哆嗦:“您征求我同意了吗?”
她不解,同时生气:“我为什么要经过你同意?你这是什么口气。我拿这么点不值钱的东西还要跟你一个小辈赔小心说好话吗?”
父亲闻声出来,皱眉说:“吵什么?”
我转向他:“她凭什么拿走我妈妈的衣服?”
“留下也没人穿了,有什么用。”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你真是冷血。我妈妈走了,你一滴眼泪没有流,还这样随随便便处置她的遗物。”
父亲还没说话,姑姑已经跳了起来:“到底不是这家的人,才讲得出这种话来。”
“住嘴。”
发火的不是我,而是父亲,姑姑似乎被吓住,随即讪讪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她一向有几分胡搅蛮缠,我并不想跟她讲道理,指出她也是许家出嫁的女儿,大模大样将哥哥家的一切视为己有,未免自相矛盾。我只怒视着父亲。大概他没见过我这样发作,而且我毕竟早已成年并且结婚,他没办法像原来那样斥责我“没规矩”。他竟然避开我的目光,对姑姑说:“别胡扯了,我送你去火车站。”
姑姑是绷着脸走的,没拎这个编织袋,但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加另外两只同规格的编织袋。
门被她重重摔上,屋子里一时安静得可怕。
这是妈妈单位在十年前集资建的一套三房两厅,离她工作的医院很近,算得上宽敞,但装修极其简单,朴素得仿佛停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我父亲在一家大型国企做工会干部,母亲是医生,两人待遇都算不错,但买下这套福利性质的房子时竟然还需要咬牙,说出去谁都没法相信。只有我和弟弟清楚,父亲的老家在一个贫困山区,有一兄一姐一妹一弟,只他一人在城市安了家,先是负责父母的医疗养老丧葬,然后不停接济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乃至各种远近亲戚,数十年下来,家里几乎没什么积蓄。
妈妈原本一向节俭,我工作之后,手头有了余钱,开始每年自作主张给她置办了一点质地精良的衣服、不招摇的首饰,她一直嗔怪我浪费,但她分明也是爱美而且有品位的,穿戴起来会不自觉地流露开心表情,而且十分珍惜。
记起首饰,我冲进卧室打开床头柜,里面跟我预计的一样,已经空空如也。
回到客厅,我拿起那件大衣,清楚地记得这是妈妈过五十五岁生日时我送她的礼物。家里一向并不重视生日,不要说从来没有吹蜡烛吃蛋糕这类仪式,连碗长寿面都欠奉。我把袋子递给她,她甚至有些困惑,反应冷淡得让我暗暗叹气。可是过了一个来月,她突然跟我讲:“同事都说我穿这件大衣很合体很好看。”
讲这话时,她嘴角含笑,眉目突然变得生动。我们母女之间少有如此生活化的对话,一念及此,我的眼泪越发止也止不住,扑簌簌落到了衣服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子东下班回来。他坐到我身边,手搭住我的肩:“姐,怎么又哭了?”
听我讲了事情经过,他叹一口气,没有说话,我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情绪化太小气?”
“小气?当然不。以前堂妹擅自拿走你新买的笔记本电脑,你也没说什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一样。不过,他们到底是我们的亲戚……”
我恼怒地说:“他们这几十年川流不息予取予求,小到买饲料种子,大到读书盖房就医生子娶媳妇嫁女儿甚至超生罚款,都能从爸爸这里得到满足。直到妈妈生病,还要接待他们,安排他们的食宿,略有疏忽就抱怨不休。别跟我说你觉得他们是合理的亲戚。”
子东苦笑:“是的,我也觉得他们中间有几个真是可怕,妈妈确实做了很大牺牲。可这么多年,我以为你该跟我一样习惯了。我猜你大概还是对爸爸有不满吧。”
他小我六岁之多,却擅长分辨表面爆发的情绪下潜藏的原因,冷静看到问题的关键,大概跟他身为内科医生所受的训练有关。这些天来,我对爸爸的不满确实已经累积到一个无法忽略的地步。“妈妈为了他和他那个家,付出了那么多,他一下全放在脑后了,根本没有一点伤心的意思,甚至还有心情盘算该买什么规格的烟招待那些来吊唁的人,要在哪里订酒席答谢才不算失礼。”
“姐,这些事总得有人操心。”
“最让我吃惊的是,从墓园回来,他进门就打开电视机,看得聚精会神。”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兴趣狭窄,不善交际,没什么朋友,上网健身麻将通通不爱,这么多年看电视差不多是他唯一的娱乐。”
“我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马上就有了娱乐的心情。”
“不然怎么样?你希望爸爸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对着妈妈遗照诉说怀念,每周风雨无阻去一次墓地送花,坚持孤独终老吗?也许这样符合你的审美,可是他不是这样的人啊,勉强不来的?”
我生气地瞪着子东:“你当我是傻子不成?我没有那样的要求,可是他这人心硬得像石头难道是合理的。”
“他不是你说的那样。在妈妈生病期间,他照顾得是很尽心的。”
“他们是夫妻,相互扶持、尽心照顾不是本分吗?”
“姐,我做住院医生,确实看到过亲人因为各种原因不肯照顾的例子。”
“你不能拿那种人间极品来衬托爸爸的行为有多高尚难得。”
“我只是讲事实嘛。相信我,姐,他习惯这样生活,你不能要求他放弃多年的惯性,按你的思维方式来处理他面对的问题。”他轻声说,“我知道你是累积了很久怒气才发作,可是这些衣服,你也不可能件件带回自己家挂着以资纪念,一样要想办法处理,何必还为这件事生气。”
我颓然靠到沙发上:“那天我说爸爸不该计较墓地价格,亚欧也说我太过苛求,也许你们男人都偏向现实,所以才会觉得我动辄小题大做。”
“连姐夫一起责怪进去了可不公平,这段时间好多事情都靠他尽心尽力,才算处理得圆满。”
联想到我与亚欧最近的关系,我一时无话可说。
子东揽住我的肩,诚恳地说:“姐姐,我知道你对人对事要求都很高,还是宽容一点吧。我跟你一样想念妈妈,可是生活总要继续,我们得面对现实。下个月叔叔他们一家还要过来,不如我们现在把妈妈的遗物整理一下,你想保存的就先拿去你家。省得……”
他没说下去,不过我也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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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妈妈去世前一个月的某一天,我发现亚欧与某位女性有暧昧。
那天我下班,回家换了衣服,预备去医院陪夜,匆忙间拿错他的手机,刚好一条短信进来,锁定的屏幕上出现提醒信息,赫然是:我爱你,在你怀抱里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我想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刻……我呆住,没等我回过神,亚欧走过来,把我的手机递给我,顺手拿回自己的手机,神情丝毫没有异常:“走吧,我开车送你过去。”
我一向认为夫妻之间应该保持信任与尊重,从相识到结婚,从未翻他手机与邮件。可是这条信息满满写着暧昧,让我无法置之不理。第二天,他去洗澡,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我终于还是拿起来查看。
他甚至连锁屏密码都没设,但那条短信已经删除。
那女人是谁,暧昧到了什么程度,我无从知晓。我所知道的是:我察觉了暧昧,而他察觉到了我的猜疑。
偷看手机这种事,一旦有了开头,再做起来似乎都不需要挣扎与理由了,后来我不止一次拿起他的手机,但是再没看到什么蛛丝马迹,羞愧之余,我甚至疑惑,也许是看护妈妈压力太大造成了幻觉。
可是我们结婚近六年,再没一种关系会像婚姻这样,让人去深刻了解另一个人了。他是我的枕边人,我熟悉他所有的习惯、举止、每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他的坦然来得有些刻意,我没法说服自己扮鸵鸟当什么也没发生。
妈妈的病情急剧发展着,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有余力去追究这件事,我最要好的朋友夏芸举家移民新西兰,我也没办法为这件事打越洋电话找她谈心减压。然而,我心里到底还是郁积了浓重阴影。
这大概也是我对姑姑的举动反应格外激烈的原因之一。
我抱着两只大纸箱回家,里面全是妈妈的遗物。我直接将纸箱搬进储藏室内,预备心情平复之后再整理。
亚欧并不在家。他在一家外资企业担任销售总监,加班应酬以及出差都是常事。屋子里空荡寂静得让人不安。
既然你无法释怀,那么等他回来,坐下来摊牌,质问他,让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对自己摇头。我十分肯定,他会给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回答,显得我多疑可笑。
我从来不擅长争执,因为我来自一个不吵架的家庭。
我父亲没有做任何家务的习惯,下班回家便往沙发上一坐,打开电视看到吃饭,饭后继续看电视,到十一点准时上床。妈妈和我承担所有家务,我工作之后提出请一位钟点工,父亲诧异并且恼怒:“有必要花这冤枉钱吗?”他不认为妻子身为医生工作一天很辛苦,当然更不觉得女儿上了一天班后厌倦家务事是合理的。
爸爸源源不断寄钱回老家,弄到自家生活拮据,妈妈不吭声。
爸爸的亲戚每次登门,照例不空手而归,基本上是看中什么拿什么,妈妈沉默以对。
爸爸侄子侄女外甥不断来省城找工作,基本都是住在我家,最离谱的一个堂弟考来汉江市读三本,学费由爸爸负担自不必说,且眼高手低,毕业后换无数份工作,每份工作短则半月,长不过一季度,在我家住了近两年。发展到后来,索性还带上女友过来吃饭,甚至留宿,爸爸这才看不下去逐客,贴补房租让他搬了出去。妈妈从头至尾不发表意见。
那种情况放到别人家,完全可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到永无宁日。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我父母争吵。准确讲,我父亲从来不认为自己做得过分,而我母亲从来不做抗议,全盘接受。耳濡目染下来,我与子东似乎都失去了吵架的能力,碰到意见相左的时候,我们的反应惊人一致,就是走开,走不掉时便下意识地选择沉默。
这个习惯让我在工作上受益良多。我在一家外企负责人力资源管理,每天要处理无数琐碎的工作,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始终可以保持相对平和。
然而身为一个内心存疑的妻子,就只好自己挣扎了。
难道你必须去跟踪他?
