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认识身旁的这位胡姬,她应该叫康古尔,在七年前,与自己一同从龟兹的女市千里迢迢走到了中原。
可是,康古尔还认识她吗?
安眉悄悄叹了口气,眼中便有些水汽氤氲。她回忆起自己与康古尔的过去,她们跟着驼队翻越葱岭、跋涉过茫茫沙漠,那一路的饥寒交迫、凶狠的皮鞭、夜寒中微小的篝火……康古尔爱用一把红柳木梳为她篦头发,她爱对康古尔唱一首突厥的儿歌……
这时碧珠的琵琶铮铮拨响,她当着满座宾客,轻启红唇用突厥语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直坐得脊背僵直,也不敢往身旁看一看——那真的是她的康古尔在唱歌,她的康古尔用突厥语唱出了只有她们才懂的歌谣,然而安眉的双眼却不敢与碧珠交集,她此刻正乔装改扮,即使能察觉康古尔在试探自己,也没有勇气贸然相认。
一般说来,一个十七岁的胡女打扮成汉家少年,只要是黑发黑眼就很难被人揭穿,因为深邃立体的五官和瘦长的身材足够使人信服。安眉便是如此,尤其当她戴上一字巾,宽阔的布条恰好掩盖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态顿减、憨气横生。也因此康古尔这边无法很快确认,何况二人身份悬殊,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认只会惹来麻烦。
安眉双眼正发红,坐在一旁的碧珠看见了,便放下琵琶问道:“客人,您喝醉了么?”
“啊,没有,没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摇头否认。
一旁的衙役看见了,便起哄道:“你这姑娘好不会伺候人,还不快替安师爷饮一杯,快快快……”
安眉尴尬得连连摆手,却见那碧珠微微一笑,当真从安眉手里拿过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的碧珠云鬓花腮,醉眼斜飞,当下众人闹得更欢,便有人趁机涎皮赖脸道:“碧珠姑娘,你看这屋里忒热,不如把外衫宽去饮酒吧……”
“哈哈哈,对啊对啊……”
众人的调笑声在安眉听来格外刺耳,她捏紧了酒杯,怯懦的性子头一次无法按捺怒火。也许是康古尔的眼神太无助,也许是葡萄酒太烈,当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时,安眉终于啪一声摔下杯子,趁着酒意怒骂道:“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做什么?!”
众衙役一时全都惊愣住,从没见过嘻嘻哈哈的安眉发这样大的脾气,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开口打圆场道:“哎,弟兄们也是喝糊涂了。真是,老老实实喝酒吃肉不成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今天咱们是为安师爷饯行,可不能惹安师爷不高兴,来来来,安师爷,小弟我敬你一杯……”
当下撵走了碧珠,包厢中再次推杯换盏不迭。安眉红着眼灌了一杯又一杯,渐渐地火气便消了下去。她有些后怕,因此心虚地拼命喝酒,又喝又劝,很快十几名衙役便东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发胀脸皮发烫,神智却十分清明。
这时候安眉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脑中一转,便想着打听些自己昏睡时发生的事,因此拿着酒杯拽过身边人来问道:“好兄弟,我问问你,那天我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嗯?嗯?”那衙役喝得有些大了,瞪着两眼舌头打结道,“那天……那天不是师爷你高么,把个姜不要脸哄得服服帖帖。兄弟我跟你说,咱们县令一向吃了原告吃被告,真不是个玩意儿……那天他是收了原告好处的,存心把师爷你往死里整,还是师爷你高明,晓得黑吃黑,嘿嘿……”
“黑吃黑?什么黑吃黑?”安眉却是听糊涂了。
