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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来,我生命里唯一的亲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别人的父亲,他真正的女儿美丽、成熟、温和,神态宁静,有良好的教养,跟我截然不同。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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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可为我做着介绍:“这是我弟弟,许子东,他是一名内科医生。”她介绍我,“她是我在电话中提到的小妹妹,何慈航。”
许子东是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戴着细黑框眼镜,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样子,不同于许可丈夫那种一看可知的英俊,许子东的长相、衣着都不算打眼,但五官俊秀,文质彬彬,有着标准专业人士的睿智气质。我暗暗喝彩,这一家人至少从外在来看,各有各的出色之处。
他比许可冷淡得多,草草与我点头,显然完全不赞同他姐姐的计划,但又拗不过她。他带我们去一个医学院的实验室,安排我先取了血液样本。我出来后,他看着我:“何小姐,我不知道我姐姐是怎么说服你的,不过我希望你知道,这里只是具有基因鉴定能力的实验室,不能做司法鉴定,出来的结果并不具法律效力。”
我笑:“你不必担心凭空多出一个妹妹扯不清干系,我习惯是我家里唯一的小孩,并不像令姐那样喜欢到处认亲。”
我说话这么刻薄,他不仅没有反驳,脸居然还微微一红,看上去颇有些尴尬。唉,他们姐弟俩都如此皮薄,想来很少跟我这样讲话直接的人打交道。
周锐坚持要跟我同来,他一直等在外面,见我们出来,马上拖我到一边:“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我哭笑不得:“你才有病。”
“好端端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无法回答他,因为我也不大知道我在干什么。许可确信我爸爸是她父亲,并想证实这一点,而我呢?我心里的寒意越来越浓。
周锐握住我的手:“是不是着凉了?手这么冷。”
我摇头:“我们出去玩吧。逛街,泡吧,看电影。”
他闻言大喜,马上把别的事抛开。我跟许可告别,她诧异:“你们两个人生地不熟,想玩什么,我陪你们好了。”
许子东讪笑:“姐,他们这年龄,不需要保姆跟着。”
许可仍旧不放心,把她家地址和电话写给我:“晚上住我那里比较安全,地方足够大。”等我们走出几步,她仍追上来叮嘱,“时间多晚都一定要回来啊。”
省城当然远远繁华热闹过我们那个乏味的小镇。
算起来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学期,但跟其他同学不一样,我带着心事入学,没心情像同学那样迫不及待去熟悉这个陌生的城市,更多是待在宿舍里发呆,逛的地方十分有限。但周锐常来省城,算得上熟门熟路了。
没找到好看的电影,我们先去溜冰,然后吃饭,打电动游戏,再找一家酒吧坐下。我头一次进这种地方,看什么都新鲜,只能让周锐替我点酒水。他给我要的是一种甜酒,我拿过来喝了一口,感觉并没有爸爸酿的梅子酒来得好喝。不过我也根本不在乎口味,没一会儿就喝了大半杯。
“喂喂,你不是存心想快快把自己灌醉好来占我便宜吧,我告诉你,我这人很有底线,反对酒后乱性的。”
我笑,伸手捏他的脸:“我要占你便宜还用得着拿酒壮胆?”
他也忍不住笑,打掉我的手:“别闹别闹,再闹我可当真了。记不记得那一次——”
我瞪得他住口。
他说的那一次,确实是在酒后。他去英国的前夜,我们买了啤酒,去他爸的废弃厂房聊天道别,喝了两瓶之后,他有点酒意,突然伸手抱我,嬉皮笑脸问我有没有试过接吻的味道,我摇头。“从来没有男生追求你吧,我来拯救你好了。”他开玩笑一般凑近,嘴唇贴上我的唇。柔软,温暖,带着酒的味道,灼热,陌生,不讨厌,奇特……厂房空旷,热热的晚风从高处的破玻璃窗刮过,我有些眩晕,不知道是因为喝下去的啤酒,还是身体接触带来的陌生反应。他似乎要进一步,我推开了他,两个皮厚的人都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再看对方。那是我们最接近暧昧的一次。不过等他在英国安顿下来,上线与我聊天,我们便心照不宣再也没提起。
此刻酒吧里倒是流动着一种说不出来名目的气氛,各色声息蠢动,不乏打扮时髦光鲜的女孩子烟视媚行而过,我问周锐:“我是不是显得特别土?”
