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把闹钟定在七点,可六点就醒了。今天要开始上课了。课表是沙楠在周日给她的,一个星期只有两节课。和课表一起的,还有一本《中国音乐史》。是本旧书,扉页上写着盛骅的大名,还有他的手机号码。
沙楠无比羡慕琥珀的课少,他给琥珀看他的课表,课程排得密密麻麻,没一节空着。不是上课,就是练琴。他说:“盛骅对教授真好,连手机号码都主动给,一般人,他只会给办公室的座机号。那个座机,打十次能被接听一次,就能让人喜极而泣了。”
琥珀没提自己和盛骅在医院吵了一通的事,既然盛骅给她排了课,她就当作这是他的道歉,那么,吵架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她是个大度的人。
外教楼的生活设施很齐全,昨天秦笠都给她一一讲解并示范过了,她还详细地记了笔记。洗漱后,琥珀照着笔记,给自己热了牛奶,烤了吐司,还煮了鸡蛋,切了水果。她得意地把嘴角翘起,看,一切都很完美,她是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
琥珀背着琴出门,住在对面的那位教定音鼓的美国外教也刚好出来。他可能是拉美哪个国家的移民,皮肤是深棕色,性格非常热情。昨天他特地来敲门和琥珀打招呼,还邀请她共进晚餐,琥珀婉拒了。
他也是去上课,不过,是给学生上课。他今天的打扮很“闪”。紧身的皮衣皮裤,穿一双大红的运动鞋。就是背着个大大的定音鼓,有点破坏他自以为是的帅酷形象。琥珀走在他后面,特地隔了两级台阶。琥珀一直觉得背着定音鼓的乐手很像蜗牛,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有这种感觉。大型乐器,除了钢琴,音乐厅会帮着准备。其他的大型乐器,都得自己提。像大提琴,也是个笨家伙,一般人提不动,加上琴声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所以,能拉好大提琴的,几乎清一色的是男性。杜普蕾是个异数。大提琴手演出的时候,两条腿要岔开很大,时间一久,走路就有点外八字,比如季颖中就有点。
拉美帅哥到楼下就和琥珀分开了,可能他觉得自己的造型像一只蜗牛,实在是帅酷不起来,不如放弃。他拐进了琴园,琥珀走了另一边。
季颖中自己也有点转向,认路都是靠识别植物,他给琥珀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以不同的植物做路标。
“经过一棵高大的古槐,右转,看到前方有一片小竹林,还是右转,不久,就能看到几棵高大的棕榈树。继续直行,直到路边开始出现一丛丛的美人蕉,左转,前面就是林荫大道。走在林荫大道上,一眼就能看到教学楼。徐教授的中国音乐史课在a楼的302。a楼就是正对着林荫大道的那幢楼。”
琥珀一路默诵着,很顺利地到了a楼的楼下。她看到前面有一位女生手里拿着和她一样的书,便跟着女生上楼。果然女生也是去302。琥珀在窗边找了位置坐下,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真怕自己途中迷了路,沙楠他们都在上课,若真迷了路她只能给盛骅打电话,那岂不是又给了他一个讽刺自己的机会。
学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有的像是刚从被窝里出来,蓬着头,呵欠一个接着一个。有的带着早餐,也不知是什么饼,味道蹿了一屋子。大部分是进来就捧着个手机刷,徐教授进来了也没抬头。
只有极少数像她这样背着乐器,认真坐着的同学。琥珀摊开书,拿出笔和笔记本。
四十个人的教室,坐了不足三分之二。从教授到学生,没人发现多了个外来户琥珀。
关于这个现象,沙楠已经在他们去超市购物的那一次,给琥珀深刻地剖析过了。超市共三层,琥珀在那儿待了近两个小时,受到的对待和旁边推着购物车的大妈是一样的。她终于没忍住,问沙楠:“我在中国是不是就你一个乐迷?”
