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性休克,也称严重过敏性反应,通常会因昆虫刺伤或服用某些药物而诱发。某些食物,比如花生,也会引起这种严重的全身性过敏性反应。症状常见为皮肤瘙痒、脉速而弱、丧失意识等,最终会导致心脏停跳……”
“停、停、停!”沙楠打断医生的科普,他听得心律都不齐了,秦笠和季颖中也是一脸的惊恐,“别说得那么高深,你只要告诉我们,确诊了吧,是花生过敏?”
“对!你们老师学过医吗?查过敏源得费很大的劲,今天要不是他,病人就要受大苦了。”
沙楠郑重声明:“我们盛骅是个可以称之为大师的音乐家。”
医生眨了下眼睛:“现在做音乐家对知识面的要求这么广啊?”
秦笠急了,这话题都扯哪去了:“人脱离危险了吗?”
“只要找到过敏源,对症下药就好。你们看,她脸上的红疹已经快没了。”医生指着病房里的琥珀,很是满意。
沙楠他们三个不太敢看,此时的琥珀手臂上在输液,鼻子上在输氧,怎么看怎么像重症病人。不过医生说没事那就该是没事了。三个人都长舒一口气,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悠悠落地,脚也重新真真实实地踩在了地球上。
裘逸一派玉树临风的模样站在一边,斜睨着几人,讥诮道:“一点破事吓成这样,出息!”
沙楠反唇相讥:“是,我们是没出息,那是因为我们的血是热的,对于在意的人会担忧,不像你的血是冰冷的,冷血刻薄,无情无义。”
裘逸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嘴角一勾:“在意的人?哼,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她是天上的女神,你们是草丛里的蚂蚱。这不,脸打得‘啪啪’响,偷鸡不成蚀把米。”
沙楠跳了起来:“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劝你最好回炉重修下,不会说话就闭嘴。你丢自己的脸也就罢了,可别把盛骅的脸给丢了。”
“这话听着好像你们很给我长脸似的。”盛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走廊的一端,两手插在裤袋里,表情、语气、态度,全是一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阴云压境。
三个人忙收敛了怒色,乖乖地站好。
盛骅却不想轻易放过:“你们是给我拿了个奖,还是可以上大剧院演出了?别以为会拉几首曲子就目中无人了。你们今年也大三了,独奏不行,合奏也不行,音乐学院不是其他院校,不是埋头苦读一年,就能弥补前三年。裘逸的将来早就有了安排,你们有什么呢?”
沙楠他们和裘逸也算是同门师兄弟,别人是文人相轻,他们是同门相轻。在沙楠他们三个心里,尽管裘逸出身豪门,他们还是更有优越感,毕竟他们的专业比他好了太多。平时他们损起裘逸的琴技,都是往狠里来,盛骅听到了,不过是瞪两眼,从没有像今天说得这样重。他们还一直以为,在盛骅的心里他们比裘逸重呢!原来盛骅是这样看他们的。
不是不心酸,也不是不委屈的。
盛骅看着他们的样子,心想这是矫情上了?幼稚!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在医院里不要大声喧哗,秦笠留下,你们几个先回学校。”
沙楠过意不去:“我留下陪夜,盛骅你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医生让琥珀留院观察一下,如果一切正常,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盛骅不耐烦道:“知道我累,就别再烦我。”
沙楠还想说两句,秦笠朝季颖中使了个眼色,季颖中忙拖着沙楠走了。裘逸不情不愿地跟在他们后面。
琥珀的病房是盛骅让裘逸找的贵宾病房,走廊上有长椅,窗台上有绿植,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太重,很是安静。
盛骅在长椅上坐下,一挨着椅背,感觉到自己整个背都是酸痛的。他虽没像沙楠他们三个那样吓得面无人色,但这心也是一直揪到现在才放下。
秦笠进病房查看了一下输液管的滴速,又看了看袋子里残留的药液,确定不需要叫医生才半掩上门出来,也坐在长椅上。他主动向盛骅道歉:“我只想到问她有什么忌口,却忘了酱汁这一块,我该细心点的。”
三个人里好像是季颖中的年纪最长,虽然从外表看不出来。他比秦笠和沙楠都大一岁,秦笠又比沙楠大几个月。可这三个人要是闯出个什么祸来,第一时间主动揽下责任的却总是秦笠。盛骅摆了摆手:“这事不怪你们,纯粹是个意外。”活该里面躺着的那位倒霉,“你现在手里有几份家教?”
秦笠的脸涨得通红,他低下了头:“我这一阵练琴的时间是有点少,有两个参加艺考的学生这月就结束了,后面……后面就不会这么忙了。”
盛骅在长椅上挪了下位置,身体朝向他:“作为独奏乐器,中提琴没什么优势,因为特地为中提琴写的独奏作品少得可怜,这是事实,必须正视。但在室内乐里,中提琴就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像莫扎特的《降e大调交响协奏曲》,中提琴和小提琴一样重要。我知道你当初是学小提琴的,后来因为中提琴的学生太少,华音鼓励一部分学小提琴的转学中提琴。你同意转方向,是因为他们说华音的中提琴师资力量弱,留校的可能性大,如果能留校,你就少了就业的压力。其实你误解了,华音想壮大中提琴的师资,不会从学生当中选拔,而是倾向于在国外几大著名院校的留学生中挖掘。”
“真、真的吗?”秦笠的脸上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盛骅严肃地点点头:“这个学期末,应该就会有一位在柯蒂斯音乐学院主修中提琴的硕士生回来执教。”
秦笠的心瞬间凉透了,他一个还没毕业的华音本科生,没拿过奖,也没有什么建树,怎么和人家柯蒂斯的硕士生比?真是一场白日梦!要不是有留校这个念想,他当初不可能转学中提琴的。就拿家教来说,学小提琴的孩子有多少,学中提琴的才有几个?