当然,这是我更加做不到的。
如果任由悲哀与自怜情绪笼罩,一个人呆坐下去,恐怕会走火入魔,我强打精神收拾好健身包,去会所恢复中断已久的游泳。两千米一气游下来,累得全身酸痛,又去吃了晚餐,回来之后看书,吃子东开给我的安眠药入睡。
梦境来得灰暗幽远,先是跌跌撞撞奔跑,漫无目的,看不到归途,不知何时场景变换,仿佛孤独一人被丢入深海,迎来一场没有尽头的坠落。终于被一双手接住,我睁开眼睛,亚欧正坐在床边看着我,拭我额上的汗。
“做噩梦了?”
我伸手,他俯身抱住我。
“好重的烟味。”
“我正打算去洗澡。”
“等会儿再去。”
平常我都拒绝他在应酬之后带着一身复杂的味道与我亲近。但此时我突然急需感受他身体的重量、热度以及气息。他静静伏在我身上,头埋在我颈间。
“亚欧。”我唤他的名字,他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算是回答,缠住发丝,轻轻收紧,拉扯感仿佛一直延伸到心底。我轻声问他:“你还爱我吗?”
他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一下,隔了片刻才说:“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固执地等待着回答,终于他说:“当然,我是爱你的,可可。”
他很少讲这句话,此刻更像是被我逼问出来。我百感交集,要到这个答案又有什么意义,爱真是让人不知餍足的情感,没得到时,不顾一切想要;拥有时,又希望更多,地久天长永不改变。
“是毫无保留的那种爱法吗?”
他轻轻笑了,呼吸的热气喷到我皮肤上,沁进去:“我把我给了你,这已经是我所知道最大的无保留了。”
我也忍不住笑,含着一点辛酸与自嘲:“是是是,我会懂得珍惜,妥善收藏,不让任何人抢走。”
“如果你肯穿上制服,我不介意你监禁我。”
我推他一把,他笑出了声:“你看你,始终不愿意配合我玩点禁忌。”
他是百无禁忌的,相比之下,我以前拘谨得像个修女。他的手开始探入我的睡衣内,在我身体上游移,我按住。再怎么渴望亲密,我也无法接受他的若无其事。
他感知到我的抗拒,苦笑一下:“娶个讲道理的太太,有一点很要命。明知道你做的每件事都必然是合理的,可又隐约觉得,你肯定会有一个不合常理的爆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这种心理威慑可比相声里讲的楼上没丢下来的另一只靴子强多了。”
“我是很愿意配合满足你,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爆发,才正好合乎你的期望。”
他撑起身体,从上方俯视着我,我的视线慢慢移动,从他衬衫敞开的衣领一直看上去,喉结、下巴,直到嘴唇——他有着性感的下巴和一对薄唇,此刻正紧紧抿着。
小姨曾偷偷跟我说:你家亚欧相貌气质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好看,又没到过分引人注目让人忽视他内在的程度,只是嘴唇过于削薄,未免会有些薄情。我当时不以为然,此刻想起,不免百感交集。
他突然一手扣住我的头,那对薄唇狠狠吻向我。酒精、烟草以及他身体原本的气息复杂地混合在一起,向我袭来,既熟悉,又陌生,我瞬间恍惚。一个长长的吻过后,他看定我,好一会儿才说:“关于那条短信,我给你一个明确的说法——”我屏息等待,他说:“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这当然不是一个诚恳的解释,但似乎已经是他做出的让步,我也许应该追问:她是谁,你们之间有什么事?但是我怕一个疑问总会牵扯出另一个,夫妻之间一旦走到没完没了质疑与解释的地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我从他身下挪出来,将头侧向另一边。
“可可,你是知道的,我讨厌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争吵。”
我疲惫地说:“我当然知道,你之所以与我结婚,就因为我不会吵架——”
是的,这是结婚不久亚欧在某次酒后说的话。接受由丈夫亲自颁发的“最佳隐忍奖”,大概没有一个妻子会觉得开心,我的挫败感来得尤其强烈。等他酒醒后,我再问他,他哈哈大笑,反问我一句醉话有什么可认真。然而我没法对这句话做到无动于衷,现在想起又有其他感触。我从来都没有刻意表现教养,只是没学会吵架而已。那么妈妈呢?小时候我甚至见过外公外婆争执,然后和好,再正常不过,可她为什么会永远带着一点倦怠地承受一切,从不动怒?难道这就是我的将来?此时想到这一点,无数感慨涌上来,堵在喉头,讲不出话来。
“可是你这样冷战,也没什么意义。”
“人生哪有意义可言,眼睛一闭,一切都归于虚无。”
这个回答让他怔住,他神情缓和下来:“我知道你仍在为你母亲去世难过,对不起。”
我鼻中发酸,却哭不出来,只能失神地看着天花板。
他扳正我的脸让我对着他:“别难过了,生老病死,我们都得接受现实。”
“就是因为人生必须接受的事情太多,才觉得格外凄凉。”
“我们去度假吧。好好放松一下。上次你提到的塞舌尔好像不错。”
我疑惑地说:“妈妈刚走,还是过段时间吧。”
“难道你要守孝三年?心中怀念,何必拘泥于形式。”
“度假需要心情,我实在……”
我摇摇头,没说下去。他站起身:“我去洗澡。”
我突然拉住他的衣角:“亚欧,把烟戒了吧。”
他一笑:“行了,下次我洗澡之后再进卧室好了。”
“我是认真的,亚欧。你看妈妈——”
我妈妈抽烟。
她身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妇产科医生,居然抽烟,而且抽的是劲道极大的进口烟,不是那种薄荷型女士烟。
当然,她在医院工作时绝对不抽。晚上回家后做完家务,她还需要写论文、看专业书籍杂志,一直忙到深夜,我时常会看到她去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抽烟不是那种浅浅吸上一口吐出了事,而是深深吸入,缓缓吐出,十足烟枪架势。
父亲也抽烟,但他很反感女人抽烟,评价是“像什么样子”,每逢他讲这句话,妈妈都不做应答,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颇矛盾,一方面认为女人不需要表现出某种男人认可的特定样子,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抽烟是无可置疑的恶习。我与子东也曾劝她为健康着想戒烟,她多半只是笑笑,顾左右而言他。有一次我说得口气略重,她弹一下烟灰,笑道:“我统共也只余这么一个坏毛病了,不至于非得要求我做到零缺陷吧。”