“我们也不清楚,反正师爷你回了一趟驿栈,就送了姜不要脸好多银钱,乖乖……不得了地多,而且姜不要脸后来特别喜欢你,不但把你的罪名撤销,还聘请你做了县衙的师爷。”那衙役打了个酒嗝,又喋喋不休往下道,“我们一开始还不忿,因为安师爷你有些不上路子,你说你花钱脱罪也就完了,怎么还把我们的刑名师爷给整进牢里替你背罪呢?不过后来我们都知道还是师爷你好了,嘿嘿,你不像那些个小气的师爷,啐!捞了油水从来不带我们分……这次你从刑名师爷那儿讹得银子,嘿嘿,全拿来请我们吃酒了……”
“就是就是,那刑名王师爷,平素是个鹭鸶腿上剔肉的主儿,这次被你整得,足足花了二十贯钱才被放出来,哈哈哈,鼻子上的痦子都被气歪了……”在旁有人附和道。
“可不是,那王师爷平日缺德事也没少做,这次轮到他认栽,大快人心哪……”
安眉皱了皱眉,想起在公堂上遇见的那位师爷,正是鼻子上长有痦子的,便知道又是蠹虫的报复。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听着众人继续聒噪,借着衙役们的你来我往,她早已将他们认得八九不离十,假以时日,与这帮心直口快小奸小坏的人称兄道弟,应该也不是难事罢。
在春风酒肆一直喝到亥时宵禁,众人才尽兴而散。此时已近月上中天,安眉付过酒钱,借着淡淡地月色将醉瘫的同伴搬上马车。当马车夫嘚嘚吆喝着驾车离开,安眉转过身,想回春风酒肆寻找康古尔,却意外地看见卢师爷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巷口一闪而过。
安眉轻轻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地跟上了卢师爷。那道巷口通着一条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内正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安眉躲在巷口往里偷窥时,恰好看见卢师爷颀长的背影,站在他对面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红衬里的杂裾垂髾裙令人眼熟,那正是胡姬碧珠的穿着。
安眉很吃惊,没有想到卢师爷与康古尔会有这层隐秘的关系。只见康古尔拉着卢焘升悄悄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凑近一步靠进卢焘升怀中,正贴在他肩头交颈呢喃时,碧绿的眼珠恰巧与安眉窥视的双眼相对。
搂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分开,卢焘升回过身也发现了安眉,只盯着她不说话。安眉顿时尴尬无比,怔怔望着他俩连话都说不清。倒是胡姬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卢焘升的手与他告了别,走出巷口时又对安眉行了个礼,方才从容离开。
“我,我是无意中看见……对,对不起……”安眉低头嗫嚅,看着卢焘升的脚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条地缝可钻。
“没事,你别说出去就好,”半晌后卢焘升叹了口气,才与安眉肩并肩往县衙走,“我很早就已和碧珠相识,脱离了表面的应酬,便一直暗地里往来。”
安眉低着头,脸悄悄地发红。卢焘升看着她不安的模样,低低笑了一声:“老实说,之前在下对安师爷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手段,能够在短短十天打通县衙所有的关节?在下冷眼旁观,一直都觉得你为人圆滑、有欠诚恳,今日才知不然。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安师爷原谅。”
安眉听着糊涂,不禁抬头诧异地望着卢焘升,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荷包,轻轻递进安眉的手中:“今天你替碧珠解围的事,我都听她说了,谢谢你。这个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说是小时候的玩意,是干净东西,请你别嫌弃。”
安眉将荷包打开,一把黯淡的红柳木梳子从内里滑出来,落在她的掌心。
多年前的旧物蓦然重现眼前,就像多年前萦绕在戈壁滩上的遥远歌声:“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眼一热,鼻中一阵阵地发酸……她的康古尔!
“谢谢,哎……”安眉唏嘘一声,破涕为笑道,“碧珠赠我梳子,卢师爷不介意么?”