沙楠说道:“教授,你千万别觉得你在中国没名气,也别认为咱们中国人不喜欢古典音乐。其实,你的乐迷还是有不少的。不过这些乐迷一般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的受教育程度比较高,有点自视清高。咱们中国人,性格内敛、含蓄,不像欧美那么奔放。古典音乐在咱们中国人眼里,是阳春白雪。你又是阳春白雪中的女神,他们会敬你、仰慕你,但绝不会想着要去亲近你。他们喜欢你的方式,是坐飞机去听你的现场音乐会,你出什么专辑,他们就买什么专辑,说不定还会集齐全套。就算他们在街头与你不期而遇,也只会远远地看着,绝不会像那些少男少女看到流量明星那样,激动得像个疯子般又哭又笑,更不会追着你来个合影,或是租车追踪什么的。他们认为那样会辱没了你,让你安静地享受普通人的生活,不去打扰,是对你的珍惜和尊重。像我这样的,完全是基因突变。”
琥珀不解道:“可是那天,在华音门口不是有很多人围着那个盛骅吗?”
“他那是地域优势,自家孩子没那么讲究,就像你在欧美,比那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是这个道理。”
沙楠以为琥珀被打击到了,却不知这正是她现在想要的。她巴不得谁都不认识她,当她是株不起眼的植物,不,是缕空气好了。
徐教授是个戴着厚镜片眼镜的老头,到点了,他推推眼镜,就开始上课。学生有没有来全,课堂纪律怎样,他统统不管。
中国是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琥珀听父亲说,在远古时期,人们还没学会织布种田时,就已经意识到音乐的存在了。她是插班生,这节课应该不是从远古时期开始讲,她竖起耳朵,想仔细地听听课讲到哪儿了。这一听,她傻了眼,徐教授讲的是中文吗?有些字她能听懂,可凑成一句话就不知是在说些什么了,越听越像天书,她听得头晕脑涨,强撑到上半节下课,书一夹,拎起琴盒,逃之夭夭。
外面的天气倒是不错,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就连天上的云也是七彩的。有几个女生趴在走廊的窗边,期中有一个抬起头,指着天空大声叫道:“快看,七彩祥云!”
“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啊,真的是呢!我的盖世英雄要来了,他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只是你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那结局,哈哈哈!”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笑成了一团。
“笑什么笑,都没课吗?”一声暴吼随着重重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端向这边靠近。
女生们一瞧来人,娇呼一声,顿时作鸟兽散。
琥珀把视线从天空收回,朝背着手向她走来的书记点了下头。
“这云是有点罕见。”书记在她身边站住,也眺了眼天空。
这是高层云和透光高积云,在云滴的作用下,日光呈现出七彩光环,实际上是日华。降温幅度突然变大,天空有时就会出现这样的七彩云,只是今天的特别鲜艳,鲜艳得让人心绪不宁。
“你这是准备逃课?”书记微微皱了皱眉。
琥珀摇了摇手中的课本,问道:“徐教授是中国人吗?”
书记一愣:“当然,土生土长,如假包换。”
“那为什么他的中文我听不懂?”
书记的脸一下舒展了,露出笑容:“我明白了,你是被他的湖南普通话给打败了。”他收起笑,学着徐教授的语气说道,“我是一个弗兰人,是这样吗?”
琥珀直点头:“对,就是这个腔调,我听得头都疼了。”
书记把窗户拉开,坐了半边窗台,另一边留给了琥珀。
“徐教授呀,虽然普通话说得让人不敢恭维,可说起音乐史,整个华音里却没有一个比他精通。你再听几节课就习惯了,这不算什么事。我刚来华音那会儿,那才叫两眼一抹黑呢!你听说了吧,我是个带兵上战场的人,突然来到这么一个吹拉弹唱的地方,手脚都不知怎么放,话也不敢多说,怕说错。我的性子野惯了,受不了这个罪。可受不了也得受,谁让我是个军人呢,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那真是一段灰暗的日子。我记得有个吹圆号的小子很勤奋,大清早的跑到河边吹号,我以为是起床号,‘咚’的一声就从床上跳起来,拔脚就往外冲,把隔壁的老师吓了一跳,以为我梦游。还有个小姑娘失恋了,在宿舍里要死要活,搞得整栋楼的人都没办法睡。也有喝了点酒,大半夜在马路上扯着嗓子吼叫,被居民投诉的。我心想,这要是我的兵,我就让他们去操场上跑个几十圈,再做一百个俯卧撑,看他们还有力气折腾不?可是,不能啊,他们不是兵,一个个像娇花似的,得委婉、迂回着来。”
“你原来是一个英雄?”琥珀不禁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书记。
书记朗笑着摆手:“我算不上是个英雄,只能算是个战士。你们也是战士,巴赫的战士,莫扎特的战士,贝多芬的战士。”
琥珀抿着嘴笑了:“我们都在为世界的美好而战斗。”
春天的阳光不灼人,但长时间晒着,眼睛也会花。书记用手覆住额头,挡住点阳光。
“下节课,盛骅在钢琴系上导聆课,你没事就过去听听吧!”
