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地里活儿做得很好,插秧子像用线逼出来的一样直。人也又乖又懂事,跟我可好了。后来我去哈尔滨的中学念书,花光了爹娘所有的钱,家里再也拿不出来钱让我来奉天念大学。弟就跟爹娘说,那我跟姐姐来奉天吧,我总会找得到活儿干的,我可以养活她,让她念书。”吴兰英说到这里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她停了好一会儿,胸快速地起伏,“从我到这里,生活费都是用弟赚工钱。他做过各种各样的短工,自己够吃饭,就把钱都省给我。你看到我的鞋子了?又破又旧对不对?我告诉你,原来那可是一双新鞋子呢。那是在商店里面买的,可不是旧货摊上便宜货,那也是弟给我买的,我穿去学校,同学们都很羡慕的……那天我生了病,弟从工厂跑出来看我,又把赚的钱塞给我,又误了工,又要扣钱了。你看到了,他还是小孩儿呢,是不是?他可能还没有你大呢……”
“你弟弟,他在那个橡胶厂工作,对不对?”
吴兰英点点头。
明月半晌方说:“我能不能帮你做点什么?或者,我能不能帮帮你弟弟呢?”
“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更不是要你施舍我。你帮助了我,所以我想跟你解释一下,但是请你不要告诉别人。这就是你能帮我做事情了。至于别的,我快毕业了,我会找到一个不错的工作,我比不了你,但是我也会越来越好……”
明月点点头,心里记挂下的却是吴兰英说“我比不了你”。吴兰英怎么会比不了她呢?她是个勤奋努力的大学生,她有着远大的理想和前途,更重要的是她还有父母弟弟,还有那些用铜板和破旧的皮鞋标记的,来自家人关爱。
明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只不过,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她的记忆与生活,想法与现实,听到的看到的,接触到的还有遭受到的事情督促了她的思考。思考让一个人冷静自持,让一个人更加聪明而独立,于是自然而然地变得越来越不那么可爱。
显瑒是一点一点地发现明月的性格里那一些让他不安因素的。
这种感觉最初可以追溯到去年秋天她差一步就被嫁到南方去的那件事情。整桩官司的由来经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他都是后来从仆人和家丁的口中,从母亲和彩珠的言语态度中寻找到蛛丝马迹,然后自己整理明白的。而年少的明月从火车站被他拽出来之后任他恼怒误会,却三缄其口,只字不提。到后来,得小王爷自己跟自己解释清楚:明月不就那样嘛,连她爹爹去世都只会哭,不会问的傻小孩。
后来她撒了那个谎,那是他心里一直不能解开的一个小疙瘩:他是她叔叔。当然让明月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跟同龄的女孩子们解释清楚确实很棘手,让他来想可能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他一直都没有戳穿点明,他等着明月自己在某一天晚上,在那盏百合花形状的台灯下面跟他细声细气地抱怨她的为难和犹豫。没有。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他在外人看来成了她富有的体贴的叔叔,却连个商量都没有,招呼都没打。
还有她在外面待得越来越久,回家越来越晚,他还想是不是学校留下扫除或者跟同学们做作业。结果有一天他出门会友,在汽车上看到这个家伙自己推着车子在街头闲逛,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让司机开回去,看见她蹲在路边看老头子下象棋。
象棋案子旁边有两个摊子,一个卖西瓜,一个卖香瓜。一只香瓜被掰开成两半让人看生熟嗅味道,时间久了被阳光烤熟,被苍蝇爬过舔舐,跟另一侧摊子下面一摞西瓜皮一起发出腻乎乎臭烘烘的味道。矮房子里面出来一个女人,一盆脏水泼在地上。显瑒想下去把明月从如此所在中给揪回来,门开了半截又关上了,让司机开车上路,心里想也罢,也不是什么过失,她自己乐意就好。
六月中旬的时候,家眷们一起去丹东海边过半个月。明月还要上学念书准备考试。因而不愿同行,显瑒也没有勉强,将她自己留在奉天。到了地方,他先见了旧部和一众佃户渔民,又命李伯芳等人整理了旧年账目,勾销一些,催缴一些,五六天的时间都搭在这上面。活计干完的第二日,显瑒打算乘渔船出海,大早上天还没亮就上了船,结果码头上笨笨地跑来一个人,一脚迈到船舷上,弯着腰穿着粗气跟他说:“带,带我也去。”正是怀着六个月身孕的彩珠。
显瑒道:“那怎么能行?折腾死你。”
彩珠跑了一溜道,根本没力气争辩。一屁股坐在船上哪也不去。显瑒没辙,让船老大开船,对那女子说:“不舒服了马上说,咱回啊。”
船老大在两个海岬之间横了一条长线,每隔两三丈拴着一个嘴大尾小的袖笼,鱼贝虾蟹钻到里面被网住出不来。船夫们将袖笼捞起来抖到船上,就是海里收成。船不大,在风浪里面摇摆得厉害。走一会儿再停一会儿。
别说彩珠怀着六个月,就是身形利落当姑娘的时候也不可能受得了。可她忍着,偏不吱声。显瑒在后面看了她半天,到底还是上去说:“要吐就吐,我都吐过。”
“我不想吐。”彩珠道。
“呀,还挺硬。”他笑起来,“之前没见过海吧?”
