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暮暮》章节8

  五官精致却不显女气,相反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冷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违和,反而令人着迷。
  岁岁对陆年一见钟情,当然,并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十二岁的小女孩,喜欢来得很表面,仅仅是因为觉得,哇,这个哥哥真好看,想跟他多多亲近。
  陆年十六岁,早熟,沉默寡言,不爱笑,喜欢皱眉。陆母常常打趣他装老成。老成少年自然对花痴小女孩没啥好感,他觉得她幼稚又聒噪,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她就说了一小时,话题无趣又没营养,若不是顾及母亲就坐在身边,他早就丢给她两个字:闭嘴!
  他索性闭眼假寐,世界总算一片清净。他对这趟忽然冒出来的旅行其实是有点反感的,他同母亲回国探亲,返英国前,母亲去看望老朋友,也就是赵岁岁的母亲,恰巧碰上赵岁岁的生日,便一起庆祝。小寿星邀请他参加她的生日短途旅行,去邻城的未央湖看海鸥,他自然是拒绝,可她竟懂得曲线救国,对陆母撒娇说,谢阿姨,跟陆年哥哥一起去看海鸥,是我的生日心愿哎!宠爱她的陆母自然应了下来。他虽不情愿,但也不愿让母亲不快。于是便有了这趟莫名其妙的五人短途旅行。
  到未央湖需四个小时的车程,不算长,陆年却觉得难捱。他睁眼看了看窗外,发现天气愈加阴沉了,才下午三点钟,却仿佛天黑。车载广播里在播实时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可能迎来风雪,提醒开车的司机们注意驾驶安全。
  见他睁开眼,坐在他旁边的岁岁立即凑过来说,陆年哥哥,我超级喜欢雪,你呢?他懒得理她,再次闭眼。大概是真的有点倦了,没一会,他竟然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阵强烈的撞击感与惊叫声吵醒的,睁眼的同时,他感觉身体被倾斜着狠狠抛出去,他猛地意识到一件事:他们的车子被撞翻了!
  在摇晃的昏眩与剧烈疼痛中,陆年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被什么重物覆盖住,然后他闻到熟悉的气味,是母亲!是她扑了过来,同时将岁岁与他掩护在怀里。
  “砰――”一声巨响,失控的车子终于停止在公路下方的田野里。巨大的喧嚣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与暗黑。陆年被母亲与岁岁压在身下,他闻到浓烈的汽油味,以及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警车与救护车来得很快,五人中有四人不省人事,唯有陆年还清醒着,他躺在救护车里,恍惚地听着医生与警察的交谈。
  “是货车司机酒驾。”
  “小车司机与副驾两人当场死亡。”
  “后座的女士重伤昏迷。”
  “小女孩昏迷。”
  …
  他觉得很吵,头很痛很沉,身体发冷,他终于不堪重负,昏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是在医院里,被护士推醒的。护士的声音轻轻的:“你赶紧去你妈妈那里,她…时间不多了…”
  他先是怔怔的,没听明白护士的意思,等反应过来时,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去。
  陆年赶到母亲病房时,发现岁岁正趴在她身上哭,不是那种大声哭喊,而是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陆母的手放在她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他走过去,一把将她拽开,顺手用力一推,她被推倒在地。他看也不看她,坐在母亲的身边,陆母脸色惨白,唇色没一丝血色,那是生机正被一丝丝抽走的人的面色。陆年握紧她的手,心里漫过浓浓的恐慌,轻喊:“妈妈…”
  陆母却并不应他,从他手心抽出手,指着地上的岁岁,吃力地说:“陆年,你去把妹妹扶起来。”
  他一怔,望了眼地上的小女孩,她还坐在地上,正仰头看着他,她额上缠了厚厚的白纱布,脸色同那纱布一般苍白,黑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又回头看母亲,她的眼神很坚定。
  他愤恨地瞪了眼岁岁,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陆母满意地笑了,让岁岁先出去,然后招手让陆年过去。
  岁岁蹲在病房门外,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她觉得医院好冷,好想钻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可是太平间里的爸爸妈妈的身体比她的还冷…
  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陆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疾步往前走,速度飞快,后来索性奔跑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他。
  岁岁走进病房,一边哭一边喊谢阿姨,一声接一声,可她知道,她永远也不能笑着应她一句了。
  岁岁在医院的天台上找到陆年,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站在栏杆边,夜色渐浓,寒风呼啸,鼓吹起他的衣服,他却仿佛不知冷意,笔直地站在那里。
  岁岁在他身后站了很久很久,才敢走向前,扯住他的衣角,讷讷地说:“陆年哥哥,对不起…”
  他仿佛躲避瘟疫般打掉她的手,他转头,冷漠地望着她,然后用比表情更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赵岁岁,你就是个扫把星!”