琥珀把琴盒挪到前面,搁在怀里,兴致索然地问道:“是在那个大教室吗?”
书记突然放低了声音:“我悄悄告诉你,那些学生抢着去上导聆课,并不是想听盛骅上课,而是想看盛骅的演奏。你看过盛骅的演奏吗?”
琥珀摇摇头,她很少看别人的音乐会。独奏的、合奏的,都不看。她讨厌在音乐厅外被媒体堵着,让她评价别人的演奏,或者是被那些演奏家围着,状似谦虚地向她要点建议。她爱实话实说,结果有次在洗手间听到人家说她可能精神不太正常!她要是真的喜欢哪个演奏家,就会买他的专辑,或者在网上找现场视频,一个人在深夜里闭上眼睛静静地听。snow被乐评家捧上天的时候,她听到乐评家们一上来就夸奖两位演奏者的颜值,这让她起了反感之心,别说音乐会,就连他们的专辑也没听过。
“那你一定要去看下,不然,这华音就白来了。”
从哲学角度讲,透过现象看本质。书记不会无缘无故地一次次向她盛情推销盛骅。琥珀歪着头,挑起一边的眉毛:“书记,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书记磊落地指着她大笑:“你这丫头真是古灵精怪,就知道瞒不了你。哎哟,你的年纪也不大,要是那些学生能有你一半,我的头发也能少白点。好吧,说实话,我想你能帮帮盛骅。”
“你在说笑,书记。”盛骅需要人帮吗?不,他跩得一只手就能托起整个地球。
书记正色道:“我是个粗人,如果有言不达意的地方,请你谅解。咱们中国这近五年,盛骅算一个,许维哲算一个,还有好几位年轻人,在国际古典音乐界都拿了大奖。这些成功的例子,让很多家长看到了希望,他们带孩子学音乐、看音乐会,为了给孩子提供优质的教育环境,不仅倾其所有,甚至有些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这是好现象,却又让人觉得担忧。大家蜂拥去学琴,只是要追逐音乐表面的光环,于是按速成的道路去学,等着参赛拿奖。校长和我说,演奏家其实只是个人行为,真正代表一个国家古典音乐水平的,还是室内乐,还是得有自己的作品。室内乐是真正爱音乐的人的所爱,它既不属于明星,也不属于追星者。室内乐是精美细腻的,需要人们耐心、冷静地坐下来体会内部的东西。它是器乐表演艺术领域最高层次的形式,能让人倾听到作曲家的灵魂所在。但是它赚不了大钱,因为它不像独奏,能让所有的聚光灯都对准一个人,也不像交响乐团,能渲染恢宏热烈的气氛,所以它的演出寥寥无几,适合室内乐演奏的小型音乐厅都非常少。中国至今都没有一个职业的室内乐团、重奏团。如果我们的音乐教育一直不重视室内乐,我们的交响乐就会停滞,我们就会一直处于古典音乐艺术的初级阶段。这种观点得转变过来。”
琥珀宽慰书记:“这不仅仅是专属于中国音乐教育的误区,全世界都有,只不过西方乐迷基础深厚,演出形式就多了起来,机会也就多。”
书记不太赞同:“意识到问题,就要去解决问题,不能给自己找理由。校长当时邀请盛骅回国任教,因为他是作曲家,是演奏家,还因为欣赏他对室内乐的态度。他是完全可以成为一位光芒璀璨的独奏家的,可他选择了室内乐。这是一个真心喜欢音乐的人,也一直在致力于古典音乐的推广与普及。和校长长谈后,盛骅就立刻退出了snow回国。可惜室内乐之路,举步维艰。”
这是当然的,靠一个人的力量想要撼动多少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哪里容易!可是……盛骅和向晚分开,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琥珀表示怀疑。
“盛骅说,一股劲地往前冲是不行的,得放慢步伐。第一步,是让更多的人了解古典音乐并喜欢上它。他开了导聆课,不仅面对校内,每个周日对外界也会开放一节课;第二步,是成立一支职业的室内乐队,他找了沙楠他们三个。只是他手里的事儿太多,又加上他主修的是钢琴,这支弦乐队的进步实在让人不好评价。现在好了,你来了,在弦乐方面,还有谁比你更有发言权?”