“你不必后悔当初的选择,你小提琴的基础很扎实,个性宽容、温厚,非常适合学中提琴。”
那又怎样呢?秦笠的头都要炸裂了,已经无法好好地思考。
盛骅说道:“我观察了你们一年,虽然你们的琴技不够成熟,但你们三个人之间的那种默契非常珍贵。我决定了,不管你们毕没毕业,只要你们三个愿意待着,这个弦乐三重奏就属于你们。”
秦笠愕然地看着盛骅。盛骅的话里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像在郑重地承诺。华音里有青乐团,有民乐团,还有一个女子民乐乐队,这几个乐团经常会代表华音外出演出。那个女子民乐乐队还出国巡演过。乐团里的队员都是在校学生,毕业后,就由其他在校学生替补进来,完全就是铁打的乐团流水的团员。他们的这个弦乐三重奏,成立时间不长,只在华音的音乐厅演出过一次。他们原以为自己也会和那些个乐团的团员差不多,可是听盛骅的意思好像并不是这么简单,他是要成立一个职业室内乐乐队?
盛骅没有否认:“没错,我是想成立一支职业三重奏乐队。”
“我们可以吗?”秦笠的心突突直跳,血管里的血液流得飞快。职业的话,那就是一份正式的工作,不是为五斗米不得不折腰,而是做自己喜欢的、擅长的事。他怕这是自己的臆想,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疼,是真的。
“现在不可以。你们还需要刻苦练琴,需要磨炼。从下个月开始,你们每个周末都要去街头或者酒吧演出,增加演出经验。”
“资金呢?”秦笠冷静下来,养一个乐队,是需要很大的投资的。
“我来想办法。”
秦笠忧心道:“会很难的。”他知道找人拿钱是什么感受,盛骅这样一个清风朗月的人,低得下高贵的头颅吗?
“也许吧,但我有这个信心完成,你们,我就没那么多信心了。沙楠一心想着去韩国做练习生,以后成为一个嘻哈歌手。季颖中倒是一心一意,可他无欲无求,是上台演出还是在街头做流浪艺人,他都无所谓。你呢……”盛骅顿了下,“你和女朋友有什么规划?”
秦笠不知道盛骅怎么突然提到了赵怜惜,他苦笑了下:“我们两个家境一般。回老家,生活成本是低,但我俩一个学中提琴的,一个跳芭蕾舞的,回去能干吗?我们还是想留在华城,毕竟这边机会多。目前没有大的规划,就是赚钱,然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也是,这种打算很务实。你女友喜欢看你拉琴吗?”
秦笠不好意思道:“她就是因为看到我拉琴才……”他抓抓后脑勺,嘿嘿笑了。
“秦笠,”盛骅坐正身子,“你说一个女生,是会以一个琴技优秀的中提琴演奏家男友为傲,还是会以一个四处奔波打工赚钱,为她买名贵衣服和包包,却疏忽了琴技的中提琴手为傲呢?”
秦笠沉默了。
盛骅拍拍他的肩:“回去好好想想。还有,帮我带个信给那两位,要是他们不好好练琴,我就把他们踢出乐队了。想挤掉他们的人排着队呢!”