肺癌与长期抽烟之间的联系不言自明。而她言语之中的萧瑟意味,我现在想来,阵阵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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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探险精神,又有轻微洁癖,并不是那种一心想见识不同世界的旅行者。我喜欢去的通常是天气晴朗、阳光充足、游客相对不多、有美景与良好旅馆设施的地方。
一年一度的旅行,对我来讲,更像是享受额外的蜜月。
女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迟早会发现两件事:激情不会持久,要在婚姻生活里永葆初恋状态是不可能的;成年人没法在爱情这件事上讲求所谓公平。
如果要做出比较,那么,我爱亚欧应该超过亚欧爱我。他是那种对于成功有着强烈追求的男人,感情对他来讲,是锦上添花,而非生活必需。我清楚地知道,对他来说,有很多事的优先级别都高于我。
只有在旅行的时候不一样。一年有十天左右的时间,脱离熟悉的环境以及琐碎的日常生活,将工作放到一边,在一个亲密相处的空间里放肆厮缠,享受缠绵与他的绝对专注。
所以我当然重视度假,会提前挑选地方,安排行程,不漏过每个细节,力求尽善尽美。
亚欧则近似工作狂,每次都得我好好哄他同意,他才肯排出日期,而这次他居然主动提起。我想,我们确实需要翻过某一章了。
然而,目前我意兴阑珊,提不起精神。
妈妈去世的阴影仍旧缠绕着我,那条短信引起的疑问并未完全消除,我应付工作都略觉力不从心,也没有余力分析自己的感情,哪有出游的兴致。
那种虚无感需要时间来慢慢驱散。
可是亚欧这次认真得出乎我的意料,过了几天,他告诉我,他已经订好了机票跟酒店,一周后出发。
我没办法再拒绝,只得去公司告假。这个时机显然极不恰当,我的顶头上司是三个月前空降过来的总经理带来的嫡系,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人人自危力图表现的时候,我因为母亲患病与去世请了不少假,还算情有可原,可是刚处理完丧事又要休年假,他简直有些怀疑地看着我,但还是准了假。
我交接好工作,回家整理行装,先将衣物放入行李箱,再进储藏室拿上次去塞班岛度假用过的浮潜用具,它们被搁在置物架上层,我努力踮脚够到,刚一拉动,就把旁边纸箱碰落了下来,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倾倒在我身上,幸好没什么重物。
我俯身一看,落在脚边的竟然是妈妈的病历与各种检查报告。
那天我一股脑儿将几只抽屉内的东西倒入纸箱内带回来,并没细看。我蹲下来归拢着,准备送入碎纸机,突然发现中间混入了父亲的一份体检报告。这是妈妈刚查实癌症时,我和子东坚持让他去做的一个全面检查,事后他告诉我们各项结果都还不错,我也就放心了。我拿出来,随手翻了一下,准备放到一边,却突然一下定住,头一次注意到第一页上就写着父亲的血型:ab型。
在妈妈住院期间,我已经知道了她的血型是b型,而我是确定无疑的o型血。
我是妇产科医生的女儿、内科医生的姐姐,多少了解一点基本的医学知识,ab型血的父亲与b型血的母亲不可能孕育出o型血的女儿。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我像被雷击中一样,呆立在狭小而不通风的储藏室内,不知站了多久,呼吸都有些艰难了,才走出来,拿起手机打给子东,直接问:“你是什么血型?”
他打个哈哈:“你也学那些女孩子开始研究血型星座这些东西了吗?”
“不是。我只想知道你的血型。”
手机里出现一阵奇怪的静默,我听得到自己心跳急剧加快,提高声音:“子东,快把你的血型告诉我。”
他依旧沉默不语,我的心沉重得如同绑上铅块,一点点向下坠着:“这么说你也是知道的。”
他终于开了口,焦急地否认:“不不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再问一次,你的血型到底是什么?”
他轻声说:“b型。”
我挂断了电话。他没问题,从血型直到兼具父母双方遗传特征的相貌。而我,在三十四岁的时候,猛地意识到这样一件事:我,竟然不是我父母的女儿。
他立刻重新打了过来,我机械地接听。
“姐姐,你别胡思乱想。”
“我是文科生没错,可我也是有常识的。你明明早就知道这一点,别骗我,子东。”
“我没骗你,姐,有一种血型叫顺式ab型,这种血型的人,ab基因在同一条染色体上,另一条染色体是o型基因,属于基因的变异,可以生出o型血的孩子。爸爸就是这种情况。”
我将信将疑:“你说的这种情况概率有多大?”
“呃,不算大,但确实存在。”
我上网查证,子东确实没有顺口编个怪异血型来打发我,但他说的那种情况极其罕见,在亚洲差不多十万人中才有一例,当然小概率事件是存在的,只是我没有被说服。他是我弟弟,我太了解他了,他的第一反应来得十分奇怪,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仍有问题。
我再度打电话给子东,叫他下班后来我家。
他过来时,带着一脸不安的表情:“姐,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血型不对的?”
“这有什么对不对的。我……只是疑惑过,那时我刚念大学,学了孟德尔定律,心血来潮把家里人的血型都取样做了化验。”
我记得他初上医学院,时常拿家里人做各种测试,当然也不止一次不顾我的抗议捉住我手指取血样。“然后呢?”
“没有然后啊,我都说了,这种现象是有科学解释的,只是比较罕见而已。”
“子东,请你认真回答我,你有检测确定过爸爸真是你说的这种顺式ab型吗?”
子东没有回答。
“你这样有科学精神的人,学的又是医学,碰到罕见血型,怎么可能不做进一步检测,就把疑问搁到一边?”
他仍不作声。
“要不我们去做dna检测吧,我愿意相信科学,这样我才能放心。”
他的嘴巴顿时闭得更紧,久久不愿说话。我心底发凉:“这么说我猜得没错,从血型看,起码我绝对不可能是父亲亲生的,对吧?”
“姐——”
“别骗我,子东,别骗我……”我一下失控,眼泪流了出来,哀声说,“你肯定知道些什么,请如实告诉我。”
子东抓住我的手:“姐。这件事当时我很困惑,试探着问过妈妈,她沉下脸,头一次对我大发脾气。”
我愕然,妈妈对我们要求严格,但印象之中,我从来没见过她动怒,她似乎总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打了我一耳光,厉声对我说:你只要记住你姐姐是我女儿就够了,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件事。”子东焦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你知道她以前从来没打过我,可我一点也不记恨她,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你是我姐姐,我一生下来就知道这一点,血型能改变什么?”