绕了一大圈,终于到达目的地。琥珀都想替书记叫一声累,她斟酌了一下语句,希望自己说得客观而又中肯。
“我是在巴黎音乐学院指导过学生,只是我不善言辞,我向来是让他们围成一圈,我坐在中间说:‘我拉,你们看,可以拍视频,不要发问,自己体会’……”
琥珀还没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这种方式他们能适应吗”说完,书记已喜出望外地抢着道:“理论总是浮于表面,实践才能出真知。这种方式好!对了,你不远万里来到华音,怎么也得给我们上个一两节大师课吧!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琥珀无语,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书记看出她要拒绝,忙堵住:“你刚刚还说要和我一起为世界的美好而战斗,年轻人可要言出必行啊。沙楠他们三个你要顾着,这边的大师课也要排上日程,你瞧哪天合适?”
拒绝的话在嘴里遛了一圈,默默地咽了回去。
“我需要准备一下。”琥珀欲哭无泪。
书记开心地用双手和她握手,还“贿赂”了她一下:“你给我们上大师课,我让我爱人给你包饺子吃。手工擀皮,手工剁馅,和超市买的那种速冻水饺不是一回事,你吃过水饺吧?”
“我在中餐馆见过。”
“那就是没吃过了,哈哈,我保证我家的水饺和盛骅的演奏一样,让你不虚此行。”
这能相提并论吗?天气一点都不热,可琥珀却直想拭汗。
“给你五天时间准备,就在周六晚上,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你去听课,我去安排,地点就在音乐厅,那儿可以容纳的人多。”书记喜滋滋地哼着小曲走了。
琥珀真想踢自己一脚,没事儿逃什么课呢?
七彩祥云已在天边消失不见了,天空碧蓝澄净。这么明朗的上午,眼前的树木开始泛绿,耳边是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有风经过,留下一丝清凉。什么也不想干,就这么晒晒太阳也挺好。
琥珀还是站了起来,她怕书记万一折回头,给逮着,不知又要听到什么让她汗颜的话。那就去钢琴系看一眼吧,躲在人群里,别被盛骅发现就行,不然会助长他的气焰,以为她有多崇拜他呢!
神奇的是,不需要植物指引,琥珀一路顺顺利利地来到了钢琴系的那间教室。其实想迷路也迷不了,一路上都是脚步匆忙地朝钢琴系去的学生。
在楼梯角一拐,琥珀发现自己又天真了。沙楠那天讲的盛况一点都不夸张。人群是有的,室内室外都是人,可是却没有她的躲藏之处。
迟疑不过半秒,她决定离开。如果书记问起,就说她来过了,可惜没位置了。
身子刚转了一半,就看到一身正装的盛骅迎面走来。
男士的正装有两种,燕尾式和平口式。这两种款式,双腿修长、腰身精瘦的男士穿起来都有型有款,身材胖点的,范儿也许有,但就是感觉衣服像绑在身上,看着都吃力。通常演奏家们喜欢选择燕尾式。
盛骅的身材很好,哪种款式都能驾驭得非常好。
他今天穿的是平口式西服,配上他鼻梁上的眼镜,特别有学者风范。不过……他手里的那个大玻璃水杯是怎么回事?