秦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估计心里面还在上下搬弄呢!盛骅只能点到为止,他不是什么爱情专家,讲不出深刻的道理,他只希望秦笠能够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闪光点在哪儿,别被眼前一时的困境蒙住了双眼,从而失去自身的价值。
盛骅抬手看表,前后一折腾,快十一点了,再过一个小时这一天就要结束了。医生刚来查过房,又换了一袋液体。他告诉盛骅:“药都加在第一袋里,这一袋只是生理盐水还有点营养液,你不用担心,病人现在不是休克,是睡着了。”
盛骅一点也不担心,琥珀那样活力四射,哪会这么容易就被放倒呢?睡着的她倒是很乖,不再生怕别人不知她的琴技有多高超,三句话不到就要戗起来,喘口气都要压着别人。盛骅从来就不是个内心柔软的人。看隔壁病房,左边陪夜的是人家老伴,右边陪夜的是人家妈妈,他站在这儿算什么呢?哦,是“爱岗敬业、关爱学生”。
网上能搜到的琥珀的最新演出视频,是去年八月初,她在逍遥音乐节上演奏的内容。这个音乐节是音乐的狂欢节,持续八周,很多刚出道的演奏家以参加这个音乐节为荣,他们会在那里演出好几场,争取让更多的乐迷认识自己。琥珀这样的,去亮个相就足以让乐迷疯狂。
在逍遥音乐节上,不管是演奏家还是乐迷,都不需要穿正装。琥珀穿了一件海水蓝的一字领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肌肤白皙,双眸像星子一样注视着前方。当她把琴架在脖颈处,举起琴弓,长发一甩,世界安静了下来。
她演奏的是美国史诗级故事片《乱世佳人》的主题曲my own true love,中文译名《我之深爱》。这首曲子节奏很慢,篇幅也不长,可是气势恢宏。起伏的旋律,华美的音符,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的却是绵绵的情话,浪漫至极。当演奏到最后,所有的观众都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高声合唱。
这样的演奏,无愧于小提琴女神的美誉。盛骅却发现他一点也没有被感动到。他反省了一下,应该不是琥珀的任性张扬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他当然有自己的喜好,但做了这么多次的评委,他已经习惯中肯地点评音乐。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关了视频,无解。
马路上,行人渐渐稀少,许久才有一辆汽车驶过湿漉漉的路面。深重的夜幕里,春天的一场小雨无声无息地下着。
凌晨一点,盛骅依稀听到病房里传来一丝声响,他扭头朝里看了看,床上的人还是原先的姿势。他推开门,病房里只留了一盏淡黄的壁灯,壁灯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长到把床上的人都覆盖住了。
琥珀脸上的红疹已经完全消了,不知是不是脸色蜡黄的缘故,显得脸特别小。看着这样的她,谁能不心生怜惜呢?可惜,盛骅的心是硬的。他轻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说道:“我知道你醒了,虽然你好像不太愿意看到我,但是没关系,我说完几句话立刻就走。作为演奏家,生活自理能力差,这没什么,因为他们的精力都放在演奏上,你不必觉得丢脸。钢琴家克拉拉九岁前还不识字,舒曼写封信给她,还得找她继母念给她听。”
不必安慰,我没觉着这是件丢脸的事。琥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今天这事,怪不得沙楠他们三个,也不能算你错,要怪就怪那花生隐藏得太深。你也不必感谢我,我能一眼就看出过敏源,是因为我曾碰巧见过因花生而过敏的人。”
想太多了,没人感谢你,你发现不了还有医生呢!
“我不了解你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许你想有所改变,于是你独自来到了华音,但从今晚的事可以看出,想要实现这种改变,目前来看还是很困难的。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你出院后回巴黎,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二、你让你的助理立刻来华音照顾你。如果你坚持你原先的想法,那么我只能选择放弃做你的导师。”
话尾是强势的休止,表示话到此为止,一切就这样决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琥珀再也没办法装睡了,她忽地睁开眼睛。盛骅言出必行,话说完就走,人已走到了门边。琥珀咬了下牙,气不打一处来:“谁给你的权力这样对我说话?”
盛骅停下脚,回头冷冽地盯着她:“难道花生过敏,还会影响记忆力?行,忘了就忘了吧,不是什么大事,我再说一次好了,我的权力是书记给的。”
琥珀吸口气,再吸口气:“书记只是让你给我一些建议,不是让你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盛骅耸了耸肩,嘴角浮起一道浅笑:“你的生活,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是得对书记有个交代。”
听明白了,他就是想扔掉她这个包袱。躺着说话太没气势,琥珀用没有输液的手扶着床头柜坐起。上帝,眼前金星直冒。她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才睁开。
“那好,放弃吧!不过,不是你放弃我,而是我要放弃你。我根本就不稀罕你。你是和柏林爱乐、维乐、芝加哥爱乐合作过,还是在世界十大音乐厅演出过?是拿过什么奖,还是被各国皇室和联合国邀请过?喀,喀,喀……”琥珀说得太急,被口水呛了下,差一点把心都咳出来。
盛骅很有耐心地等她的咳嗽停下来,才慢条斯理道:“我是没和那些什么乐什么乐的合作过,但我有信心让自己绽放光华,无须任何人相助。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其他的什么拿奖、在什么音乐厅演出、参加国际大型活动,我都有过。但我很少提,因为把这些挂在嘴上,就像暴发户向别人炫耀他的财富,别人又不向他借钱,你不觉得很蠢吗?”
“我真想为你的大言不惭鼓掌,就是我的手不方便。”琥珀指着滴管嘲讽道。
“我这人优点不多,实话实说勉强算一个。”盛骅摊开双手。
琥珀真想拿把刀割开他的脸皮看看有多厚。和这样的人比口才,心情只会越来越坏:“我们的观点看来很难达成一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晚安!哦,其实是早安,已经是新的一天了。”盛骅两道英挺的俊眉动了下,带有一丝轻慢地撇了撇嘴角,带上门。
琥珀目瞪口呆。他走了,真的走了,又像那天把她扔在华音门外扬长而去,这么黑的夜,这么陌生的地方……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有人朝着病房这边走来,琥珀以为是盛骅折回头了,开门的却是值班的护士:“是不是要去洗手间?”
琥珀羞涩地点了下头,她都忍很久了,只是那个盛骅一直堵在门外,她不好意思按铃。
按铃?她刚刚没按铃吧,她想起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洗手间?”