事实上,一切都被改变了。
我拒绝子东留下来陪我,只说想独自静一下。他走以后,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我突然心底一动,冲进储藏室,将两只纸箱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疯了一般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他们的结婚证,上面贴的照片有着那个时代的特征:爸爸穿着军装外套,妈妈穿蓝色上衣,花衬衫衣领朴素而小心地翻出来,两人面孔同样年轻,表情同样拘谨,尽管肩挨着肩,仍像是一对路人被突然硬拉到一起。证件签发时间是1977年3月,而我出生时间是当年的8月。
我父亲是农家子弟,就算从部队退伍之后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多年,身上仍保留着极其节俭务实的习惯。妈妈一向也并不浪漫,他们从来不是那种恩爱得会庆祝结婚纪念日的夫妻,每年家里不过是四个家庭成员过生日时聚在一起吃相对丰盛的一顿饭而已。我看着那个日期,努力想说服自己:不要乱想,奉子成婚在那个时候也许不够得体,会引发许多非议,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无法让自己信服。
我颓然地坐在地板上,地上堆满陈年旧物。厚厚的相册,按年份排列着我和弟弟的满月照、百日照、周岁照,出游、读书、毕业,还有我们与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合照,我们画的蜡笔画、混合着拼音的稚气作文、成绩册……我的成长全记录在照片里,而我的记忆也是完整的,我甚至清楚地记得我不到两岁时,搭了一个小凳子,立在桌边看外婆和面包饺子,细细的面粉在我眼前飞舞,让我莫名快乐;三岁时在胡同里奔跑摔倒磕破额角,一个疤留了很长时间;我记得弟弟出生后,爸爸抱给我看,我拿手指轻轻触他的脸;我经历过外公外婆在两年内相继离世的痛苦,到奶奶去世时,因为没有共同生活的经历,我并不怎么悲哀;我家有往来不断的亲戚,从来没一个人给过我丝毫暗示,我不属于这个家……
不对。
我猛然记起姑姑负气出门前丢下的那句话:到底不是这家的人。
她讲得再清楚不过,我竟然只当她是没逻辑的胡言乱语。因为我根本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怀疑。
我的生活看似环环相连,没有任何缺失,可是我称之为爸爸的那个人却不可能是我的父亲,或者更糟糕,他们两个都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根本是被领养的。
不,还是不对。
外公外婆都说过我的眼睛长得极像我妈妈,而且小姨曾经不止一次绘声绘色地跟我描述我出生时难产的情景:“我陪着你外公外婆从北京过来,真是不习惯汉江的夏天,到处都是热烘烘的。你妈妈阵痛发作七个多小时了,你还赖在她肚子里不肯出来,你妈疼得声嘶力竭地央求医生,‘快给我剖了,快给我剖了’。我当时还是十五岁少女啊,一派天真,以为生孩子必然是一件庄严神圣的事情,在外面听到吓得半死,心想,他妈的,什么样的男人也不能让我以后受这种罪。”
当然,她后来食言了,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个儿子。但她没理由编这样一个故事骗我。
我拿起手机,打通小姨的电话,姨夫告诉我,她去新加坡出差开会,要再过一周才能回来。
我根本无法想象当面去问父亲这个问题,只能试着平静下来,自己寻找答案。
_4
我跟亚欧说起取消机票推迟旅行,他愕然:“为什么?”
我无法讲出原因,只能重复说:“我现在没有度假的心情。”
他沉下脸,再没说什么,径直出门。
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太多耐心,肯亲自安排度假,已经算放下身段。他大概觉得我这次出尔反尔,仍旧是为那条短信耿耿于怀,却又碍于教养不肯公然吵闹,于是变相惩罚他,简直是矫情得不可救药。
我想,至少我得找出父亲是谁,才能有一个像样的解释。
我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两个纸箱里的东西。
我妈妈生前没怎么在我们面前流露她感性的一面,她的遗物同样没有多少感情色彩。她保留着读书时做的笔记,后来又写了厚厚十来本工作笔记,谈的全是日常行医与教学,却没有留下现成的生活日记来告诉我一切。
我花了两天时间,将一大堆零零散散的东西全倒出来,试图拼凑妈妈的一生。
1971年,她年仅十七岁,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到了省内一个叫清岗的地方,在那里一待就将近六年,1977年初返回省城,与从另一个地方复员的父亲领取结婚证,父亲进了一家国企,而妈妈生下我之后,考进了医学院学习。
相册内有他们班级的合照,排成四排,第一排女生蹲着,所有人都衣着简朴,神情庄重。不像我读书的时候,同学年龄全都相仿,经由高考而来。她的同学中有三四个已经明显步入中年,另外几个看着也至少有二十六七岁,脸上写着阅历,想来结婚成家对他们来讲并不罕见。妈妈混在其中,并不像一个孩子的母亲,仍显得学生气十足。
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非常正式,看不出端倪;妈妈保留的信件竟然都是与她专业有关的公务往来;另有一些私人往来的明信片,不过是简单的相互寒暄、通报近况。
在一大堆与某学术杂志的往来信件里,我终于找到唯一一封私人信件,盖着清岗的邮戳,地址是手写的,收信人是我妈妈,寄信人的名字叫梅雪萍。
我记得这个名字。
妈妈住院时,我拿到又一次的ct结果,与医生交谈之后,知道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疼痛感会越来越强烈。我心情沉重,拖着步子返回病房,看到妈妈病床前坐着一个阿姨,而妈妈眼里含着泪水。她性格坚强,从不曾在访客和我们面前流露悲观情绪,我吃惊地在门口站定。
只听妈妈说:“雪萍,你见过他吗?”
那个阿姨说:“是的,那年我哥哥生了孩子,我回家看望,偶然遇上了他,后来我们一直有联系,不过也只是通个电话,相互问候而已。”
“他也住在省城?”
“不,他只是来探亲。”
“那,他……还好吧?”
“每个人评判好与不好的标准不同,我觉得他是平静的。”
妈妈的声音微带颤抖:“不,他肯定恨着我。我……”
我愕然,只见那位阿姨握住了妈妈的手,打断了她:“燕子,有些事我们必须放下。”
妈妈叫严小燕,在我童年时,爸爸似乎还叫她小燕,中年过后,他甚至直接叫她老严,我曾和子东窃窃私语议论,如此称呼老婆,真是老干部腔十足。这还是我初次听到有人用这个昵称来称呼她,只见她猛然摇头,面孔一瞬间扭曲了,我吓了一跳,连忙进去:“妈妈,是不是又痛得厉害了?”
那位阿姨说:“怪我不好,让你妈妈激动了,你是可可吧,来,帮你妈妈倒点水。”
我依言倒了一杯水过来,妈妈已经调整平稳呼吸,跟我介绍说:“可可,这位是梅雪萍阿姨,当年我们在一个地方插队。她特意坐三个多小时的长途车赶到省城来看我。”
“谢谢梅姨。”
妈妈是北京人,当年没有像她一同来插队的同学那样返回原籍,而是留在省城汉江市读书、工作、定居,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她知青时代的老友。梅姨看上去比病前的妈妈要苍老得多,衣着简朴,不事修饰,不过神态中自有一种安宁镇定的气度。她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我要去取药,再赶末班车回去,燕子,你好好休息。”
妈妈神情复杂,欲言又止,点了点头:“你住得太远,我不留你。可可,帮我送一下梅姨。”
我陪梅姨出来,到电梯边,她站定,轻声说:“可可,不要难过。”
我怔住,随即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梅姨,我妈妈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病情了?”