管他怎么回事,她不好奇,她就是……路过。
盛骅笔直地走到她面前,眼帘低垂,投下一个安静又坚定的注视。
琥珀假笑了一下,往左边让了让,等着盛骅走过去。
盛骅嘴角一歪:“怕听了我的课会越发的自惭形秽?”
想要维持真正和平可太难了。你不犯人,不代表别人不会来犯你。能怎么办?迎战!
“你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那你逃什么?”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逃了,我是在找门。”琥珀才不承认自己刚才有过什么念头。
盛骅慢悠悠地抬起手指,虚虚地朝201教室的前门一指。后门已经被学生堵实了。
琥珀昂首挺胸地把身子又转回去,脸上的倨傲神色一下就不见了。她真的要进去吗?众目睽睽之下,与盛骅一前一后?真的要像个学生坐在下面听足他一节课?
已经没有退路了。
琥珀硬着头皮走进教室,上帝保佑,坐在前排的沙楠旁边有个空座。
沙楠按住座位上的书包,迟疑地问道:“教授,你怎么来了?”
琥珀压低音量:“把书包拿开,让我坐下。”
“你真要坐在这儿啊?”沙楠的目光直朝外面瞧,那书包像有千斤重,他怎么都提不起来。
琥珀等不及,直接拎起书包朝他怀里一扔。
沙楠郁闷道:“教授,你下次要来听课,可以预先打个招呼,我给你留座。”
“这是你给别人留的座?”
“不然呢?”沙楠看到门外闪过一个身影,瞧里面没有座,飘向后门去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琥珀也看见了那个身影,是个清秀的女生,背了个双肩包,手里拿着长笛。她斜睨着沙楠:“你真是我乐迷?”
沙楠低头嘟囔着:“乐迷也有自己的私生活啊。我今天是特地逃课过来抢座的,结果……”
教室内蓦地一静,盛骅登场了。他将那个大号的水杯放在讲台上,走到钢琴边,掀开琴盖,按了几个音,确定了音准,直起腰,目光略略一扫,没有在琥珀那儿停留,便收了回去。或许他已经忘记了琥珀的存在。
玉兰树一树的花苞都绽放了,阳光从花朵间穿进室内,斑斑驳驳,一地的光点。盛骅嫌碍眼,拉上了整片窗帘。一瞬间好像只有他在暗,其他人都在明,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静静地站着。
“怎么还不开始?”琥珀小声问道。
“在他的课上,只要有一个人讲话,他就会让其他人都等着。”沙楠看到盛骅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赶紧闭嘴。
他是暴君吗?琥珀在心里冷哼道。
有这样的规则,谁还敢做那众矢之的。上课铃声一响,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盛骅朝坐在窗边的两个女生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们紧张地对视一眼,起身,走到台前鞠了一躬,然后双双坐到钢琴前看向盛骅,盛骅点了下头。
四手联弹!
琥珀的诧异还没消散,紧接着,她的耳朵一动,这是什么曲子?节奏舒缓,乐思迷人,她从没有听过。左边的女生弹奏的是主旋律,一连串的琵琶音行云流水,像是在你追我赶,既有着西方音乐的表现技法,又有着美洲舞曲的节奏。右边的女生模仿的是中国民族弦乐中独有的五声音阶。琥珀曾经在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里面见识过。五声音阶轻快、连贯地衬托着主旋律。这样的融合,让乐曲拥有了独特的韵味。旋律简单流畅,抒情优美、婉转。淡淡的情感色彩,让人宁静,也让人沉迷。像在一个月夜,月色姣好,有几丝云彩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让人以为俏皮的是月,实际上是云。
琥珀不会弹钢琴,但她听得出这首曲子的难度一般,眼前的两个女生却把这首曲子弹得气息悠长、如诗如梦。顶级的演奏家,就连练习曲也能弹出自己独有的味道。演奏者在演奏的时候,就相当于是对作品的二度创作,失去这个环节,作品只能停留在曲谱上,无法体现其自身的价值。成功的演绎能让单调的乐谱焕发生机,呈现出不一样的艺术魅力。
可能是四手联弹的缘故吧,高低声部的对比更加强烈,层次更加分明,细节处理得更加细腻,让这首曲子如梦幻般美。
琥珀再也忍不住,她不能出声问,只能拿笔在纸上写:“这是什么曲子?”
