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记事》第五章 栩栩

  她明明记得之前还在随着人流漫无目的的四处逃荒。
  所到之处,全是龟裂冒烟的田土,枯竭断流的河沟,枯朽焦黄的草木,还有……尚未掩埋干净的万人坑……
  起初的时候,山野之间还有草根、树皮勉强可以果腹。不过几时,草根既尽,树皮也被吃尽。流民们无以为食,明知道死路一条,还是只能想办法寻了石子磨面来吃,或者挖了观音土来充饥,却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的。又不过几时,一切可以食用的食物吃尽之后,触目所及,就只剩下满地狼藉的人肉市场了。
  拖家带口的流民们一路流离,有的早已或是把子女丢弃在了路旁,或是鬻儿卖女苟活己身性命。还有的农具嫁妆都已变卖干净,剩下的也就只有人了……这高高低低的一串儿孩子,离了老子娘,照样活不得。还不如……也算是报了生恩了。还有些个却是守着农具嫁妆只舍不得,这会子卖了,还怎么家去,家去了又怎么活。至于孩子,再养就是……只别说孩子了,就是个黄花大闺女,到了这会子也换不来三个乌漆麽黑的杂面馒头。但以人换人,却是极容易的……
  花椒打了个寒颤,硬生生掐断记忆,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可到底什么时候,她又回到了家中,回到了父母亲人身边?
  花椒很是困惑。
  家里人都同她说,她是病了。
  睡觉时梦魇惊了风,就大病了一场。
  好在是“过路惊”,并不妨事儿,吃了药请了黄表,已然好了。
  “过路惊”是什么,花椒不知道。
  那这一切都是梦喽?
  花椒心头还是疑惑不解,却又直打鼓。
  她当然希望,这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一场噩梦。
  世人都说梦是反的,梦死得生,她当然希望能好好活着。
  可这梦中的一切,日升月落,垂死挣扎……也未免太过真实了吧!
  可若说不是梦,那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这如蛆附骨般的疼痛,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庄周梦蝶。那梦境才是真实的现实,现在却是真实的梦境?
  花椒越发糊涂了。
  良久,缓缓叹出一口气,花椒几不可见地甩了甩脑袋。
  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她经历了不少荒唐事儿,也不差这一桩了。若要一一求解,她怕早就疯魔了。
  不管怎么样,她还活着,家人也都在身边,这就足够了。
  花椒咬牙让自己振作起来。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养好身体,否则一切都是空谈,更对不起全家老小省吃节用留给自己的保命水。
  想起水,花椒心头忍不住又焦灼了起来。
  她病了这三五天,也不知道家里是怎么熬过来的。
  ……
  花椒长到三岁上,虽则最远也只去过距离周家湾五六里地开外的,八街九陌接袂成帷的崇塘镇,却也已然知道莲溪不折不扣是个好地方。
  四季分明,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水陆便利……有了这种种好处,自然水源充足,物产丰富,再加上百姓们又劳而不辍人善工商农桑,生活自然过得去。
  自是欢喜的。
  却还不知道莲溪县城内外湖沼星罗,河港密布。尤其是距离县城东南方向三十余里的长塘湖,更是内通诸河,外接长江。
  虽不是宁江府倚郭府治之所在,但自来水陆两便,农商兴盛,人口稠密,倒是宁江府数一数二的冲繁难要缺之地。
  舟楫水乡,水是命脉。
  一年四季中的大半时光,空气中都浮动着氤氲的水汽。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水的水乡,究竟会憔悴到何种地步。自然更不会料到一年四季素来水量丰沛、温柔绵长的莲溪会有干涸的一日,甚至就连坐落在县城东南方向,方圆百里有余的莲花山上的水源也开始慢慢枯竭。
  一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百姓们这才懵了,等醒过神来,俱是慌慌张张地上山找水。
  水缸瓮罐储满了,心里还是怦怦跳,又思量着挖起了水窖。
  枕水人家,最不值钱的就是这出门即是的泉水溪流,何曾挖过水窖,全凭想当然。有的还未挖到一半就塌了,有的倒是勉强挖成了坑,倒一桶水转眼就渗了大半,还是白费工夫。
  村里又公议,特地请了大师傅来测水脉打水井。原本以为了不得就是花销几个钱的事儿,哪里知道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些天,竟是一无所获。
  干旱仍在继续,就这几天的工夫,莲花山上近处的出水泉已相继干涸了,只有人烟罕至的深山里头还在潺潺出水。
  周遭地方所有村落的里长族老们赶紧坐下来商议,再不许没日没夜的上山抢水了。这可是保命水,你一家挑了去,旁人还活不活了。
  随后周家湾又定下规矩,村里头四五十户人家,各门各户每日里都要出人一道去取水。取回后就按人头分,各家按着辈分排号领水。
  在她生病之前,每人每日差不多也就能领上两升水,小儿减半。
  就算成人也不过四瓶矿泉水的量,吃用都算在里头,够做什么。
  每日里淌的汗都不只这些个。
  可若连这点子保命水都没了,花椒不敢想象。
  心里头五味杂陈。
  她恍惚记得上辈子不知在哪扫过篇文章,说是历史上曾有个朝代,倒是统治了三百来年,若仔细论起来,也算成器了。
  可在这三百年内,却有将近三百年的光景,年年遭灾。
  水、旱、风、霜、雹、虫、病、地震、时疫……且多数年份都是一年数灾,lún番登场,几乎就没个喘息的时候,仅有二十二年堪堪称得上风tiáo雨顺。
  当时唏嘘,这会子细细思量,就是搁在现代社会,也难得一年好年景。俱是旱的地儿更旱,涝的地儿更涝,冷的地儿更冷,热的地儿更热。一年到头儿的,气象灾害从未断绝。
  可不管哪个时期,花椒都不曾亲身经历过。虽然看过听过,顶多感叹两句。虽说也曾捐过钱款衣物,不过略尽心意,转身也就过去了。毕竟差着好几百年数百公里的,哪里能够真正感同身受。
  花椒在心底长长吁了口气,平定下心绪,回忆起了自己逃荒一路的路径方位来。
  自个儿安慰自个儿,若真到了那一步,或许还能少走些冤枉路。
  鼓起勇气,却意外的发现原本盘踞在脑海中的那些个记忆正如cháo水般一点一点慢慢消退,没有留下一丝印记。
  花椒怔住。
  竹编门帘轻轻晃动,有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响起,花椒赶紧咬了咬嘴chún,驱散了心中的恐慌。
  就有一阵熟悉的佛香气扑面而来。
  秦老娘轻手轻脚地坐在了床沿上,眼睛不眨地看着再不似之前的苍白羸弱奄奄一息,脸上已是有了两分血sè的小孙女,欢喜之情直达眼底,一双大手把她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又一遍,才握着她的小手,朝着罗氏欣慰道:“身上可是有劲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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