护士踮脚拿下装盐水的药袋,小心地看着滴管,笑道:“你那个很帅的老师告诉我的。”
琥珀仰起头,她真的不想面对眼前的这个世界。
输了液,身体的不适反应都没有了。她过敏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发作起来有些吓人。这些年米娅都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已经很久没有过敏过了。
有点想米娅,虽然她很唠叨。
有点想怀特先生,虽然他有很多的条条框框,有事没事总给她画圈,这不允,那不许。
有点想香槟和玫瑰,估计它们又把她给忘了,又要花时间重新培养感情了。
有点想爸爸妈妈,很久没一起吃过饭了。
有点想巴黎,三月快过去了,巴黎早已姹紫嫣红,那些时髦女郎估计都穿上了露背装和短裙,等不及地开始展示自己的好身材。
还有点想……
是天亮了吗?走廊上的灯已熄去,晨光还浅,像刚打开了一扇门,光线进来了,隐隐看出外面的一点轮廓。滴答,滴答,是雨声吗?
手机“呜呜”地在枕头下面振动着,不知谁给她调的振动。琥珀一看来电显示,嘴角翘了起来:“嗨!”
“早上好!”
许维哲的声音总是那么清亮好听,让人联想到他此刻脸上温和的笑意。
“早上好。你现在在哪儿,不会是又碰巧路过巴黎吧?”
只要琥珀在巴黎,许维哲到欧洲演出就都会先到巴黎看望琥珀,虽然停留的时间不长。有时只是给她带一杯咖啡,两人就在街边散散步;有时是几个水果,两人坐在车里嗅着果香聊聊音乐;也有时是一盆小绿植,路边买的那种,非常简陋的花盆,绿植也不是娇气的品种,不记得浇水也能活下去。每次见面,他都对琥珀说,刚好路过,顺便来看你。仿佛生怕她有什么压力。
琥珀的父亲中文比她好,说他们这种相处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很难得。她很喜欢这种形容。
职业演奏家的生活其实很单调,没有什么机会和同龄人做朋友。如果恰巧碰上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又可能会因为抢占资源而做不成朋友。琥珀能与许维哲做朋友,很多人觉得最大的原因是两个人一个弹钢琴,一个拉小提琴,不存在竞争。
事实是,和许维哲在一起,琥珀很放松。在别人面前,她是小提琴女神琥珀,但在许维哲面前,她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不用担心会不会说错话、做错事,也不用担心会不会丢脸,会不会影响形象,就像和家人在一起一样自在。这是一种别人给予不了的踏实和安全感。很奇怪,其实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
许维哲今年的演出比去年多了不少。格莱美奖里有关古典音乐的几大奖项,虽然权威性有待考量,但是却代表了市场号召力。琥珀拿过一次格莱美最佳古典器乐独奏奖。每次颁奖典礼结束后,演出商们就会排出一串名单,其中有一个“二十五岁至三十岁最具商业价值的古典音乐演奏家前三十名”,只要在其中占上一席,至少五年内是不会被市场淘汰的。但也不能就此高枕无忧,毕竟每年总会冒出一两个奇葩惊艳古典乐界。琥珀一直上不了榜,因为她的年龄达不到。许维哲今年的排名比去年上升了六名,排在第十六名,资源自然就好了起来。这个成绩和他的勤奋分不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换了经纪人。
从前他的经纪人是他的母亲周晖。她保养得还不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琥珀喜欢许维哲,但不喜欢周晖。周晖对许维哲非常严厉,什么都要管。在她说话时,许维哲是不可以插嘴的。琥珀每次见到她,她都在漫天地发名片,希望别人能给许维哲一个合作的机会。怀特先生手里至少有五张她的名片。琥珀有点嫌她烦。怀特先生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单身母亲把孩子拉扯成这样不容易。是的,许维哲没有父亲,不知是父母离异,还是父亲已经过世,他很少提起,那应该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周晖一直没有再婚,可能正因为这样,许维哲才特别听母亲的话,很少让她失望。许维哲以前的演出机会少,周晖还能勉强胜任经纪人的职务,随着许维哲的名气大起来,她感到越来越吃力,只得让许维哲的签约公司找了个专业经纪人,她自己则退居二线,专心负责许维哲的生活起居。新经纪人叫凯尔,能力很强,带过好几位演奏家,在欧洲的人脉也广。这不,许维哲就忙起来了,再不用箱子里装着几十首协奏曲,巴巴地等着一个替补的机会。
许维哲说:“我在波士顿,再过一小时,上台演奏李斯特的《钟》。”
琥珀在心里算了下时差,波士顿那边现在应该是傍晚,音乐会即将开始。
“又炫技啊!”她并不赞成。这首曲子是根据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改编的。帕格尼尼的作品,本身就有点癫狂,特爱炫耀。李斯特在这基础上,又加了高难度的辉煌华丽的段落,里面有带旋律声部的颤音、高速下右手八度和弦进行与左手八度远距离大跳进行等,几乎超越了一般钢琴家的能力极限,但观众会听得很爽。这是李斯特众多钢琴作品里在音乐会上被演奏得最多的一首,只要发挥正常,都会引起轰动。凯尔刚为许维哲打开美国市场,演奏这首曲子,很能证明他的实力。但经常弹奏这首曲子,对手指的伤害会很大。
“是呀,炫一把,他们想听呢!不过,‘安可曲’的时候,我会演奏肖邦的《英雄》。”
“也是他们想听的?”