“她自己就是医生,很清楚你们对她隐瞒的是什么。放心,在这方面,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那是我的母亲,她再怎么达观,我也没办法因此做到松一口气。梅姨当然清楚我的感受,她留下电话和地址,嘱咐我好好照顾妈妈,有事立刻通知她。我点头答应,并没有探究她们过去的生活。
一个月后,妈妈病逝。我给梅姨打了电话,她赶来出席了追悼会。她握着我的手,对我和弟弟说:“节哀。上次我过来,你妈妈对我说过,她之所以拒绝进一步放疗,就是希望走得从容,让儿女在回忆里保留她健康时的样子。”
追悼会结束后,她便悄然离开。
这封信写于1983年8月,算一算,当时我六岁。我抽出发黄的信纸,信是用纯蓝墨水写就的,竟然没怎么褪色,字迹纤细而工整。看到开头母亲的名字,我的鼻子便已经有些发酸。
燕子:
接到你的来信,我很意外,又很开心。我确实是方圆上百里留下的最后一个知青,但我留下的原因很复杂,并不像你看到的那篇报道里写的那样无私奉献,大概记者觉得必须把我拔高一下,宣传起来才更有意义吧。
我已经结婚,儿子今年五岁,理论上说,我可以带着丈夫和儿子返回省城,熬上几年,他们的户口也许可以解决。可是我回去探亲,感觉我出生的地方对我而言已经变得十分陌生,我丈夫更是无所适从,根本无法适应城市。我的哥哥姐姐对我很好,但他们是工薪阶层,从居住条件到经济收入都并不宽裕,无法接纳三口之家。我能找到的最好职业也不过是去街道小厂做一名工人。思前想后,我只好选择放弃城市。我唯一不放心的是父母年事已高,身体都不算好,好在哥哥姐姐可以照顾他们,帮我尽孝。
每个人都在找自己在生活中合适的位置,至少在这里,还有很多人是需要我的。
清岗这个地方也慢慢有了变化,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开始多了起来,我想生活总归是在向一个好的方向前进。
我和过去的同学联系不多,毕竟插队这种经历太过艰苦,大家好不容易摆脱,需要更长一段时间才有回顾与怀旧的情绪。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何原平的下落,据我所知,他与所有同学都断绝了联系。他家离我家不远,去年我回城探亲时,探访了他的父母,他们说跟他没有联系,完全不愿意提起他。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和我父母一样,都是好人,一生谨慎老实地生活,视名誉脸面大过生命,无法接受发生在何原平身上的事情。
看了你的来信,我心情很复杂。不管怎么说,请不要那样激烈地批评自己,燕子,我不能替何原平说谅解,也不认为我有资格评价你的行为,那种身不由己的年代,我们每个人都有被扭曲的时刻。
事已至此,你不要再拿往事折磨自己。我现在相信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必须向前看,放下心头的负担,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雪萍
我的目光牢牢定在三个字上面:何原平。
这和妈妈在病房中对梅姨提到的那个“他”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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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抄下梅姨信封上的地址,决定直接过去。
我设定好导航仪的路线,开了将近三个小时车,到了一个叫清岗的县级市,稍事休息之后穿城而过,继续向前,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意杨,两边风景一成不变,前方好像看不到尽头。我时时疑心走错了路,终于看到路边出现刘湾这个村名,才松了口气。
入村的道路看上去刚刚修好不久,狭窄,但是十分平整。村口有一个不大的池塘,一群鸭子悠然浮在水面。我停好车走下来,立刻被无处不在的甜香包围住,深深呼吸,举目四望,村子里种了不少桂花树,金黄色的桂花一簇簇开得正好,池塘另一侧坐着老头儿老太太在晒太阳打麻将,几个孩子好奇地围了上来,隔了一点距离看着我,然后咬着手指相互讲悄悄话,显然这里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陌生面孔的。我问到梅姨,他们马上活泼起来,争先恐后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梅姨是我们这里的医生。”“跟我走,我带你过去。”
梅姨住在村子东头,院门敞开,我走进去,只见她正在厢房里为一名脏兮兮的小男孩处理长满脓疮的头部,神情专注,同时教训着旁边一个同样脏兮兮的老头儿:“我说过了,要注意个人卫生,不然怎么上药都是白搭。”
那老头诺诺连声,但显然根本没听进去。
我有洁癖,所以没有像弟弟那样追随母亲选择学医,当然无法直视这个场面,来不及跟梅姨打个招呼,就匆匆退到院子里去。
从敞开的屋门看进去,梅姨终于给小男孩上完药,又打来热水,细心替小男孩做了清洗,然后拿了口服消炎药给老头儿,叮嘱他按时给孩子喂服。她送他们出门,看到我,十分诧异:“可可,你怎么来了?”
在来的路上,我准备了一套礼貌寒暄,打算先谢谢她去探视我妈妈,出席追悼会,再慢慢迂回到我想打听的事情上面,可是面对梅姨,突然觉得这个心眼儿来得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梅姨,我想跟您谈谈。”
她默然片刻,我猜她多少知道我的来意,而且并不想谈。可是我不打电话,径自远道而来,登门直入,这温婉敦厚的女人没法一口拒绝我提出的要求,叹了口气:“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刘湾很小,我们很快走出了村子,外面是大片的旷野,正值秋天,阳光没有盛夏时的炽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在一棵大桂花树下面坐下,风扑面而来,仿佛可以穿透身体所有看不见的空隙,带走多余的思绪。
“空气真好。”我喃喃地说。
“对,远离城市至少有这一点好处。”
细碎的桂花随风飘落到我身上,我拈起一朵,凑到鼻尖闻着那甜蜜的气息:“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高大的金桂。”
“以前我家有一株桂树,比这棵树还大,可惜……”梅姨摇摇头,没说下去,“空闲的时候,我喜欢到这里来坐坐。”
我们隔得很近,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面孔上细碎纵横的皱纹和斑点。我一向被人夸赞比实际年龄年轻,但我自己知道,皮肤因天生肤质再加上后天护理,能够保持相当长的青春状态,但眼睛无法骗人,时间在不断为我们增加阅历的同时,也为我们写下岁月痕迹,最早改变的就是我们的眼睛。我早就不再有少女的眼神,而梅姨的一双眼睛却是清亮平静的。
“梅姨,我没想到你跟我妈妈一样是医生。”
她莞尔:“不一样啊,你妈妈是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大夫,我只是接受初步培训的村医,可以为附近乡邻处理一点简单的病情,碰上复杂的病例,一定要往乡卫生院或者更高一级的医疗机构送的。”
我妈妈是医生,我知道行医是高尚的职业,可是十分辛苦,而当乡村医生尤其清苦崇高。这里远离城市,偏僻荒凉,我实在不能理解一个大城市长大的女孩子怎么会选择永远留下,成为一名农妇。我迅速在心里算了一下,从她下放那年到现在,已经将近四十年,超过半生了。我把自己的烦恼强加于她,真的说得过去吗?可是,我又怎么能够做到从这样的疑惑中解脱出来。
“梅姨,何原平是谁?”
“你怎么会问起他?”
“我找到你以前写给我妈妈的一封信,提到了这个名字。”
她迟疑片刻:“他跟我一直是邻居、同学,当年也插队到了这里。”
“他和我妈妈……是什么关系?”
“可可,那是过去太久的事情,如果你妈妈生前选择不对你提起,我觉得你就没必要在她过世之后继续探究。”
“梅姨,我妈妈有她的少女时代,有完全跟我无关的一段生活,甚至还有跟我父亲无关的情感经历,这些我都能够理解,我无权翻检什么。可是,”我停顿一下,艰难地开口,“我现在最大的困惑不是关于她的过去,而是我自己。我今年三十四岁,梅姨,在这个年龄,突然知道自己与父亲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怔住:“你确定?”
“我们血型不符,我悄悄去做了dna鉴定。”
当然,我没有惊动父亲,而是软硬兼施,强拉着百般不情愿的子东去做的,结果表明我们只有一半亲缘关系,同母异父。
“我实在没办法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所以我必须找到一个答案。除了您,妈妈没和过去一起插队的知青有联系,您一定知道内情。那个何原平,他是我父亲吗?”