沙楠的小眼睛得意地弯成了一条线,回她:“《彩云追月》!瞧,咱们中国也有这么美的古典音乐。”
果真有月也有云,她从没有质疑过中国作曲家的才华,她知道中国有很多杰出的作品,只是出于东西方乐器的差异性,不太好改编。这首重新编曲的四手联弹让她一下就爱上了。她写:“四手联弹的编曲是谁?”
看到沙楠笑起来的样子,她一拍额头,真蠢,还能有谁?
沙楠写:“每节课的开始,盛骅都会让学生四手联弹或双钢琴演奏一首中国的古典音乐作品,都是由他重新编曲的。”
“双钢琴?”琥珀只看到一架钢琴。
“如果有双钢琴演奏,盛骅会让人把他办公室里的那架钢琴也搬过来。”
琥珀不得不承认,盛骅在室内乐和推广中国古典音乐这件事上真的很用心。可仅仅如此吗?怕是他心里面也忘不了和向晚的合奏,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怀念吗?
琥珀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向晚直直地看着电视屏幕的眼神。
演奏完毕,两位女生似乎还沉浸在乐曲中不能自拔,许久,才双双抬起头,相视而笑,牵手起立,鞠躬,回到座位上。
掌声雷动!一切都和音乐厅的正规演出一样,只是场地小了点,座椅不够舒适。
琥珀发现她们的手里没有谱子,竟然是背谱演奏!
盛骅没有点评两位女生的琴技,只是问道:“这首《彩云追月》好听吗?”
“好听!”下面异口同声。
盛骅摊开双手,走到阶梯教室中间,朗声道:“音乐没有高雅和低俗之分,只有好听与不好听的区别。让你感动的音乐,让你听了还想再听的音乐,让你一下子就觉得悦耳的音乐,这些就是好听的音乐。有时候,出版商和演出商们为了能取得更大的市场效益,会疯狂地炒作、制造话题,拼命地抬高某个作品,你却发现自己对它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而一首无人问津的作品,你却一下和它产生了共鸣。不要怀疑自己的欣赏水平,真正好的音乐,哪怕你不识乐谱,不懂音乐,它也能自然地叩动你的心弦。今天的课,我想讲一位创作出很多好音乐作品的作曲家,他的名字大家应该都很熟悉,而且最近好像还越来越火了,他的名字就叫肖邦。对于我这样的说法,同学们没有意见吧?”
“没有!”又一次异口同声。
琥珀心道,能有吗?你这么霸道!
盛骅满意地走下台阶,回到讲台上,拧开水杯的盖子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又拧上。
“我很喜欢肖邦,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完美无瑕。事实上,他的作品很单一,大部分都是钢琴谱,他连一部大部头的歌剧都没有。很多人觉得遗憾,我却觉得这就是他。他从不哗众取宠,也不讨好别人,他的内心单纯而又素净,他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他的作品,单从难度上看并不高,可是很多人却弹不好,甚至有的人都成了大家了,还不敢碰,为什么?因为他的作品,特别是晚期的作品,一个作品只有一个高潮,而且都是由铺垫一层层精心构建而成的,高潮几乎都出现在靠近结尾的地方。稍微处理不好,整首曲子的演奏就有可能前功尽弃。肖邦的个性内敛、敏感,但他并不软弱,他是个内心非常丰富多彩的人,很多时候,他其实都是豪情满怀的。舒曼评价他的音乐是‘鲜花中的一尊大炮’,有肖邦在,波兰就不会灭亡。这样讲其实有点神化,肖邦没有那么伟大,当然也绝不渺小,他只是坚持了他所坚持的,从不动摇。有很多演奏家喜欢演奏他的作品,诠释得非常到位。但哪个版本才是真正的肖邦呢?这个问题没法回答。我觉得想要通过作品去认识一位作曲家,也许电影音乐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电影画面的场景感会直接把人带入到音乐中,让作品变得非常易懂。像《钢琴家》里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这首作品,平静中含着深情,舒展中含着细腻,像是肖邦在深情地诉说着什么,时而会流露出一些伤感和无奈,像是预料到未来要有什么灾难发生一般。影片中,伴随着这首钢琴曲的响起,映入眼帘的是黑白色的一九三九年的华沙街头……”
盛骅打开多媒体系统,屏幕上显示出《钢琴家》的画面,随之,肖邦的音乐在教室内响起。
这是一个安逸的城市,人们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男主人公,也就是钢琴家斯皮曼在电台录制音乐,突然,一声巨响袭来,整个房间都被震动了,但演奏仍在继续,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坚毅和自信……
琥珀正看得入神,冷不丁前面伸来一个大号的水杯。也不知盛骅什么时候把水喝完了。
“去,倒点水,不要太烫,不要太冷,温开水就好。”
琥珀向沙楠求证,是她听错了,还是盛骅不太正常?