“不,是我想弹的,我想让他们知道我是个什么作品都能驾驭的钢琴家。” 许维哲笑道,有点自嘲的意思。
“美国的观众情感很外露的,当心回不了伦敦。”许维哲是在伦敦皇家音乐学院进修的钢琴,第一次演出是在伦敦的巴比肯音乐厅,周晖有点迷信,觉得伦敦是许维哲的福地,现在把家也安在那儿。
“是有一点担心,这才第二站,鲜花已经把过道都堵住了。”
“太好了。”琥珀替许维哲开心,这代表许维哲已经被美国的观众认可。一张新面孔,即使宣传得再好,还得看现场音乐会的表现。
“这下我也有点信心了,接下来,我可以考虑回国发展。我的根毕竟在中国,而中国古典音乐市场是现在世界上最大的市场。别人接二连三地去中国开音乐会,我作为中国本土钢琴家,怎么能落后呢?本来这次维乐去中国演出,凯尔想为我争取合作的机会,作为我在中国的正式登场演出。本已经差不多成功了,结果在最后,指挥梅耶大师选择了别人。”许维哲很是失落,“我还想着能去华音看看你,尽点地主之谊呢,现在,只能再等等了,希望在你回巴黎前能够成行。抱歉,都在说我的事,也没问下你,在华音过得怎样?一直忙着准备美国的演出,也没和你联系,还是凯尔告诉我你去华音进修的。我很吃惊,但想想也不意外。这些年,你步履不停,弦总是紧绷着,确实需要停下来休息、充电,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和一个懂你的人说话,是一种减压;和一个在意你的人说话,是一种快乐;而和一个他讨厌你你也讨厌他的人说话,简直就是天下最大的折磨。所以,她和许维哲是朋友,和盛骅只能是……仇敌。
“我刚到,对华音不好评价,啊对了,校园很美。”
许维哲笑了:“华城寸土寸金,华音位于最繁华的市中心,不仅美,还很奢侈。”
琥珀淡淡道:“还好吧!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地段也不差,伯克利、汉诺威、柯蒂斯也没建在荒野上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许维哲是个非常自律的人,演出前,他是绝不会和人煲电话粥的,除非有重要的事。
“安慰你啊!”许维哲直白道。
“我怎么了?”琥珀直眨眼睛。
“你今年取消的几个演出合作,他们都找了莎丽·张来替补。有些乐评家说话很难听,你别放在心上。”
找的莎丽·张呀,看来她是真准备搞模仿秀。那些乐评家能说什么,不过是“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还有中国人爱讲的“长江后浪推前浪”罢了。
“不是她,也会是别人。谁还没做过替补啊,演奏家都是从替补开始职业生涯的。”
许维哲被她逗乐了:“你是吗?幸运的女孩儿,你的起点,就已是别人的顶点。”
有一点点的灼痛从琥珀的心尖闪过,她的情绪突然一落千丈。
“怎么了?”许维哲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琥珀的心情。
“没有,就是没什么劲儿。”
“有点孤单,是不是?”许维哲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很心疼。
琥珀幽幽地叹了口气:“不是孤单,是无聊。对了,他们给我指派的导师叫盛骅,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话筒的那头安静了下来,许久,许维哲轻笑着反问道:“你没听说过?”
琥珀纳闷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很出名?”
许维哲笑得更厉害了:“好像是有不少人对盛骅这个名字对不上号,这里面有个美丽的误会。你应该听说过snow双钢琴组合和德国的乔森钢琴家吧?”
当然,前不久她还在机场见过snow的大美女向晚呢,至于乔森,他是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曾经的冠军得主,虽然那届的冠军争议很大,但他后来发展得很好。
“他们和盛骅有关系?”
“先说乔森,他参赛时弹奏的那首肖邦的《第三奏鸣曲》,评委在打分时分成了两派,因为这首曲子被重新编曲了。赞成派认为这样的弹奏比原来的更有灵魂,更能体现肖邦气质。古典音乐不是架子上碰不得的老古董,它经得起岁月的洗礼,也能适应时代的进步。反对派认为他的弹奏不是真正的肖邦,打了低分。赞成派中的一位评委气得当场拂袖而去,比赛不得不中止。最后,还是赞成派赢了,冠军给了乔森。这首曲子的编曲就是盛骅,这首曲子也让他拿到了那一年格莱美最佳当代古典音乐作曲奖。可是得奖名单里的得奖者却写着snow,美丽的误会就在这儿。那一年,盛骅与韩国女生向晚组成了snow双钢琴组合,snow里的‘s’代表盛骅的‘盛’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w’则代表向晚的‘晚’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他们成立时,刚好是汉诺威的新年,漫天大雪,邓普斯大师说就叫snow吧!他们一出道,就势不可挡,短短几个月,就拿到了格莱美的最佳室内乐小乐团演奏奖。大概是snow太过炫目,组委会把该盛骅个人拿的奖也写成了组合名,不过,也没错到哪里去,反正盛骅也是组合成员。”
“怎么可能,不是说snow是个韩国组合吗?”米娅告诉她的,还猜测那个男的整过容,不然怎么会有人那样完美,琴弹得好,人又长得帅?