梅姨长时间沉默,我的心跳越来越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绝望地想,看来我也得去做一次体检,看看心脏是不是出了问题。终于,她开口了。
“恐怕我没办法给你一个答案,可可。”
我的眼泪一下奔涌了出来。当然我没卑鄙到处心积虑用泪水软化梅姨,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是我突然失控,无法令自己保持一个成年人应有的态度。我痛哭失声,梅姨搂住了我,她身上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是我曾经熟悉的、属于当医生的妈妈的味道。可是梅姨的怀抱带着温暖的触感与母性的气息,而妈妈从来没给过我这个感受。
她已经永远离开,留下一个巨大谜团给我,我越发顾不得羞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我缓过劲来,发现我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梅姨的肩头。我哽咽着说:“对不起。”
她摇头,递一条蓝色格子手帕给我,我接过来擦着脸。我早已经用惯方便的纸巾,这时才感觉到柔软洁净的棉质手帕用起来感觉是不一样的。久远的记忆如同冰河乍然解封一般,一点点涌出来。小时候,外婆也曾在我罩衫上用别针别一条花手绢,送我去上幼儿园。到了上小学,为我做这件事的是我妈妈,不过我嫌将手绢别在外衣上未免太幼稚,总是等走出她的视线,将手绢取下来,胡乱塞进书包里。这样的小细节,我从来没认真回忆过,此刻却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求得您的理解。如果可以选择,我也情愿不知道这件事。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缺乏爱,先是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们和小姨都很疼爱我,后来父母把我接到汉江,我有了弟弟,有了和别的同学一样的家庭。我跟爸爸虽然不算亲密,可他一直都是个尽责的父亲,对我很好,我的家是和睦完整的。现在我的整个人生突然被颠覆,我做不到说服自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只比我儿子大一岁,可可,我也是一个母亲,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很矛盾,有些往事,无论对于逝者还是生者,都太沉重,重提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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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高估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从前我只从和小姨的闲聊里约略知道外公外婆在那段岁月曾被隔离审查,吃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苦头,而妈妈高中没有读完,就作为知青下乡,一去五年。小姨因为年纪尚小,被一位远房亲戚收留,侥幸留在了城里。外公外婆不像寻常老人那样喜欢忆旧,每每听到小姨对我讲过去的事都会皱眉,而妈妈更是绝口不提她的那段经历。我和弟弟一样,对于过去的兴趣十分有限,现在看来,小姨天性中的乐观跟他们完全不同,也许他们正是不堪回忆重负的那一类人。
“当年我们知青从不同的地方来到清岗,你母亲只比我和原平大一岁,但已经先来这里待了两年多时间,她人很好,对我们指点照顾很多。她来自北京,看过很多书,还曾随父母调动工作,去过不少地方,而我们从出生到下乡之前,都没有离开过生活的城市。白天我们一起下地干活,晚上我们会聚在一起,听她讲她读过的那些小说,我们会听到入迷。那时我们最喜欢听她讲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现在我还记得那些拗口的人名:葛利高里、阿克西妮娅、娜塔妮亚……”
我记忆中的妈妈好像只阅读专业书籍,甚至没像别的母亲那样在小时候给我们读童话故事,我完全不知道她曾经有过热爱小说的少女时代。
“原平十分多才多艺,会很多乐器,二胡拉得尤其好,他拉各种曲子给我们听,也是我们最喜欢的消遣。后来我被抽到公社里当赤脚医生的助手,都没能听完你妈妈讲的《静静的顿河》。农村交通不便,知青生活十分艰苦乏味,我们聚会的机会并不多。到了冬天农闲,我们都去修水利设施,才碰到一起,我看得出来,你母亲跟原平……很谈得来,相互关心彼此。”
他们曾是一对恋人?我很想问这个问题,却又有些情怯。
梅姨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那几年知青开始慢慢有了返城的机会,招工、推荐上大学成了大家最关心的话题。来自不同地方,意味着将来会各奔前程,很难有真正在一起的机会。而且当时风气保守克制,农村尤其怕人议论,我猜他们同样会考虑到种种问题,所以不大可能像现在年轻人那样,有了感觉便走到一起。”
我凝神听着,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
“1976年底,我记得应该是快到元旦了,原平被抓起来的消息传来了,他的罪名,”梅姨有些艰难地说,“据说是公社书记下到村子里,当场抓获他强暴女知青,而那个女知青是你母亲。”
我呆住,我来探寻自己的身世,并不想听到自己竟然是一起犯罪事件的结果。
“我连忙赶去打听,听说你母亲先是否认这件事,可是审查之后,她突然沉默了。我完全不相信原平会干出这种事,于是专门去找她,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句话也不肯说,把我拒之门外。”
我定一定神:“听起来我妈妈并没有指证发生了强暴啊。”
梅姨涩然摇头:“对,她没有直接指证原平,可是也没有为他做开脱。原平被关在公社一间废弃房子里,我在深夜找过去,隔着窗子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可他反过来问我:燕子是怎么说的——当时我们都叫你妈妈燕子。我只能实话实说:她什么也不说。没想到原平听到之后,沉默了许久,说: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目瞪口呆:“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我跟你一样困惑。大概一个月之后,你母亲的父母获得平反,恢复工作,他们身体有问题,打报告将女儿接回城里,于是公社书记的话就成了唯一的证词。那个年代,法制并不健全,原平每天都必须接受批斗。后来我听别的知青私下议论,原平曾经因为就招工指标的分配提意见得罪过书记,书记很可能是在借故报复他,但是他们都一心盼着回城,没人肯公开质疑书记,为原平鸣不平;而村民们对于涉及男女关系的这类事,完全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把批斗会当成一种消闲娱乐,根本不关心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我妈妈再没过问这件事吗?”
“据我所知,没有。后来原平被判了三年劳教,送去外地一个劳改农场,跟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络。直到十八年前,我回娘家探亲,才偶然碰到他,那天他家人把他赶了出来,他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附近徘徊。”
我大吃一惊,愤怒地问:“他们怎么能那样绝情?”
“唉,原平在劳教结束后就回过省城,被父母拒之门外,后来就消失了,多年没跟家人联系,那次是他第二次回省城,才知道父母已经在前一年时间里相继去世。他很受打击,和他哥哥争吵甚至动手,被他哥哥赶了出来。”
被离弃得如此彻底,我有说不出的凄凉之感,讲不出话来。
“我好说歹说,总算拉他一起去吃了顿饭,后来我们多少保持着联系。”
我整理着自己听到的信息:“所以他和我妈妈很可能只是恋爱,两情相悦,约会时被那位书记撞见,书记很保守,难免大惊小怪,而我妈妈胆怯了,怕影响推荐上学或者回城,于是保持了沉默。可是,”我打住,无法接受自己的推论,“她怎么能这样做?就算一时胆怯自私,回城之后也应该为他辩解啊,竟然任由他被送去劳教,不闻不问。”
“那个时代发生过很多荒谬的事情。”
“不不不,梅姨,不管什么时代,如果爱一个人,根本不应该陷他于那种无法自辩的灾祸之中。”
“这只是你的推测,可可,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当事人才清楚。我也曾责备过你母亲,可是年纪渐长,越来越明白这世界上最难理解的是别人的苦衷与动机,妄加揣测是不公平的。”
“所以她写信对您忏悔她的行为,而您表示谅解,劝她放下。”
她苦笑:“你母亲给我来过信,说她在报纸上看到关于我的报道,鼓足勇气才写信给我,她没有谈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说越来越觉得对不起原平,想打听他的下落,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过了好几年后我跟原平才碰面。我忘了我给她回信写了什么,不,我应该不会自认为有资格代为表示谅解。对于所有心头背负重担的人,我都会劝他们放下。”
我做不到这种无差别的宽容,尤其当那个人是我一向深深敬重的妈妈时。
她显然一直背负着良心重负,直到病重仍旧满怀负疚,至死无法解脱,可是逝者已矣,我又怎么去责备她。
我找梅姨要何原平的地址,她十分犹豫不决。
“可可,他有他的生活,有一个女儿。我们联系并不频繁,以前是写信,后来偶尔通电话,都是随便闲聊几句,从来不谈论往事,他也从来没提到过你母亲,所以直到你母亲住院前,我都没对她提起过他。我不确定他是否愿意看到你出现在他面前。”
“我也不确定我是否有胆量出现在他面前,毕竟……”
毕竟我妈妈太对不起他了,原本只是两个年轻人在寂寞绝望的环境里情不自禁偷欢,却让他一个人付出那样的代价。在三十四年之后,站到他面前,自我介绍是他的女儿,再怎么乐观去联想,他都不可能觉得是一个意外惊喜。
我彷徨不已,喃喃地说:“但我想我妈妈欠他一个道歉。请您别对他提起我,我要好好想想,该不该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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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清岗回家后,又过了一天,总算接到小姨给我打来的电话,听到我的问题,她顿时哑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姨,只有你能告诉我真相。”
“可可,刨根问底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并不是存心想毁坏妈妈的名誉,我只想知道我父亲是谁。妈妈去世前曾跟你说过什么?”
她又是一阵沉默。妈妈病重时,她曾请假飞过来在医院陪护了半个月之久,我每次过去,都看到妈妈与她姐妹两人依偎在一起交谈,越发认定她们之间的谈话肯定包含着我想知道的事。“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一定会弄清楚的。起码我可以直接去找何原平。”
“不不不,可可,不要去找他。”
“这么说妈妈确实对你提到过他?”
她无法否认。
“小姨,我已经是成年人,能够坦然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只需要知道真相就好。”
“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可可,冷静下来听我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春节时会过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你千万不要去找何原平。他有他的生活,你妈妈那么负疚,也没有去找他,如果你贸然去打搅他,我觉得很不合适。”
我试图冷静。然而这件事缠绕在我心间,我无法抽离。
子东找我一起吃饭,试图开解我,而我打不起精神来。
“姐姐,有什么心事你可以跟我说。从小到大我们感情一直很好,那些甚至不会跟父母讲的话,我都会跟你说的。”
“可是你向我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那是因为讲出来只会让你困扰,没有意义。”他叹气,“那天你拖我去验dna,我应该抵死不从的。你看,你说验出个结果就能放下了,果然是鬼话。”
“换了谁也没办法马上释然。”
“你跟姐夫说了这件事没有?”