  说完,他转身就走。
  风吹起他满脸的泪。
  那是赵岁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陆年的眼泪,沉默的,隐忍的,汹涌的,盛大的。
  那些眼泪,比他的冷漠与恶毒的话更令她难过。
  她蹲在天台上,不知道蹲了多久,脸上忽然有凉意,她抬起头,迟来的雪,终于飘落下来。这是今冬第一场雪,是她最喜欢的雪呀,可她却一点也不欢喜。
  自那之后,她再也不喜欢下雪天。
  赵家父母与陆母的葬礼同一天举行,在同一殡仪馆的相邻房间。
  赵家的葬礼由岁岁的舅舅主持,陆母的则是由从英国飞来的乔治先生,陆年的继父主持。
  葬礼一结束,乔治就回了英国,临走前,他将一张银行卡交到陆年手中,歉意地说:“,你知道,你母亲不在了,我跟你也无法继续一起生活,抱歉。”
  陆年接过那张卡,对乔治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他十二年来的养育之恩。他不怪他,他已经仁至义尽。
  陆年失去了继父的依仗,同为孤儿的赵岁岁也正在殡仪馆被两个舅舅当做皮球踢来踢去,没有人愿意收养她。
  陆年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争论到最后甚至吵了起来,而赵岁岁跪在父母的遗像前,低着头,仿佛事不关己。
  陆年走到吵架的人身边,冷声说:“别吵了,她以后跟我一起生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岁岁猛然抬头望向他,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舅舅们一点点的疑虑很快被“终于甩掉了这个麻烦”的欢喜取代,异口同声说好。
  陆年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看岁岁一眼,走了出去。
  一个礼拜后,岁岁跟着陆年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往北方的一个小城。
  临走前一晚,陆年问过岁岁,是否愿意跟他与外婆一起生活,但是需要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
  岁岁果断地点头。
  他是有点讶异的,毕竟他们并不熟悉,而且她应当知道,他讨厌,不,可以说是憎恨她的。可她却选择跟他走,她不害怕吗?
  她当然害怕,也很迷茫,更有不解,他为什么要跟她一起生活?分明那么厌恶她的啊!但那晚寒风夜色中他的眼泪,让她决定跟他走。
  他不知道,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在点头答应的瞬间,暗自许下了怎样的承诺――
  陆年哥哥,是我害你失去了妈妈,害你变成孤单一人,那么就让我用余生的时间来陪伴你,做你的家人。哪怕你很讨厌很讨厌我,我也没有关系。
  她被迫一夜长大,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女孩,愧疚与亏欠像是一枚种子,在她心底发芽。
  他们坐了一天的火车,还需要再转一趟汽车,在汽车站候车时,陆年让岁岁看管行李,他去买点吃的。半小时过去了,车快开了,他也没有回来,岁岁这才慌了,她看着车站里人来人往,没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四周声音嘈杂,都是她听不懂的乡音。她紧紧揪着书包带子,想出去找他,却又不放心行李。她焦急地在能看见行李的范围内走来走去,垫脚张望。
  陆年拎着牛奶与面包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岁岁转头见到他,迅速跑到他身边来,像是不确定般,眨了眨眼,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臂,真实的触感令她脸上仓皇神色立即变成巨大的欣喜,她狠狠舒了口气,仰着头冲他笑。
  “陆年哥哥,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她低声咕哝了句。
  他没有接腔,将牛奶与面包递给她。
  他确实动过那样的心思的,将她抛弃在这个陌生的车站里,他也真的这样做了,他都已经打车离开了,最后却还是回来了。
  在火车上,岁岁问过他,为什么跟她一起生活?他不想回答,她却固执地问了一遍又一遍,他最后不耐烦地恶狠狠地对她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报仇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仇人放在身边,每天折磨她!