他看看我,坦白讲:“要我说实话吗?”
我泄气地挥手:“不必了,早有省城女孩子说我是标准小镇少女模板,不似纯粹农村来的那样土得纯朴可爱,从打扮到发型无一不散发半土不洋气息,再一作,就更让人厌烦了。”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自尊心受挫不肯去上课啊?”
我怔一下,笑得伏到桌上:“我要敏感成这样,一早就活不下去了。”
“那倒也是。谁这么刻薄啊,是你同学?”
“赵守恪的女朋友。”
“啧啧,他一个书呆子居然找这么恶毒的女朋友。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喷回去的,一定精彩。”
让他失望了,我当时实在是心不在焉,又意识到她是在为赵守恪来管我不去上课的事吃飞醋,并没反讽回去,倒是跟我在一起的同学,另一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孩子跳起来发作了,她们吵作一团,我却只管躺着望天发呆。
“明天我带你去剪头发买衣服,包你脱胎换骨。哎,你怎么了?”
我只是不知不觉哭了而已。不知为什么,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先只是流眼泪,然后开始抽泣,止也止不住,周锐没有办法,只得拖着我出了酒吧。
“你这酒品,以后再不敢带你喝酒了。”
冷风吹得我面颊冰凉,我用衣袖抹着源源不断流下来的泪水,嘟哝着:“真没意思,小时候老看张爷爷喝酒后拍手唱歌,high(兴奋)到不行,还以为喝醉应该是件很开心的事。”
“你不像你家那位和尚爷爷,倒像我们家三大爷,他老人家一喝多就是悲从中来,大哭大闹,无比伤心,历数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对不住他,排第一位的总是我爸,按他的说法,我爸是富了就得意忘形忘恩负义的典型。”
“他对你爸有什么恩?”
他挠头:“大概就是很久以前我爷爷非常败家,弄得一度揭不开锅,我爸去他家混过饭。”
我蹲下来哈哈大笑:“原来你家有混饭吃的传统。”
“不止,还有败家的传统呢。我那个爸爸,指不定哪天又会把钱折腾光。喂,你又哭又笑是要闹哪样啊?”
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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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锐把我送到许可家里,但他不肯住下:“我去小区对面的酒店很方便。”
许可扶住我,把我带到客房,交代哪边是客卫,不如先去洗个澡再睡觉。
我进了卫生间,里面设施齐全,深蓝色瓷砖地面配白色墙面,淋浴间前铺着雪白的地巾,架上放了大叠的厚实白色毛巾,门后挂着浴衣,面盆上方是成套的洗浴护肤用品,到处一尘不染。我只得赞叹她的生活品质完全在我这个“小镇少女”的想象之外。
洗过澡后,热气蒸熏,我越发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回房,倒头躺下,睡得人事不知。
第二天醒来,我茫然看着陌生的房间,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我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只得裹了浴袍去卫生间洗漱。
从卫生间出来,我迎面碰上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人,一下呆住,才意识到这个家还有个男主人。他微微一笑:“你好,慈航,我们见过面。我是许可的先生,孙亚欧。”
“许姐姐呢?”
“她去公司处理一点事情,很快就会回来。”
“我……找不到我的衣服,明明昨天脱在房间里的。”
他嘴角那个笑意加浓:“你昨晚从卫生间出来,进的是我们的主卧,客房是右边那间,衣服应该是许可帮你洗了,已经烘干放在主卧卫生间里。”
我的脸顿时火辣辣发烫,慌忙跑回卧室,穿过一个衣帽间,里面又有一个卫生间,我的全套衣服果然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我火速穿好衣服,却实在没脸出去,靠在床上绞着手指想要怎样才能不这么尴尬。
过了一会儿,他敲门叫我:“慈航,请出来吃早餐。”
“我不饿。”
“许可准备好的,临走嘱咐我一定要让你吃下去。”
碰上如此礼数周全的主人,我没奈何,只得出去。他笑道:“其实我才应该是比较尴尬的那个,我昨天应酬喝了点酒,回来得比较晚,打算直接进房上床的,幸好许可跑出来及时拖住了我,不然……”
我强作镇定地打断他:“你不用上班吗?”