我摇头。他不解:“姐,不要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姐夫的说服力比我强,跟他讲,他会开解你。”
“我不需要开解,子东,道理我全都懂,我只是……”
我打住,说来说去,我只是无法让自己放下而已。
“爸爸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一直不跟他联系,也不回复他的电话,是不是还在为那天跟姑姑吵架生气?”
我哪里还有余力去在意这件事。我不知道跟这个我一直称之为父亲的人说什么才好,既做不到若无其事,当然更没办法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会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当妻子,你知道我亲生父亲是谁吗?
“姐,爸爸也许不算最佳父亲,但你也得承认,他从小对你和我是一视同仁的。”
父亲是老派人,对子女都不亲热,而且坚信男孩子负责传宗接代,所以对子东更严格一些。知道我并不是他亲生的,所以我根本没有底气去计较他一向的冷漠。
“我明白。周末我会过去,马上入冬了,他的被子也该换换了。”
我与亚欧处于冷战之中,我提不起精神和他坐下来好好沟通。毕竟这一团乱麻,我无法解释。
而我的工作也陷于胶着状态,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六年,经历高层人事变动之后,我意识到以前付出的努力差不多被一笔勾销,再无升职的可能。正在这时,我的学长卢湛开设的咨询管理公司业务拓展到本地,约我见面。我与他讨论起我面临的职业困境,本意只是想听听他的建议,他却突然邀我过去工作。我很意外,请他让我考虑一下。回家仔细权衡之后,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打电话给卢湛,接受了这份工作。元旦之后,我便向公司提出辞职,花了两周时间进行交接,与同事话别,拿回自己的东西,预备过完春节去新公司上班。
空闲下来,我到底忍不住开车前往梅姨给我的地址。
他住的地方叫李集,与清岗在相反的方向,离省城有上百公里路程,距县城有十多公里,沿途路牌尽是类似地名:王集、张集、罗集……仿佛百家姓里每个姓氏都各自聚集生活形成了镇子。到了李集后,我发现那里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古朴安静的小镇,看上去和省城的郊区没什么两样,整齐的楼房混合着砖瓦民房,没什么旧式建筑,居民众多,十分热闹。
他的住所是一座简单的砖瓦结构两层楼房,看上去有些年头,前面带一个院子,院门上贴着褪色残破的对联,字体是颇有功力的隶书,内容不是其他人家门上的吉利话,而是:闲饮窗前三杯酒,笑看堂外一树花。
院门虚掩,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女孩子,膝盖上摊着本书,却没有看,双手托腮,望天发呆,身边躺着条黄狗。
梅姨曾告诉我,他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独自带着一个女儿,想到这女孩子也许是我的异母妹妹,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想不出我该怎么开这个口。幸而这是一条背街小巷,我停车踟蹰良久,也没谁投来疑问的目光。
我抬手打算敲门,没想到院门一碰即开,倒吓了一跳,到底还是走进去,与那女孩子搭讪。她叫何慈航,很难用漂亮来定义她,她高出我半个头,非常瘦,四肢修长,脖子纤细,小小的面孔上有漆黑的眉毛、细长明亮的眼睛,鼻子尖而略翘,头发蓬松,带着一点天然的卷曲,紧紧绑成一条马尾,仍有无数碎发凌乱张扬着,明明长着一张稚嫩的面孔,却时时带点世故的神态,显得颇为精怪。她显然看出我另有目的,但还是让我住了下来。
我向来择床,在何家的第一个夜晚当然辗转反侧,一直到将近子夜时分,还是难以入睡,索性披上衣服走出来。寒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拢紧外套。只见院子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洒着月光,映照得地面如同结了一层薄薄冰霜,仿佛举步踏上便可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这样默然独立,感官变得分外灵敏。檐头有一只猫悄然掠过,蜡梅的香气清冷溢满院落,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屋内张爷爷翻身发出一连串梦呓呻吟……我久居城市,耳朵早已适应各类无处不在的噪声,而这里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到令我不安。
我心头油然浮起一个念头:我的到来,不仅会打破这样浓厚的寂静,也会搅乱别人平静的生活。
可是我已经没法让自己退回去了。
这是一个古怪的家庭。
老迈的张爷爷刚一见面便盯着我看,说了一句让我费解的诗句:好似将灯来觅火,不如安静莫劳心。我琢磨半天,不解其意。接下来,他基本忽略了我的存在,当然他忽略的其实是整个世界,除了要吃的东西之外,他时不时盘腿而坐,嘴里喃喃念叨,知道他是一位还俗的和尚,倒也不难理解。
何慈航似乎也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异样沉默,偶尔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十分复杂,仿佛在心里估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家里所有的房门都敞开着,可以随便出入,其中一间看起来属于何原平。挂着蚊帐的木架床靠墙摆放,另一边是一列靠墙壁的简陋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既有《王阳明全集》《资治通鉴》,也不乏《常见农作物病虫害防治》,跨度很大,总体来说,还是历史古籍居多。我随意看着,到最下面一排,一下蹲了下去,那是一套陈旧的《静静的顿河》。我抽出其中一本,是1986年的版本,随着时间流逝,书页已经有些泛黄。妈妈在少女时代读过这本小说,后来凭记忆在清岗向同伴们复述打发山村的漫漫长夜,而他的书架上放着的这套书,有着明显的反复阅读的痕迹,我想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我一直蹲到腿发麻,才将书放回原处站起来。
靠窗放着一张简单的长条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笔筒内各种尺寸的毛笔林立着,大叠写着毛笔字的白纸随意堆放,翻了翻,除了佛家偈语,确实还抄了不少《资治通鉴》,有一丝不苟的工笔小楷,也有工整的隶书和随性的草书。
等了两天,终于见到何原平。
我想象过血缘联系也许会让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有别于陌生人,但是,我失望了。
他已经老了,看上去十分普通,从目光到身姿都透着倦意。我试图在他脸上寻找能让我感到亲切与似曾相识的部分,却不得要领。仅凭相貌我推断不出结果。
他还从事一个我根本无法理解的职业:和尚的徒弟、神汉、师傅、丧事承办人。
他十分客气,然而那种一看而知的距离感让我完全失去了对他开口的勇气。
孙亚欧追踪而来。
“我出一趟差回来,家里就人去楼空,要不是子东拦着,我大概得报警了。”
“我以为最多待两天就能回去。子东全都跟你说了?”
他嘲讽地说:“子东比你周到,只讲了你在这里,想要确认一些事情。至于是什么事,他认为还是你自己跟我说比较好一些。”
“亚欧,我突然发现我不是我父亲的女儿,我的生父另有其人……”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荒唐。可是到这一步,也只能说了。
饶是亚欧平时对什么都能保持一个不动声色的态度,也愕然了。
我苦笑:“我并不想瞒你,只是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毕竟我自己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他神情缓和下来,伸手抚我的头发:“一开始你就该告诉我的,至少不用一个人撑着。对不起,我这段时间总不在家。”
那一刻我几乎想扑进他怀里,将整个世界抛到身后。可是一个动念竟然没办法下意识付诸行动,想到亲如夫妻,竟也隔膜至此,心不能不觉得悲凉。
天色已晚,我跟慈航打个招呼,送他去镇上的宾馆,守在前台的大姐扫视我们,登记他的身份证,丢过来一把钥匙,一脸略带鄙视的心照不宣。
我们上楼,他说:“这位大姐肯定拿我们当搞婚外恋的狗男女了。”
活到三十四岁,在别人眼里,我一直是循规蹈矩的,端庄得有点乏味。在这偏僻小镇里卫生状况存疑的宾馆里竟被当成偷情女人,真是一个新鲜的体验,我忍不住觉得好笑。
他打开门,我进去按亮灯,扫视房间的陈设,设施还算齐全,只是什么都透着廉价与潦草敷衍。我正要说话,他已经将我按在墙壁上,附到我耳边轻声说:“放松,放松,至少不要辜负大姐的想象力。”
他开始吻我,我并不想与他较劲。
在何家待了两天,何慈航看上去满怀心事,犹如一只小刺猬,竖着全身尖刺,眼神警觉,防卫姿态一看可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不速之客登门让她意识到了什么,可是我又何尝轻松。从看到父亲体检报告的那一刻起,我就处于紧绷状态,各种念头在心里此起彼伏,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整个人已经被弄得疲惫不堪。
他的吻火热,推我躺到床上,我略微不放心:“希望他们清洁做得到位。”
他停住,伏到我肩头直笑:“你的洁癖真是无药可救了。”
是的,我出差都带消毒药水与信封式睡袋,他曾取笑我无数次。我无可奈何,自嘲地说:“所以我不可能像小姨那样去远足露营。”
他不理会我,开始解我的衣服,径直一路吻下去。跟过去一样,他有足够的技巧,又足够了解我的身体。过去几个月里,我回避与他亲密,正是恐惧他的这份了解,害怕自己太轻易屈从于欲望,过后更加纠结。我想推开他,他将我的手固定住,凝视我:“可可,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
我当然记得,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也是这样的寒冬,他当时租住着旧居民楼的一间公寓,跟这个小宾馆一样,塑钢窗不甚严实,被吹得发出“呜呜”轻响。他的吻初次落在我的皮肤上,灼热得宛如可以烙下印记。
那么遥远,恍如隔了几个世纪。可是那个时候我狂热地爱着他,清晰记得当时他的体温、他的气味都能引起我阵阵战栗。而此刻,外面北风同样呼啸,夜色渐浓,寒意更深,也许在脆弱时刻,只有拥抱可以取暖,只有纵情可以忘忧。
回忆带来的惆怅与软弱让我无法再拒绝他的靠近。
载沉载浮,似梦似醒,疑真疑幻……那些沉重的痛竟然似乎暂时被抽离这具肉身。我躺在他怀中,感激这样近于不真实的飘浮轻盈。
“跟我回去吧,我们重新好好来过。”
我按住他的唇,不让他拿真实世界来打扰我。
第二天,我们差不多同时醒来,他靠在床头,看着我穿衣:“这么说,还是要弄个清楚才肯离开?”