  这个答案,自然不是真的。真正的答案是,照顾她,是陆母临终前的遗言。他觉得母亲一定是疯了,明知道他多厌恨她。可母亲对他说,不要怪岁岁,这是事故,不是她的错。母亲还说,没有岁岁的母亲,就没有他,她也早就死了。这个故事,他从小听到大,当年母亲遇人不淑,未婚怀孕,不仅没有得到照顾,还被那个男人家暴,后来男人索性失踪了,在最痛苦难捱的时候,母亲傻傻地选择自杀,是岁岁的母亲救了她,之后一直照顾陪伴她,不离不弃。这份恩义,母亲记得一辈子,她离开后,还要将这份情嫁接到他的身上。他觉得荒诞,却又无法拒绝她的遗言。他的外貌与性情都不像母亲,唯独“把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这一点,像极了她。
  北方也在下雪,跟南方的雪花不一样,这里的积雪很厚,世界是一片洁白,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零下二十度的气温,让岁岁在抵达的当晚就生了病,呕吐、腹泻,到半夜还发起了烧。
  陆年的外婆是镇子上的老大夫,在自家院子里开设了中医馆。老太太六十多岁了,本来身体很硬朗的,忽如其来的丧女之痛令她仿佛一夜苍老了数岁。她熬了一夜照顾生病的岁岁,陆年来喊外婆吃早饭时,发现她起身时差点摔倒,他扶住外婆,瞪了眼床上沉睡的岁岁,嘀咕:“真是扫把星。”
  外婆严厉地说:“年年,不许这样说。”她看了眼岁岁,想起晚上她烧得迷迷糊糊流着眼泪一直喊妈妈,叹了口气:“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呀。”
  他们离开后,岁岁缓缓睁开眼,其实在陆年进来时她就醒来了。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神黯淡。明明知道他讨厌自己的呀,明明对自己说没关系的呢,可是心里还是好难过好难过。
  南北气候与水土的差异,让岁岁整个寒假都在生病,反反复复的,她的体质就是在那个时候变差。
  岁岁对北方隆冬的第一印象,就是窗外飘飞的大雪与院子里飘散的中药味。她甚至没有机会去好好逛一逛这个北方小城,成日待在院子里。而陆年,也成日待在院子里,他是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一点兴趣,宁肯窝在外婆的药柜后面翻看陈旧的医书,识别草药。
  岁岁从院子里走过的时候,透过雕花的窗棂,总会看到陆年站在药柜前,一边翻医书,一边取出药材辨认。他时而蹙眉,时而点头,认真的样子,真迷人。岁岁忍不住想,她的陆年哥哥以后一定能做个大医生呢,就跟外婆一样。
  除夕夜,年夜饭开餐前,外婆将米酒洒在地上,敬亡灵。外婆做这些的时候,将陆年与岁岁叫到身边,说:“年年,以后岁岁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照顾她,爱护她。”
  陆年沉着脸,冷声说:“她不是我妹妹。”
  看着少年紧抿的唇与倔强的神色,老人没再说什么,在心里叹息一声,再懂事,也毕竟是个孩子呀。罢了,他的心结,就交给岁月去稀释吧。
  “她不是我妹妹。”在学校里,面对每一个询问的同学,陆年也总是丢出这句冷冰冰的话。
  春节后,陆年与岁岁都转入了市一中,陆年念高一,岁岁念初一。同一个学校,相邻的两栋教学楼。
  每天中午,岁岁都会去陆年的教室给他送便当,是她亲手做的。外婆什么都好,唯独厨艺很糟糕,陆年在英国长大,习惯了西餐,对外婆炖得烂熟的北方菜实在无法适应,食堂的饭菜也难吃,他中午就去学校外的小吃街吃。岁岁偷偷站在小饭馆的外面,看见他吃完就捂着肚子跑厕所。
  当天放学,她就去书店买了两本菜谱,晚上,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对着菜谱鼓捣了很久,一遍一遍地试验。外婆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她吃惊地走进厨房,只见灶台上满是狼藉,炉火开着,锅里汩汩地冒着热气,而岁岁精神奕奕地守在锅前,神色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老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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