沙楠眼见不好,摸摸鼻子,忙接过水杯:“好的,马上来。”说着推了推琥珀,拉着她一块儿走出了教室。
琥珀还在震惊:“他竟然敢叫我给他倒水?他……”
沙楠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推着她直跑:“不就是一杯水嘛,没多大个事儿。”
就算不是个事儿,但盛骅那颐指气使的模样真是让她反感!
楼梯口的对面就是茶水间,开水是免费的,饮料要投币买。琥珀看沙楠倒了大半杯开水,准备再加点冰时她一把抢过,又加了点开水:“他不是要喝水吗?烫死他好了。啊,烫、烫,快接着!”水倒得太满,没烫着盛骅,反而把她自己的手指烫红了。
沙楠心中琥珀教授那高大伟岸的形象轰然倒地,她其实就是……一小孩儿啊!
两个人回到教室,多媒体已经关闭,盛骅坐在钢琴前,额角的头发淋了点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整个人看上去柔和又淡然。他似乎是感受到了琥珀的瞪视,抬起脸来与她对视。
琥珀本来想当着他的面掉头就走,这一对视,却有些魔怔了,身子像被定住,动弹不得。
盛骅用目光示意两人坐下,今天的重头戏要来了,他准备演奏。
“肖邦在梅杰凯岛上疗养时获得灵感,创作了二十四首前奏曲。他的前奏曲并不是一首较长作品的前奏,而是一首首钢琴小品。《雨滴》就是其中一首,它的正确名称应该是《降d大调前奏曲》。至于《雨滴》这个名,有可能是第一段左手弹奏的重复音,好似淅淅沥沥的雨滴,也有可能……”盛骅无奈一笑,“ 即使是‘钢琴诗人’,也难免被‘标题党’,说这是一个雨天,肖邦因为挂念出门采购的他深爱的如姐如友的乔治·桑夫人,所以写下了这首曲子。好吧,随他是什么,咱们听雨吧!”
盛骅看了眼琥珀,像是在确认她是否还在。琥珀不由得把坐正的身子又挺直了些。
通过书记的大力推销和坊间有关snow的传说,琥珀知道盛骅会是一位出色的演奏家。
书记说,盛骅每天再忙都会挤出两个小时练琴。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只事教育,远离舞台呢?
很多人都以为《雨滴》的旋律哀婉缠绵,充满着对不确定的感情的凄苦忧伤,整首曲子的情感应该是孤寂的。但其实是恐惧,有位权威的钢琴家认为《雨滴》的名字应该是:死神在这里,就在那阴影中。那一下一下的重复音,不是雨声,而是死神的脚步声。事实上,肖邦在写下这首作品后不久,就和乔治·桑夫人分手,并在两年后过世。也许他在创作这首作品时就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结局。
那么这才是真正的《雨滴》?不。
不论是雨滴还是死神,一个优秀的演奏家能让每个人在音乐中听到的都是自己。
琥珀听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急。
旁边的沙楠不住地抚摸着胳膊,他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盛骅的演奏就是这样的酣畅淋漓。
“怎么样,很厉害吧?”沙楠傲娇地问琥珀。
琥珀在最后一个音消失在盛骅指间时,把憋着的一口气一点点地吐出。片刻后,她的情绪恢复正常,轻描淡写道:“哦,很一般!”