“我今天出差,十一点的飞机,”他抬腕看看手表,“所以你只须再忍二十分钟,我就出门了。”
他这么若无其事,完全拿我当无性别动物看待,我再扭捏下去,未免更显小家子气,只得苦笑一下,坐下吃早餐,是全麦面包、果酱、牛奶。他回客厅继续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着文件。
我心神不定地吃着早点,突然问他:“你对你太太做的这件事怎么看?”
他反问:“你是指她执意寻亲?”
“你不介意她认回一个奇怪的父亲、一个奇怪的妹妹吗?她弟弟可是很警惕。”
他笑着摇头:“对我来说,不管她父亲是谁,她都还是她。至于奇怪的亲戚,坦白讲,我家也有不少,我早学会了不介意这件事。”
我也笑:“我真是自取其辱。”
“慈航,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除了喝醉酒后记不清方位,目前来看,你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可可对于想弄清自己身世这件事十分执着,你能配合她,确实是个善良的举动。”
我耸耸肩:“我总以为到她这个年龄,一切都应该看开看淡了。”
他的薄唇挂上一个好笑的表情,我有一瞬间屏住呼吸:唉,我只是倚小卖小,可是青春在成熟的美面前多少苍白,他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我忘了十八岁的孩子与我们大概已经隔了无数条代沟。不幸的是,我们还没到看淡一切的时候,不一定有足够智慧看开所有的事。在很多问题上,我们甚至更加在意。再加上许可这个人,”他略微思索,“她凡事求完美,不肯容忍自己的生活出现不明不白的地方。请理解她。”
“我尽量。”
等孙亚欧到时间拎行李箱走后,我在这所房子里闲荡子一下,满足自己的窥视欲。
这个位于高层的公寓宽大、通透,装修简洁而有格调,家具陈设处处透着主人的品位。
我昨晚误入的那间主卧,面积颇大,除带了衣帽间与浴室,还连接一个小小的弧形阳台,墙壁刷成米白色,宽大的床上铺着花色复杂的百衲被,床尾有一个软榻,白色的梳妆台台面上干净清爽,什么也没放,床头柜上搁着一本厚厚的书,拿起来一看,是一本管理学方面的著作。
原本安排我住的客卧内全套深蓝色的床上用品,没有多余的装饰,看上去比较阳刚。
书房有一面墙的书柜,置物架上放着各色镶框照片,我拿起其中一个,是许可、许子东与一对中年男女的合影,我猜应该是他们的父母亲,那中年男人眉目严肃,略微发胖,是平常长相,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当妈妈的则侧身坐着,身姿笔直,头发烫成微卷,嘴角微带笑意,眉目端正,看得出年轻时必定是漂亮的。每个女孩子都想要这样一个看上去得体高雅的母亲吧。她跟我爸爸当年是什么关系?我无法想象下去。
“我长得还是有点像我妈妈的,对吗?”
许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书房门口,我放下照片,有些讪讪:“嗯,眼睛很像。”
“我很想念她,慈航。”
那是自然。
“说来奇怪,她在世的时候,跟我并不亲密。她不是那种会抱着你亲、给你唱歌讲故事的妈妈,我们之间很少谈心。”她侧头,仿佛神驰于某段回忆之中,“她一切讲求合理,从来不发脾气,对待我和我弟弟,不像是一个母亲,而更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长者。有的时候,我真希望她来一点真实的情绪反应,现在再一想,她在我的身世这个问题上都撒了谎,还能有什么真实的一面给我看。”
“我不知道真实的妈妈应该是什么样的。”
她顿时歉然:“对不起,慈航,我不该谈论这个。”
“没什么,我并不敏感,不为这事难过。嗯,我在你家随便乱转,请别介意。”
“没关系。那天我在你家盯着你爷爷的照片看,也想找到一点相似的地方。”
我失笑:“你要像他就麻烦了,绝对不可能有现在这么美。”
“我并不在乎皮相美。”
“那是因为你一直拥有皮相美,”我有点不耐烦,“许姐姐,你要长成我这样,就不会说这话了。”
“我没觉得你不好看啊。你长得很特别。”
“你去做下调查,看女生要‘长得特别’,还是‘长得特别美’。”
她被逗乐了:“不,我不必调查,你有特别的气质,让人过目难忘,相信我。”
我知道我从小就是比较另类的那种人,当然客气一点的说法就是特别,不过我不想再谈这个:“这是在哪里拍的?”