“哦,一开始宣传snow时,邓普斯大师就要求少强调个人才华,毕竟组合是个整体,特意突出某一个人,会让观众有偏见。美女嘛,总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多注意点,之后大家就误以为盛骅也是韩国人了。单从面相上,西方人是分不清韩国人与中国人的,就像我们东方人也分不清英国人和法国人。这又是一个美丽的误会。盛骅非常低调,他好像并不在意声名,但他在古典音乐圈很受人敬重。听说他重新编写了肖邦的所有作品,很多出版社都抢着出版,他还是亚洲地区肖邦钢琴选拔赛的资深评委,算是中国古典音乐的第一人,哈,可以称作首席了——”
琥珀打断他,不服气道:“他算什么首席,纯粹就是吹嘘,我觉得你比他优秀多了。”
许维哲信心满满地笑:“对,我以后肯定会比他优秀,不过,现在我得去努力了!”
“等等,盛骅也是邓普斯大师的学生?”琥珀发现自己漏掉了一点。
“是。传说盛骅极喜爱室内乐,邓普斯大师这才说服向晚和他组成双钢琴组合。”
“那这次和维乐合作的是邓普斯?”上帝,梅耶好大的面子,竟然把邓普斯请出山了。
“好像不是吧!”
“我听盛骅喊那人老师,不是邓普斯吗?”也难怪许维哲争不过。
“不是,我知道是谁了。”
许维哲的精神有些恍惚,但琥珀没有听出来,她在走神。
原来,那个盛骅真的有骄横的资本,可是,若真那么好,为什么还要解散组合呢?那天向晚在机场目不转睛地看着比赛实况转播,难道她不是经停香港,而是特地来见他的吗?
原来电影里那些经典的巧合情节,也并不全是编剧瞎编乱写的。
她倒没有被盛骅的声名给吓住,她还是认为这个人很讨厌,只是不由得感叹这个世界好小啊!
琥珀是第二天下午出院的,沙楠他们跟人借了车来接她。雨时断时续,像个调皮的孩子。红绿灯路口,琥珀看到隔壁停着的公交车上新刷的海报上就是维乐来大剧院演出的消息,许维哲说的那个“谁”原来是一位清瘦的老人,很眼生。秦笠告诉她,这个人叫江闽雨,三十多年前参加过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的名次不算好,但对于那时中国的演奏家来说,已是非常了不起。他也曾登台演出过,很受乐迷们的喜欢。他的演奏生涯很短,获奖之后不久,他就把重心放在了教学上。他一直都待在汉诺威,许多去汉诺威留学的中国学生都接受过他的指导,其中就有盛骅。
三十多年前啊,她还没出生呢,难怪觉得陌生。
“票卖得好吗?”
看一台音乐会的水准,先看乐团的名气,然后看合作的演奏家。维乐是没问题的,但江闽雨……
秦笠笑道:“早就预售一空了。这次大剧院花了大手笔宣传。”
不只是公交车,地铁、车站的橱窗,就连机场的滚动屏幕里,都在十分钟一次地播放着音乐会的大幅海报。
盛骅看着屏幕上的江闽雨,也不知房楷从哪儿找的照片,是不是找人修过,和他认识的江闽雨不太一样。老师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如从前,换个季节就要小病一场,去医院又检查不出什么。屏幕上的江闽雨斜倚着钢琴,儒雅谦和,眼睛里带着浅浅的笑意。这个拍照片的人应该很懂老师,弹琴的时候老师就是这样笑着的。一个人待着时,老师的表情就有些木讷,不知在想着什么,叫他一声,他都会被惊得跳起来。邓普斯大师说,老师心里面有一道和他手臂上一样的疤,一直不得痊愈。
因为手臂上的疤,即使是在盛夏,老师也穿着长袖。其实那道疤已经很浅了,不注意都发现不了,但看到了,又会感觉那是个很大的伤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伤势太重,老师才弃演从教。
房楷停好了车过来,用胳膊肘碰碰盛骅,一脸求表扬的神情:“宣传得很到位吧?”
“谢谢。”盛骅郑重道。
房楷睇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看在你面子上?少自作多情!很多年轻的乐迷是不知道江老师,可是对于那些资深乐迷来说,江老师简直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神。和偶像明星不同,演奏家是越老越香醇,随手弹奏的曲子都有着年轻时弹不出来的韵味。音乐会是体力活,年龄越大,现场音乐会就越是听一场少一场,所以更要珍惜。他们值得这样的宣传。”
虽然早在心里做好了老师身体不太好的准备,可是站在出口处,看着推着行李走出来的江闽雨,盛骅还是眼睛发酸,心疼得一揪,一瞬间浑身动弹不得。老师竟佝偻着背,瘦得快要脱相。他怎会如此苍老,他还不到六十!
他突然有种感觉,老师的音乐会怕不是听一场少一场,而是很可能就只有这么一场了。
房楷也掩饰不住脸上的讶异之色,脱口问道:“他这身体能撑下一首协奏曲吗?”