“我需要知道答案。”
“可可,你有没有想过,答案也许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是不知道答案,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
“那你有没有考虑你父亲的感受?他毕竟养育你长大,对你并没有亏欠。”
“我知道,我对他没有意见,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生活,亚欧,请理解我。”
他叹气:“好吧,我理解。但是不要强求,可可,我们早过了苦儿流浪记的年龄,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就是你,父亲是谁都无法改变这一点。不值得为这一点执念沉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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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过去一样,亚欧永远是理性的,而且说服力强大。
我知道他说得全对,可我没办法就这么离开,不了了之。我到底还是跟何慈航说了:“你的爸爸,何伯,应该也是我的父亲。”
让我意外的是,她看上去出奇地镇定,仿佛她每天都要接待无数试图与她攀亲戚的不速之客,对此已经司空见惯。这精怪少女与神汉组成的奇特家庭,实在太不一般了。
我们拥被坐在一张床上,我讲了我发现此事的始末,当然,我省略了母亲那段不光彩的行为,只讲他们是在农村插队时的旧识,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她不置可否,并不追根究底。
对比她的平静,我简直是白年长了十多岁,难怪她看我的眼神时不时带点嘲讽我天真的意味。我疑惑,是不是我过去三十余年生活顺利,让我根本经不起一点意外发生?可是一个人从何而来,再怎么说也不是一件等闲小事啊。
我拿手机给她看,里面有梅姨保存的一张老照片,我翻拍下来。照片上有五个年轻人,三男两女,我指着靠右边的女孩子:“那是我妈妈,她旁边是梅姨。左边第一个是你爸爸,他旁边的那个矮个子男生被招工,另一个胖一点的被推荐上大学,剩下的三个人送行,在县城照相馆拍下了这张照片留念。”
他们全都穿着灰蓝色制服,年轻的面孔被定格在小小的照片之中,有人表情严肃,有人微微含笑。何慈航长久看着,好一会儿才将手机还给我:“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并不想贸然干扰你们的生活,慈航,我只想弄清这件事。”
“哦。他明天上午主持路祭,送陈老太太上山安葬之后会回家,你可以直接问他。”
我迟疑,她笑了,依旧略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放心,虽然他不是绝对诚实,但一般情况下,他不会撒谎。不早了,去睡吧。”
我又度过了失眠易醒的一晚,早上起来,发现下起了零星小雪。这里接近山区,比平原地区寒意更重一些。
慈航的房门紧闭着,我不想打扰她,穿好衣服,走到那家办丧事的人家,发现路边白幡招展,花圈罗列,布置了一个灵棚,旁边有很多邻居围观,那一家人果然全数跪着,穿着白色粗麻布孝服,头上缚着长长的孝布。
何伯正主持着一个陌生的仪式。他用当地方言吟诵着悼词的东西,讲述逝去的老太太的一生以及亲人的追思,半文半白,我只能听懂零星的字句,“少时艰难”“辛苦一生”“待到重阳日,思亲不见亲”“人间从无双全法,不如意事常八九”“尘归尘来土归土,各有因缘不强求”……按照我有限的认识,他这篇祭文,很难按宗教归属做严格的划分,可是没人追究这一点,他神情庄重,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应和着亲人的悲恸,甚至可以打动事不关己的围观者,这就足够了。
路祭结束,送葬的人启程去殡仪馆,围观的人散去。
何伯收拾着他的东西,抬眼看到我,微微一怔,走了过来:“我不知道许小姐对于民俗这么有兴趣。”
我再也管不了其他,直直看着他:“请问你认识一个叫严小燕的人吗?”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没有回答。
“她是我妈妈。”
隔了许久,他说:“哦。”
我简直要抓狂。我不知道我到底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可这个“哦”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请如实告诉我,我是你的女儿吗?”
他脸上这才有了表情,却不是惊讶,而是张口结舌,仿佛有人突然来跟他说:喂,你刚才念悼词送走的那个陈老太太活过来了。我一下也慌乱了,嗫嚅道:“我今年三十四岁,1977年8月20日出生,也许当年我妈妈没跟你说她怀孕了。”
他突然恢复了镇定:“当然没有,我还没到如此健忘的年龄。对不起,许小姐,我想你弄错了。”
“怎么可能?我去找过梅姨。”
他欲言又止,这时有人叫他,他答应一声:“我要走了,许小姐,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不过,”他摇摇头,“关于这件事,我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送葬的车辆排成长队开走,承办丧事的人开始拆除灵棚,收拾音响,街道恢复成正常模样。雪越下越大,一片一片在眼前回旋飞舞。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遮了一把伞,我回头一看,何慈航站在身后,她问我:“我爸爸怎么说?”
我摇头:“他甚至不肯承认他认识我母亲。”
“也许你确实弄错了。”
“不,我确信他是我的父亲。我提到我母亲时,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们远不只认识那样简单。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我妈妈当年……非常对不起他。”
她好像没有一般少女的好奇心,竟然根本不追问是怎么个对不起法,沉默一会儿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必须尊重他的意愿,总不能扯他一根头发去验dna吧,也许我该先回省城。”
“那我把你的房租还你。”
“不用,我已经来打扰了好几天,而且我们很可能是异母姐妹,这算是我给你的零用钱。”
她神情空茫,显然注意力既不在我这个突然自封的姐姐身上,也不在钱上面,隔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从理论上来讲,如果你跟我一起去验dna,也能证明我们是否同父,对吧?”
我眼睛一亮,我与子东正是这样验证的,没料到她竟然主动提出这个方案。
“你愿意吗?”
“没必要留个谜不解开。”
“那得去省城,要不过年之后我们约个时间?”
“今天就去吧。”她反问我,“你不想快点知道答案?”
我当然想,踌躇一下:“dna鉴定通常七天才能拿到结果,我可以找我弟弟同学的实验室做加急,也最少需要两天时间。你怎么跟你爸爸说?”
她耸耸肩:“我根本不必说。刚才又有人到家里来请他办丧事,我叫他们直接过去找他了,他过几天才能回来。”
“那你爷爷……”
“我会托洪姨给他做饭,提醒他按时吃药。没事的,我去上大学,爸爸出去做事的时候,都是这样安排的。”
她的态度实在太轻描淡写,仿佛面对的不是关于亲缘关系的鉴定,而是决定买件上衣而已。就这样把一个女孩子带到省城,我觉得有些不妥,可是正如慈航所言,我实在太渴望知道答案,不愿意就此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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