我拿起这张照片,他们夫妻穿着潜水服,在浅滩相拥而立,四周海水清澈碧蓝如玉,斑斓的小鱼在他们身边游动。
“那是塞班岛,前年假期去的。”
“这儿呢?”
“这是新西兰的皇后镇,我们自驾到那里待了两天。”
其他照片都是在不同地点旅游拍摄的,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她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我们没有孩子,不必储蓄教育费用,所以可以在玩的方面投入多一点。”
“更坚定了我以后不要孩子的决心。”
“啊,我没想这样影响你。其实有孩子也能带来不同的人生乐趣……”
我嘻嘻笑:“我想法早已定型,不需要影响,像我这么自私的人,肯定不适合当母亲的。”
她苦笑,突然说:“对了,慈航,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上次我从你家私自拿走了这个。”
她指的是书柜内一个裱好的镜框,我凑近点一看,里面是熟悉的工笔小楷字迹: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忍不住笑:“哎,许姐姐,你口气这么严重,吓我一跳。不就是我爸练字随手写的一张纸吗?他又不是书法家,字又不值钱,一向随手写随手扔的。”
“我头一次这么不告自取,实在是看了之后感触很多,忍不住拿了回来。”
“我爸说过,佛家偈语爱打机锋,你想得越多,越觉得其中大有深意,未曾真正悟道反而会添烦恼。许姐姐,我去跟周锐碰面出去玩,晚饭不回来吃。”
她叮嘱我注意安全,不要回来得太晚,俨然一个母亲。我随口答应,一边却想,她与我好像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相隔何止代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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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空气里总有一点消毒水气息之外,医学院看起来与一般大学无异。我不知道坐在实验室外等待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忐忑不安,强作镇定。
许子东终于将结果拿出来,递给许可,她看过之后面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对不起,慈航,我弄错了。”
我没有吭声。
她喃喃地说:“可是,这怎么可能?那个时候妈妈明明是和他……不可能还有其他人。”
许子东扶住她:“姐,不要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了。我们始终是姐弟。”
她痛苦地摇头:“你不明白,子东。”
我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认一个父亲?”
她惊讶地看着我。我补充道:“明摆着嘛,你有自己完整的生活,富足优越,有丈夫、弟弟,还有小姨,这么多亲人还不够吗?何必非要去认一个潦倒的陌生人当父亲。”
“我猜所有人都渴望知道自己的生命来自哪里。”
我顿时无话可说。
“一想到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就觉得绝望。”她摇摇头,努力镇定心神,不肯失态,“不好意思,慈航,谢谢你肯来省城,至少我可以断一个痴念,再不会去打搅你们了。”
这似乎是我要的结果,我本该大大地松一口气,可是我心底有个声音说:何慈航,你简直自私得可耻。
我挨不过这个自我谴责,惨淡地笑:“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许姐姐,你仍旧可能是我爸爸的女儿。今天的检测只证实了一件事,我确实是他捡来的。”
许家姐弟震惊地看着我,我摊一摊手:“他一直否认,我也情愿相信他,可是有些事骗不了自己。跟你不一样,我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不肯面对。陪你来做检测,我存着很多念头,最虚妄的就是也许能检测出我们有血缘关系,那我就算永远不知道妈妈是谁也没关系,至少我不是一个被捡回来的孩子。眼下这个结果,在我意料之中,我不过是想让你死心。”
“可是……”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做不到就这么剥夺你们相认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这样对爸爸。你要是还想检测,就去说服他吧。他的心其实很软,你多磨一下,他肯定会答应的。我先走了。”
“慈航,你去哪儿?”