其实是很好、很好的。
算好时差,琥珀给许维哲打了个电话。北京时间七点多,美国那边是早晨七点多,许维哲勤奋,应该已经起床准备练琴了。
电话一拨就通,许维哲温雅的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我一定要记下来,你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
“说得我从前好像多失礼似的,不是也经常打电话给你吗?”
“以前你身边有米娅,你疏忽了什么,有她提醒。现在不一样,你独自在外,你要是挂念一个人,是出自心底的挂念,不是礼貌的挂念。”
“哪有那么复杂?”琥珀没觉得这前后有什么差别。她要是真不想和谁联系,绝不会勉强自己,才不理会什么礼貌不礼貌。
许维哲不多解释,仿佛要她自己体会:“是有事找我吗?”
许维哲的声音听着很轻,身边好像有很多人。琥珀隐约听到机场广播,像是在通知飞往华城的航班正在办理登机手续。
“你在机场吗,准备回中国?”
“不是我,是我妈妈,她今天回华城,老家那边有点事。我来机场送她。”
哦,是严苛的周晖女士,没劲。
“你怎么不一起回呢?你来了,我也有人说说话。你不知道,中国有很多方言,有的完全就是另一门外语。”琥珀小声抱怨道。
许维哲听了乐不可支:“中国人多地广,语言种类当然很丰富。不仅语言,新疆和西藏那边连文字也不同,过的节日也不一样……”
“知道,知道,中国很大,世界第三。”琥珀怕许维哲给她科普个没完没了,忙抢着说道,“上次我们不是聊了几句盛骅嘛,你知道他那个双钢琴组合为什么要解散吗?”
许维哲沉默了一会儿,浅笑道:“你很在意他呀!”
琥珀忙不迭地反驳:“我怎么可能在意他,我、我都讨厌死他了。整天拉着个脸,有话不好好说,动不动就吼我、挑衅我,还让我在课堂上给他……给他倒水!”
许维哲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点,以至于琥珀都要以为断线了,差一点准备重拨时,他才说:“讨厌他,怎么还要打听他的消息?”
琥珀理直气壮道:“多了解一点,才能发现他的弱点,我好反击啊!”
许维哲无奈地一笑:“你呀,真让人担心。”
“担心什么?”
“你一个人在外……”许维哲欲说还休。
琥珀立刻显摆道:“我一个人很好呀,我现在在华音里面不会迷路,会自己做早餐,洗衣服、整理房间也都可以。”
“哎哟,进步很大啊!”
“是呀,我也被自己吓到了,可见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许维哲对snow解散的原因也不是很清楚,他说道:“你看世界上那么多著名的组合,古典音乐、流行音乐、摇滚乐,他们不管合作多久,最终都会分开的。分开的理由可能是对音乐的理念有了冲突,也可能是彼此的能力渐渐悬殊,或是其中一人有了更好的发展,又或是市场不看好他们……”
琥珀断定:“snow一定是盛骅有了更好的发展才解散的。”
“盛骅现在发展得很好吗?”
“至少他的路很宽阔,而向晚的路很狭窄。她再和盛骅合作,会非常吃力。”
许维哲很想问她,你这是贬低还是夸奖啊?他失笑摇头,琥珀的世界就是一座精美的象牙塔,塔外的一草一木,一滴雨、一缕风、一片云、一点阳光,都会让她觉得惊奇万分。他又何必说太多呢,她开心就好。
这天晚上,琥珀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舞台上演奏,不是独奏,而是小提琴钢琴二重奏,曲目是舒曼《童年情景》组曲里的其中一首《梦幻曲》。她快乐地任轻盈的旋律将自己包裹,不时抬眼看向钢琴前坐着的那个人,那个人感觉到她的注视,徐徐抬起头……上帝,是盛骅!
琥珀生生把自己给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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