江闽雨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盛骅,朝他笑着挥挥手。江闽雨告诉盛骅,自己本来出来得还要早点,可是新建的航站楼好漂亮,他就四处转了转。
“等急了吧?”看得出来,江闽雨非常的开心。
“没有,我们也刚到一会儿。”盛骅接过他的行李,向他介绍房楷。
“这么年轻的总经理?”江闽雨很惊讶,“真了不起。待会儿,我可以先去参观一下大剧院的音乐厅吗?”
“当然,您随时都可以过去。”
江闽雨摆摆手:“随时是不行的,就今天去看一眼吧!我还得练琴,可不能搞砸了自己的演奏。”
“忙什么,还有两周的时间呢,维乐是再下个周四下午到。”房楷说道。
“嗯,周五周六,我们彩排两天,周日演出。如果他们不太累,周四晚上我们也会稍微排一下。我提前过来,是因为太想华城。我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回华城了,上次回来是我父亲过世时。”走出航站楼,江闽雨怅然若失地眺望着远方,“华城变得我一点都不认识了。盛骅,待会儿你们开慢点,让我好好地看看。”
房楷今天开了辆高大的suv,很是舒适。盛骅和房楷坐在前面,江闽雨坐在后面。车速最多60迈,在高速上,这个速度慢得不能再慢。
大部分时间,江闽雨是沉默的,只有看到陌生的建筑,才会问一下盛骅。他叹道:“我运气真好,一来华城就碰上下雨。华城春天雨水不多,所以才多霾。这雨一下,空气质量也好了,视线也清晰了。盛骅,你家院子里的那株西府海棠要开了吧?”
盛骅回过头:“一树的花苞。”
“还是花儿好,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大剧院算是华城的一个标志性建筑,每天都会有不少游客来参观。江闽雨和那些游客不同,他对大剧院巨大的蛋壳外形设计和壳前荡漾的人工湖水一点都不感兴趣,直奔音乐厅。房楷让工作人员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江闽雨张开双臂,仰望着音乐厅的穹顶,眼里闪烁着孩童般的惊喜,然后,眼眶一湿。
“能在中国,在华城,在这里演出一场,我没有遗憾了。”
舞台上放着一架巨大的大三角钢琴,他精神矍铄地走到钢琴边,看向房楷:“可以吗?”
房楷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坐下来,当他的手搭上琴键,那佝偻着的背神奇地挺直了。维瓦尔第的《春》,轻柔得如同梦幻——
一片静谧优美的田园风光,鲜花盛开的草地,风中簌簌作响的草丛,吹着口哨的牧羊人躺在山坡上,忠实的牧羊犬躺在一旁……
“我们都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他没有老。”房楷捏着下巴直摇头。这么轻快明丽的节奏,哪里有一点苍老的迹象。
盛骅没有出声,他在这首春意盎然的乐曲中,无端听出了眷恋与不舍的气息,会不会是他多心了?
江闽雨没有把这首曲子弹完,他说:“就到这儿吧,还有一点留到下次再弹。”不像是在吊人胃口,而像是无法进行下去的无奈与无力。
房楷走上舞台:“下次可不能只弹一点,得把《四季》都补全。”
“是不是还要开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江闽雨开玩笑道。
“那就最好了。”
江闽雨顺着阶梯走到观众席,回头看了看舞台,拍了拍房楷的手:“人不能太贪心。盛骅,走,看海棠花去。”
路上,房楷打趣道:“在华城,坐在家里赏海棠才是真奢侈。”
盛骅笑笑,没有反驳。四合院在华城被炒出了天价,能够一个人拥有一座四合院,多少人会惊掉下巴。不过,真不值得炫耀。其实只是一个两进的小四合院,不像人家都是三进、四进的,还花了巨资装修。这院原先就是他们家的祖业,在上世纪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里,前院被拨给了别人住。后来,到他爸妈这儿,他们又从那家人手里把前院买了回来。到盛骅这儿,就又是一个完整的小四合院了。曾有人劝盛骅把院卖了,换几套公寓,出租或自己住,都比养着一个院合算。盛骅没肯,他把屋顶上的瓦换了新的,门窗修了修,重新刷了漆,墙壁也重新粉刷了下,其他一点儿都没动。平时找个钟点工帮着打扫打扫,花不了多少钱。这条胡同里,他家算是最素朴的了,一点都不起眼。谁知歪打正着,反而被一群四合院专家说这才是最原汁原味的四合院,还将照片发布在了旅游杂志上。盛骅有时大白天回家,看到门口站着一群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游客在拍照。
房楷只把两人送到了胡同口,晚上大剧院还有演出,他得过去。
从胡同口走到家,不过十分钟的路。门一开,一眼就看到两株高大挺拔的西府海棠。这树还是盛骅爷爷小时候栽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没一点损伤,反而越长越茂盛,每年的花开得都伸出墙外去。不只是海棠,后院的那棵国槐也茂盛,枝干粗壮得小孩子都抱不过来,夏天的浓荫可以盖住整个屋顶。
“今天这一天,我看着哪儿都变了,就你这里没有变。和我第一次来你们家时几乎一个样。”江闽雨第一次来,盛骅的爷爷奶奶还在,爸爸还没结婚。江闽雨的父亲和盛骅的爷爷是好友,他要去华沙比赛,盛骅的爷爷特地在家请他吃饭送行。在那时,出国是件大事。
“吃过饭,我们一起在海棠树下拍了张合影。那张照片你还有吗?”