“回家啊。我跟周锐约好在长途车站碰面的。”
我拒绝让许可送我,上了出租车,然而我没去长途车站,而是在半道下了车,信步在一条陌生的大街上走着。
省城没有下雪,天气阴沉,来往行人匆匆,看上去每个人都有目标。
手机响起,我接听,是爸爸打来的,说他仍在处理丧事,后天才能回家,然后叹气:“这名死者非常年轻,死于交通意外,亲人完全不能接受。要是有得选,我情愿料理老人的后事,大限一到,走得理所当然,大家视为喜丧,就算悲伤也是有限的。”
“我不许你走。”
他笑:“傻孩子,腊月里你对别人说这话是要挨骂的,幸而我不迷信。”
“你明明做的全是迷信的事,靠迷信谋生,真是自相矛盾。”
“又来损我了。”
“我不管,反正你不许走。”
“我能走去哪里。你在家放乖一点,叫那个周锐回家去,眼看要过年了,他这么混在外面不像话。”
“嗯。”
放下手机,我走进路边一家旅行社,看墙壁上的招贴画。西欧、北欧、中东、美加、日本、泰国……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向我招手,接待小姐迎上来,笑眯眯问我想去哪里,我反问:“三千块钱,今天出发,能晒太阳的地方是哪里?”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到了机场进安检。领队发给我一顶小红帽,我放眼一看,周围大约有三十个戴着同样帽子的爷爷奶奶与大伯大婶,聒噪得无以复加。
我给周锐发了条短信,让他回家,告诉我爸,我出去晒几天太阳就回,不必担心,然后关掉了手机。
上了飞机,这群团友兴奋依旧,先是大费周章地调换座位,好容易坐定下来,隔着走道谈笑风生,不时传递各种零食,动辄大声呼唤空姐,要求续饮料、拿毛毯,要求多多。
我木然坐在他们中间,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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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确实可以驱散很多阴郁的情绪。
三亚的天空碧蓝如洗,白云大团大团聚集,仿佛伸手可及,空气清透得没有丝毫尘埃,紫外线强烈到让我睁不开眼睛。在这样的天空下如果还一直郁郁寡欢,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头天晚上,我们下飞机之后,导游召集我们上了大巴,拖去一个偏僻的酒店,分配房卡,我与一个老太太住一个标间,别人还在围着导游吵嚷货不对板,说好的海景四星怎么变成了前面马路后面工地离海还有几站路,我一声不响回房躺下,根本懒得理睬。老太太进来后和我搭讪,我也只“嗯嗯哦哦”敷衍过去。
我脱去穿来的厚衣服,按部就班地跟他们走着行程,森林公园、植物园、海滩、蜈支洲、天涯海角……其他人忙着拍照,我听听讲解,如东风过马耳,看看花、捡捡贝壳,累了就原地晒太阳,按时集合,不挑剔难吃的团餐,不骂滥竽充数的景点,别人问我什么我都“嗯嗯哦哦”敷衍过去,简直堪称模范客人。
导游小张是南方人,满面笑容里透着精明,几天时间里把那些难伺候的客人招呼得服服帖帖,对我唯一的不满是我进什么店都不消费:“都像你这样,我要喝海风了。”
不过我拉出空空如也的口袋给他看,他乐了:“小妹妹,你真是穷得够坦荡。”然后又疑惑,“喂,你不是情变了来玩一趟然后打算想不开的吧,千万不要给我添麻烦。”
轮到我乐了,大力拍他肩膀:“你想象力这么丰富,可以去当导演,只当导游可惜了。”
他认真地说:“不骗你,我以前真遇到过这种事。我带的团里一个女的,长得还挺好看,从第一天就有点神道道的,在蜈支洲岛爬上海边岩石,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往下扔,撒得到处都是,大喊大叫说不想活了。急得我在底下恨不能给她下跪,后来还是出动警察才把她拉下来。”
“相信我,我要是有钱,绝对进店大买特买支持你,不会那样白白乱丢。”
他哈哈大笑,大约我的样子虽然古怪不像游客,但实在也不忧郁厌世,他放下心来:“等一会儿去南山,你能看到你的名字写在牌匾上,威风得很呢。”