“……见过的。”彩珠说。
“什么时候啊?”
“好多年前了。姐姐出嫁,家里人去天津送她坐船。”
“没听你说过。”
她垂着头:“我也是今天才想起来的。”
“……去舱里面坐着吧。里面暖和。”
“不冷。”
船夫剥开两枚牡蛎送上来,显瑒接过来,一口吸进去,又咬了一玉米面饼子,吃得津津有味。彩珠也要吃,显瑒说,太腥,你可不能吃。彩珠非吃,学着他将两个东西都倒进嘴巴里,嚼了几口,咽不下去了。
显瑒道:“吐了呗。”
她这才一口吐到船外,赶紧拿水漱口又从腋下取了帕子擦嘴。
显瑒哈哈笑着:“让你倔。”
他把明月给想起来是在几天之后一个傍晚。别墅临海露台上放了美酒糕点和自己家花园里摘的瓜果,留声机里面转着西洋乐曲的唱片,几个表兄弟的新话题是奉系军阀入关以及南省愈演愈烈的战局,女眷们也在乘凉聊天。妹妹显瑜有些走神。她明日要见一个家世体面的从欧洲回来年轻人……
显瑒拿着一杯酒自己站在露台上,看族里的小孩子们在下面沙滩上盖房子。
几个大一点男孩建完一个方方正正颇有些气魄的大屋,又在给它砌围墙筑院子。他们动了些小心眼,要把小女孩自己挖的一个小坑也圈到他们院子里去,不知是要拿来当游泳池还是鱼塘子。女孩只有三四岁大,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是长春来表兄家的大女儿,她在专心致志地挖自己的沙坑,忽然发现不对劲,自己的独立工程居然被圈到大孩子们的院墙里去了。
她端详了一会儿,没抗议也没吵闹,在围墙上推了一个小豁口,将自己的沙坑范围扩大了一些,然后继续闷头挖坑。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局面:大孩子们处心积虑地占有了她的沙坑,可是女孩却将它继续挖到围墙之外、她有她不被包围起来的小小的一个国。
显瑒走回房间,穿过客厅去打电话。
他一手拿着耳机一手拿着话筒,要了奉天王府的号码。
是管家接的电话,跟他说,明月小姐还没回家呢。
他挂了线就觉得自己有点没劲,转身又回到热闹里面去了。
第十四章
那年九月末,显瑒与彩珠的女儿降生了。远在蓬莱的真人长着人捎来帖子,上面是他精心演算出来的名字:赫麒。府中上下都道这个名字好,威仪隆重又富丽堂皇,只有显瑒挑出来一个毛病:笔画太多,不好写。彩珠笑道:“那你就给取一个容易写的小名。”说这话的时候,那孩子正被奶娘抱在怀里,扎了艾灸的手伸到外面来,硬硬实实地扒拉掉桌上的一个骨瓷杯子。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细碎,声音响亮,显瑒当时便有了主意,把孩子抱起来,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说:“兵兵。就叫兵兵。”
“冰雪的冰?”