没有了。除了这院子,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屋子里的桌椅,还有盛骅,其他的都没有了。盛骅不想提起这些往事,忙换了个话题:“老师,你要不要先去洗漱下,房间我都帮你收拾好了。”
海棠花才绽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苞,开花还得一些日子。江闽雨在树下站了很久,这才跟着盛骅去了客房。
客房在前院,后院是盛骅的卧室和琴房。早先的屋子,顶很高,空间也宽敞,地面铺着青砖。雨天,砖沾了点湿气。盛骅怕江闽雨滑倒,提醒他走路慢点。
“我只在你这儿住一晚,明天,我住柳向栋那儿去。”江闽雨只拿了几件衣服和几个药瓶出来。
柳向栋是江闽雨的大学同学,两人还曾一起出国留学。现在柳向栋是一家琴行的老板,在他那什么名贵的乐器都能买到。难得回国,盛骅知道老师想和老朋友们聚一聚。
“好。”盛骅看着药瓶,“那药是?”
“都是些常用药,有备无患。”江闽雨在沙发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床,“盛骅,我这次和维乐合作,你觉得意外吗?”
盛骅坐下来,说:“不管老师做什么决定,我都是支持的。”
“我其实也考虑了很久……才做的这个决定。人生漫长又短暂,到了我这把年纪,应该可以自私一点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喜欢的东西也很少,可以说是只有钢琴。我想疼惜自己一回,不然,在和世界说再见时,回首我这一生,太苦、太心酸,我怎么愿意闭眼呢?”
“老师,发生什么事了?”盛骅因他语气中的悲凉怔住了,他仿佛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什么事都没有。以前呀,我在意这、在意那,事事都想做得周全,结果一事无成。现在,我只在意自己,反而海阔天空。你和向晚还有联系吗?”
盛骅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新年时会寄张贺卡,平时联系很少。她忙,我也忙。”
“你这孩子,总是顾全大局、替人着想。遇事,还是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我哪有那么傻,您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江闽雨欣慰地道:“你是块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演奏是古典音乐的一种表达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方式。”
终究年岁不饶人,吃过晚饭,江闽雨就洗洗睡下了。鼾声很重,像是睡得很沉。盛骅回到琴房,从包里拿出肖邦的乐谱修改稿,还剩一点,第二遍就修改完毕了。可他总感觉心里有事,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干脆走出房间。雨已经停了,月亮露出了一点影子。他掏出手机——想起来了,琥珀昨天出院,今天沙楠他们三个竟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这不对啊,至少得汇报下情况吧!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院落,锁了门,走到马路边,拦了辆出租去华音。他先去的外教楼,正上楼呢,就听到沙楠傻笑的声音在楼梯口回荡。他抬起头,一下就对上琥珀的目光。不过两秒,她就生硬地避开了。
说过不想看到他,竟然还到她面前晃悠。骗子,像花生一样隐藏得很深的骗子。
琥珀是送客下楼,客自然是沙楠他们三个。
他们一人手里拿了张碟,嘴巴咧着。看到盛骅,三人笑容一僵,想起了秦笠带的话,以后盛骅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性质不同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随便。不过一时间还真有点不习惯,尤其是沙楠。
“我们今天上好课,就到琴房练琴了。”沙楠主动交代,“傍晚陪教授去超市采买了生活用品,她邀请我们来喝咖啡。”言下之意是,他们一点都没偷懒,都是他交代的任务。
盛骅抬眼,“哦”了一声,腹诽道:估计是速溶咖啡,一股保鲜剂的味道。
季颖中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琥珀还给我们看了她那把价值连城的古董琴。”
她拉给你们听了吗?没有吧!他曾在一个收藏家那里看到过两百多把小提琴,都是珍贵的欧洲古董小提琴,不稀罕。
盛骅的目光盯着秦笠手中的碟,秦笠忙说道:“琥珀送的,是她十八岁成人礼的纪念大碟,签名版的,市面上早已经买不到了。”
挺会做人啊,不是一直都像根爆竹一点就炸的吗。
沙楠补充道:“我们约了下周三一块儿去剧院看赵怜惜新排的舞剧。”
明白了,他们四个是一国的,他是外来的。
“说完了就回寝室去,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盛骅的脸色很不好看。
三个人对视了下,低着头,排着队,从盛骅面前灰溜溜地走下楼。
楼上,关门声震天响,以示屋主人心情很不爽。盛骅冷冷地看向楼上,该生气的人是他,她气什么?
这天夜里,盛骅直到凌晨才把乐谱的第二稿修改完毕。睡前,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雨后的空气很湿润,仿佛能听到草木在拔节生长的声音。他走到海棠花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许是江闽雨提起了向晚,他想起了两人以前一起演奏的画面。掌声、赞语、鲜花,把两人都淹没了。他又想到那天在视频里看到的在音乐节上演出的琥珀,忽然不知怎么想起川端康成那句有名的呓语: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
他不禁轻轻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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