到了南山,我才知道,小张说的是其中一个园区,叫慈航普度园。
我哑然失笑,想起前几天我对许可说的话:苦海无边,何来慈航普度啊。哪怕明晃晃挂出来,也是虚幻。
我爸是一个半途还俗的和尚的徒弟,从事的职业充满超度往生之类的仪式,又给我取了一个带佛教色彩的名字,却总说他不迷信。也许他只是什么都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吧。
我跑到天涯海角这么远的地方,仍旧找不出能让自己渡过这一关的办法。
南山旅游区很大,我漫无目的地乱转,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前方出现一尊百余米高的海上观音,远远看去,宝相庄严,身后风起云涌,足下海静波平。如果真有救赎,当然适合出现在这样宛如梦境的远方。
信众纷纷合十礼拜。而我不知道我能求什么。
也许他们已经父女相认,握手言欢,甚至是抱头痛哭吧。听说血缘是人与人所有联系中最强悍的一环,哪怕他们三十多年不见,也改变不了什么,她仍旧辗转找到了他。
也许我该祈求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快快现身?
这个念头一起,我就打了个冷战。太可笑了,我提醒自己,你是被“捡回来的”,当年像一袋垃圾、一条瘸腿的小狗,被人随手丢弃,他们根本不会做出哪怕一丝找到你的努力。
而且,我怎么会想要一个陌生人跑到面前来与我相认?
十多年来,我生命里唯一的亲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别人的父亲,他真正的女儿美丽、成熟、温和,神态宁静,有良好的教养,跟我截然不同。只要我不从中作梗,他们相认起来应该没什么阻碍。
旁边一个人轻轻碰下我的手肘,我转过头去,是一个满面皱纹、样子和气的瘦小老太太,背着香袋,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才知道,我又哭了。
我哭点一向算高的,但是这段时间简直随时都能落泪,昨天半夜梦醒居然发现枕头是湿的。
我向老太太道谢,拿纸巾狠狠捂住脸,在心里对自己大喝一声:何慈航你够了。
当然不够也得够了。
南山是最后一站,行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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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返航的飞机,已是将近晚上十点,我冷得哆嗦,而且真正一穷二白,口袋里只余几枚硬币,连机场大巴都坐不起了。
我呆站了一会儿,开了手机,打给赵守恪求救。
“你跑去哪里了?你这人真是没心没肺任性得不可救药了。你知不知道你爸在到处找你?你能不能长大一点成熟一点负责任一点……”
人穷志短,我只得老实听着,一下体会到了周锐在我家敢情就是这样装死的。等他骂够了,才吩咐我上出租车,直接开到他那里,我的手机已经微微发烫了。
从机场过去将近一百块,赵守恪守在校门口等我,沉着脸付了钱,才瞄了我一眼,大吃一惊:“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在三亚这几天,我不戴帽子,不擦防晒霜,连续暴晒下来,皮肤接近小麦色,再加上吃得不好,瘦了一圈,刚才在机场洗手间里添衣,一照镜子,自己都觉得陌生,也难怪他这反应。我不理会他:“对面那家兰州面馆还没关门吧,我饿死了。”
他瞪着我,我摊出手来:“给我饭钱,回头和车费一起还你。”
他显然气坏了,可毕竟忍住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带我过马路进了面馆。我点了一碗牛肉拉面,加了煎包,想一想,又要了一杯红豆沙。上齐之后,我埋头大吃。
人生最基本的安慰果然来自食物,因爱而生的饥渴也许难以解除,可胃却是容易满足的。
我吃饱喝足,问赵守恪:“我爸是不是真的很生气?”