“不啊,士兵的兵。”
“那可不是姑娘的名字。”
“她可不是普通的姑娘,她是我的女儿。”
彩珠等的是一个儿子,来的却是一个女儿。无论怎样,她自己都是有些失望的,但是显瑒的宠爱和孩子本身却让人越来越欣喜。她身体健康,精力旺盛,不哭不闹,却很早就开始体育锻炼:她每天躺在床上,却把包袱皮里的两条腿举得高高的,成了一个硬朗的直角。兵兵有一张酷似显瑒的脸,眉目,口鼻,脸颊,发际线的美好形状,还有白瓷一般的皮肤,与她父亲幼年时候的照片简直一模一样。久病不愈,身体虚弱的福晋来了精神,将孙女儿抱在怀里,左看右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当这个脖子后面长着一颗红痣的小孩刚刚开始在床上,用四肢爬动的时候,显瑒已经托人在蒙古给她寻找一只血统纯正,身形健美的名贵小马。
但是,在彩珠的心里,所有这一切的意义都比不了兵兵在两岁时候做的那件事情意义重大。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明月带着一个新的小礼物来她屋子里逗兵兵玩。那是一只通体碧绿,脊背上有几条红线的青蛙,上了弦会蹦。兵兵看了非常欢喜,跟明月玩了一会儿,自己就学会操作了,胖胖的小手把发条拧了几周,放在地上,青蛙就跳起来,一下一下地蹦到明月跟前。兵兵也跟了上去,跟青蛙一起跳到明月怀里,咯咯笑。明月也喜欢她,香香软软地抱了一怀,想要亲亲,却有点不敢,只是笑着看她,两个人四目相对。
当时屋子里面有不少人,福晋在,侧福晋也在,即将出嫁的大格格显瑜和两个妹妹也都在,屋子里面有些轻轻的说话和吃瓜子的声响,没有人十分地注意正在地毯上玩耍的明月和兵兵。
可是,一束声气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面,两个字:“狐狸”。
说话和吃瓜子的声音都停止了,屋子里面霎时变得安静无比。女人们的眼睛落在那小小的可爱的孩子身上,看着她在明月的怀里,黑色的眼睛清晰明确,嘴边有一丝天真甜美的笑容,右手的食指对着明月姑娘那翘翘的鼻子尖儿,仿佛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终于集中在这里了,才又明明白白地重复:“狐狸”。
夜深时分,彩珠守在兵兵小床旁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她自己也在纳罕:是谁教给这孩子说“狐狸”?
她从来就没有见过狐狸,她从来就不知这个词,也就是说,在这个孩子的小脑袋瓜里面,根本不存在“狐狸”这个形象和概念。可是她怎么会指着明月姑娘的脸,认真笃定地说那个词?真邪门儿啊。
都说孩子的眼睛能看见大人们看不到东西,难道兵兵真地看到了汪明月那表皮下面的妖孽原型?彩珠想起来两年多前,福晋寿宴之后,那只小白狐钻进明月的屋子再不出来的掌故。这究竟是奇妙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真相?
别人会怎么说呢?
老人家会忧心忡忡,更加地讨厌或者忌惮那个女孩。
长舌头的下人们会更把明月当做传奇和笑话,可是也难保不笑话她,他们会想,隐忍多年的少奶奶背地里要跟自己的小女儿怎样说另一个女人的坏话,以至于诚实的孩子当面就给抖了出来。可是上天知道,她才不屑于做那样无聊龌龊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孩子说出了她一直想说的话。两岁的女儿用她的无知无畏报复了这个霸占了显瑒的女人,保护了她自己的母亲。事情让彩珠惊讶,思前想后又觉得那样解气和感恩。她轻轻拾起女儿睡梦中虚握着的小手,轻轻地亲了一下,轻轻说:“你保护了额吉,额吉也要保护你的。
”彩珠做好了斗争的准备,明月对显瑒哭诉怎么办?显瑒来找她发难,让她管好自己,管好孩子怎么办?她才不害怕与任何人针锋相对,哪怕是小王爷。她一个人的时候都没有害怕过,更何况有了这样的女儿?
可是事情戛然而止,之后没有任何后续和风波。像大量的砂子埋住了小团的火焰,像风把薄薄的香灰吹走。明月对这一番委屈照单全收,根本没有传到显瑒那里。彩珠于是觉得这个年轻的女人更加沉可怕,不知她酝酿着怎样的报复,又何时爆发。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抵制与反感,有时候并不需要吵架和冲突来表达。
她心不在焉就可以了。
明月在家里越来越不爱说话,整天地看书写字,或者眼睛看着窗户外面发呆。显瑒跟她说三句话,她只应一声,还是毫无意义的“嗯,啊,是吗?”之类的动静。身体仍是好的,温柔甜蜜,但是莋爱的时候睁着眼睛看别处,腿伸长着,手臂也不会弯曲上来抚摸他的后背和头发,像截木头。他掐着她的下巴问她:“找揍,是不?”她笑了笑,翻转了身体,后背给他。这个体位很好,两个人都喜欢,显瑒进入得更深,她则完全不用配合,数着数就睡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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