卢焘升像是听到了一句极为好笑的话,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还没长全呢。”
十四五岁可以早慧到当师爷,但早慧到当情圣,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脸红起来,攥着梳子乖乖跟随卢焘升往县衙走,看见巡夜的衙役便远远招呼一声。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地问卢焘升:“卢师爷,你和碧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和她?”卢焘升微微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家里不会允许我娶胡姬做妻子。如今先得过且过,也许有一天,我可以瞒着家里,悄悄和她生下一个孩子……”
攥着梳子的手倏然收紧,梳齿扎进肉里,传来阵阵地刺痛。安眉忍不住艰涩地低喃道:“这样好吗……”
“不好又能怎么办,无论我多爱她,胡人女子对他人而言,是比家生奴婢还不如的存在……”卢焘升低头道,“安师爷,请你保守这个秘密。”
“嗯。”安眉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
她能明白卢师爷的苦心,也能明白康古尔的苦心——康古尔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一个胡女,连卢师爷都不会告诉。一如当年用木梳细心地呵护,她在保护她。她一定以为自己已经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不肯给她的生活制造一分一毫地妨害。岂知她不过是,不过是……
安眉抬头望了眼一脸认真的卢焘升,心头不禁一阵阵揪紧——她原本会和康古尔走同样一条路,然而十二岁时被酒肆老板转卖,使她摆脱了当垆卖笑的命运。可是当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徐珍,那个老实木讷从来不会关心她的男人,心中却也没有任何欢喜。
是否她们远离故土来到中原,命中就注定了无论作何选择,幸福都不会降临呢?
第七章
凉州刺史苻公与夫人在老仆搀扶下,双双走出逼仄的鹿车。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迈的苻公昂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着洛阳城恢弘壮观的门楼,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暌违了十几年的风物都没变,都没变……苻公两眼发酸地感慨着,一低头看见站在城门下迎接的儿子们,脸色就立刻臭起来。倒是苻夫人异常激动地走上前受过三个儿子的大礼,将他们一个一个搀扶起来,最后才停在自己最心爱的长子面前唏嘘不已。
“长卿,长卿……”苻夫人摩挲着儿子上下打量,但看他披着孔雀翎大氅,一身素净的浅蓝色长袍湖水一般从襟口直泻到鞋尖,只在腰上系着一围透雕芙蓉花羊脂白玉带,于不经意间显出贵气逼人。
苻夫人满心骄傲地赞叹不已,跟在其后的苻公却是一脸鄙夷,他严肃地扫过大儿子低调的奢侈、二儿子张扬跋扈的金线绣花锦衣、小儿子胸前金光灿灿的璎珞锁片,还有跟随在儿子身后的数十骑侍从,无不是金辔银鞍高冠锦衣;再回头看看自己又旧又小的鹿车,还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炽。
苻长卿见父亲脸色不好,晓得他心里膈应,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对父亲恭立一揖:“从凉州到洛阳,父亲一路辛苦了,若有什么教训的话,还请回府再叙。”
“哼。”苻公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拽过夫人回身登上鹿车,啪嗒一声将车窗阖紧,便再也不言不语。
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招呼弟弟们上马,转身一扬手指,数十骑鲜衣怒马的侍从便缓缓起步,跟随着苻公的鹿车往城中苻府而去。
……
“安师爷,进城后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么?”卢焘升骑在马上关切地问。
安眉脸上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不用……姜大人交待的事,还是赶紧办完才好。”
从荥阳到洛阳一百九十多里地,骑快马刚好一天。安眉与卢焘升骑马走了两天,行程还算宽裕,却仍是差点把安眉全身跑散了架。安眉在很小的时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马上跑过,但时隔这么多年,已是根本谈不上任何骑技。因为害怕被人看出破绽逞强上马,结果落得每天下马时双腿都迈不了步子。
目的地既然已在眼前,安眉和卢焘升便打点起精神,随着纷纷人潮一起涌进了巍峨的洛阳。不同于前一次满面尘灰地惶惶经过,这一刻当安眉坐在马上,极目远眺洛阳鳞次栉比的局坊时,心中陡然涨满的迷惘是一种叫她全然陌生的情绪——这一刻,她不用愁下一顿饭在哪里,不用愁晚上该去哪里落脚,可是心头的焦虑却比以往更没有着落。
“那个苻刺史,是青齐苻氏的长公子。当年戎狄乱华,汉室大族纷纷南渡,只有为数不多的士族留守中原,在北方建立坞堡集结军队,共同抗击胡人。青齐苻氏便是其中一支,”卢焘升与安眉一路并辔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二十年前邵氏能够建立大魏,青齐苻氏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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