他不理我,我只好自问自答:“也不至于吧,我都叫周锐带话回去了,只是玩几天而已。照理说,我以前有更淘气的时候,他也没怎么样。”
“你们这对父女不是都最擅长装若无其事吗?你就这么回去,你爸也许也真会当什么都没发生,哪里用得着苦恼。”
“你骂我也就罢了,怎么连我爸也捎带上了?”
“要不是他对你放任自流,你怎么会这么任性?”
“要不是我这么任性,你这么多年去哪儿找个人骂得这么过瘾?”
他被噎住。
“好了,我知道你觉得我爸早该在我第一次犯错的时候痛打我一顿,让我长足记性。不过没办法,他信奉非暴力,而且——”而且我不是他亲生的,他没办法像别的父母那样“打你就是为你好”,不能那么理直气壮。我苦笑,耸耸肩:“你不能因为我不符合你的行为标准就怪罪到他头上。”
“但是慈航,你今年已经十八岁,算是成年人了,我们能不能试着用成年人的方式来为人处世。”
“好,你教教我,成年人该怎么做?”
“首先,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有个像样的理由。其次,我们要考虑别人的感受。”
“一定还有第三吧。”
他不理会我的调侃:“第三,为你将来考虑,既然上了大学,就好好学习。你爸爸再怎么对你好,可以养你一辈子吗?”
我承认,就跟小学时他警告我不做完作业会被老师罚站,中学时他批评我放松自己跟不上进度就会被丢脸地从快班调出来一样,他说得很正确。后来我确实尽量按时完成了作业,也通过几次考试挣扎回了快班,可是现在我并不需要这样无懈可击的忠告。我木着一张脸不吭声。
“最后,不打招呼就走这一点必须改。”
“我让周锐带话回去了,算打过招呼啊。”
“没头没脑七个字:我想去晒晒太阳。这种招呼跟不打没什么区别。我早说过,别跟周锐这种轻浮无聊的人混在一起,他对你影响太坏了。”
可怜的周锐实在冤枉。不过正如他瞧不上赵守恪一样,赵守恪也早就讨厌他讨厌得要命。我犯不着费力为他辩护,捂住嘴打了个哈欠,两眼空茫地看向前方。赵守恪看着我,恨铁不成钢之意已经无法再用言辞来表达了,只得起身去结账,没好气地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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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恪从上学期开始全力准备考研,嫌宿舍吵闹,搬出来在学校不远处租了一个单间独住。他把我安置下来,回了学校宿舍。我草草洗漱之后躺上床,尽管连日在海南根本没有睡好,但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蒙眬睡着。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睁开眼睛一时有些搞不清自己在哪里,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敲门的声音持续着,简单而粗暴。我不高兴地披衣服起来打开了门,门外站的是赵守恪的女友董雅茗,她是一个模样秀气的女生,此时却表现得颇有些粗暴,一把推开我,闯了进来。房间太小,什么都一目了然,我裹紧羽绒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也看向我:“赵守恪呢?”
“听到你砸门,他躲床底下去了。”
她毕竟不蠢,没有当真弯腰去查看床下,而是狠狠盯着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天气太冷,没什么事你就请回吧,我还想接着睡觉呢。”
她眼睛里好似要喷出火来,好在这时赵守恪回来了,看到她一怔:“你怎么来了?”
她盯着他手里拎的袋子:“这是给她买的早点吗?”
赵守恪略有些尴尬,却没有否认。
“昨天晚上有人告诉我你带她回家了,我还不相信,觉得应该信任你。没想到过来一看……”
董雅茗气得微微哆嗦,一时讲不下去,赵守恪生气地说:“你这是胡闹什么?”
“你居然还有脸说我胡闹?”
董雅茗曾在第二次见面时就嘲讽我是标准的半土不洋小镇少女,我承认她懂化妆搭配,确实比我洋气许多,不过在看过许可那样精致低调的穿着之后,我意识到她的时尚也不过是走杂志示范的日韩少女风罢了,蕾丝裙摆大衣,带logo(商标)的围巾,内增高运动鞋,糖果色pu(仿皮)皮包上挂着毛绒球,与我完全不讲究的廉价卡通宽松卫衣猫须破洞牛仔裤不过五十步百步之间,哪里就值得生出如此优越感,想到这里,我不免觉得好笑。她看到我的表情,更加怒不可遏,指着我的脸:“没见过你这样三观扭曲不知羞耻的人……”
这姑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满心不耐烦,不过也没打算闹到她与赵守恪翻脸的地步,打断了她:“董雅茗,你误会了,我的宿舍寒假关闭,找不到住的地方,他看在我们是邻居的分儿上收留我住一晚而已。你要不信,可以去问他宿舍室友,他昨晚是回学校睡的。”
她僵住,看出我没有说谎,有些下不来台,气呼呼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应该自重,怎么可以随便睡在男生的房间里?”
“我没钱住宾馆啊,不然睡大街上吗?”
“上次说你作,真算是客气,你索性越发矫情了,好端端放假过年,你又从家里跑来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
“你招惹我男朋友,当然就关我的事。”
赵守恪拉她的胳膊,她一把甩开:“我告诉你赵守恪,如果是亲兄妹没什么可说的,但我不会天真到容忍你们玩哥哥妹妹的暧昧。”
“喂,”我怪叫一声,“你醋劲大成这样真可怕。既然是他女朋友,对他有点基本的信任好不好。我也告诉你,我跟赵守恪在彼此眼里是没性别的。不然我们这么多年对门住着,要搞在一起早搞了,哪里轮得到你。”
赵守恪也怒了:“什么搞不搞的,何慈航,你说话放斯文一点。”
正乱作一团时,门被敲响,许可出现在门口,迟疑地看着我们,显然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
赵守恪拉住董雅茗:“有话我们出去说。”然后对许可说,“我刚给何伯打了电话,他正在来的路上,应该快到了。麻烦你看住她,别让她又跑了。”
他们匆匆出去,我哭笑不得,实在想象不到我在赵守恪眼里究竟不靠谱到了什么程度:“你怎么会认识他?”
“那天周锐跑来找我,我才知道你没回家,他回去跟何伯商量之后,把小赵的电话给了我,让我在省城跟他联络,看他知不知道你的去向。昨晚你回来,他给我打了电话。”
“对不起,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下,并不想弄出这么大惊扰。”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那天要退房租你不收,现在我可没办法退给你,去一趟海南全花光了。等我以后分期还你吧。”
“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我迟疑一下,终于还是问:“你们,我是说你和我爸,相认了吗?”
“该我说对不起,我只顾自己的那点念头,没能顾及你的感受,也完全没想到对你的生活造成这么大的破坏。慈航,请相信我,我根本没想跟你抢父亲。”
“你们是血缘之亲,哪里用得着抢。”
“他为你出走的事很生我的气,拒绝跟我相认,说我弄错了。”她恳切地说,“慈航,他很爱你,不要因为我的出现就怀疑这一点。”
门再度被敲响,许可离得较近,伸手开门。我爸爸站在外面,看到她怔住,随即客气而冷淡地说:“许小姐,请不要再跟小航谈这件事。”
许可像是被人当头狠抽了一下,美丽的面孔上掠过一个痛苦的表情,却保持着微笑:“请不必担心,我跟慈航解释了,我没有恶意。以后尽量不打扰你们。”
她教养好到这一步,我几乎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好的,你请回吧。”
“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谢谢,长途车很方便,不必麻烦你了。”
她点头:“我这就走,再见。”
两人擦肩而过,爸爸进来,看着我,我等着他发落,他却摇一摇头:“好好一个小姑娘,晒得棕不棕黄不黄的。开心了?”
我会开心才怪。我想大哭,想跟过去一样把眼泪鼻涕全抹到他衣服上。可是我眼睛发干,只呆呆站着,什么也没做。
“明天就是除夕了,跟我回家过年吧。”
赵守恪说得没错,他确实非常擅长若无其事。我满心不是滋味。
以一个客观的角度来看,董雅茗说我“作”“矫情”,算是凭空放枪,射个正着。我折磨自己之余,连带着折磨我爸爸、许可。然而,我讲不出道歉的话来,我心里依旧满是无名的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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