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苻氏族长得封河内郡公,子孙后代世袭爵位。不过最难能可贵的是,当天下平定之后,身为大司马的河内郡公将麾下五万部曲自动入编官军,而在他去世三年之后,承继了爵位、正当盛年的苻公却不受左光禄大夫之职,毅然前往凉州做了刺史,期间受封使持节都督凉朔二州诸军事,又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领兵整治边疆抗击戎狄十几年……”
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缩着肩膀叹息一声:“好厉害……”
卢焘升笑道:“何止厉害,也使人敬佩。苻公在边疆鞠躬尽瘁十几年,一直都只有凉州刺史六百石的俸禄。听说他近日告老还乡,还将积年所得分赠故旧,只携夫人与家奴回洛阳,随行惟一车一骡而已,凉州百姓自发聚于沿途驿馆,哭送了一路。”
安眉听了这话便问道:“今日我们要去见的苻长公子,也是刺史呢。他是这位苻公的什么人?”
“既然是苻氏的长公子,那自然就是这位苻公的长子咯。”卢焘升笑道。
“哎?父子俩是一样的官位么?”安眉吃惊道,“这样好奇怪。”
“呵呵,虽说一样是刺史,其实可差远了。豫州刺史又不领军,只是巡行辖内各郡县,所授职能不外乎‘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而已。不过做刺史一向比较有前途,因为直隶于中央的御史中丞,等于是天子亲信,往往在任几年就可擢升高官。从这点也能看出圣上对这位苻公子的厚爱,”卢焘升见安眉又开始面色紧绷,便转而说些轻松的话题,“苻公子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精通。今年才刚二十出头,却早已才名高著,又因他样貌也是英俊出众,所以有‘洛中英英苻长卿’之名……安师爷你看,前面就是苻府了!”
安眉心中一紧,抬头眺望。当看见苻府门前高大的牌楼,那朱门高户、气派的石狮和烫金的门匾,安眉心中的焦灼便烧到了最高点。她捏着怀中的槐树枝,奇迹般找到安慰。
别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还有槐神的庇佑。
安眉又捏捏怀中的树枝,却并不打算再去咽下一只蠹虫——槐神给的蠹虫已经耗费了两只,在没有得到丈夫消息之前,一定不能再轻易使用了。眼下的状况并不算什么大危机,她只是要去求见这座屋子中的大人,然后送给他一件宝贝,并致以姜大人的问候,任务就是这样没错罢?
敲开偏门递进名刺,安眉与卢焘升在门下等了好一会儿,就见苻府的张管家和和气气走出偏门来,对安眉笑道:“原来是荥阳县府的安先生,一路多辛苦了,请随我来。”
安眉觉得一切进展得颇顺利,心里高兴,不禁便与卢焘升相视一笑。二人跟着张管家从照壁下过,一路沿着廊庑走到偏院,时值深秋各房各户都已打了帘子,安眉一路上看得也不甚明白,只记得每一座庭院都有花草流水,真像神仙住得地方。最后张管家将二人引进一间院落,脱下鞋子登堂入室后,便张罗着下人打水给他们洗手洗脸。
安眉坐在榻上束手束脚,也不敢四下打量,不安地在婢女捧来的铜盆中洗过脸和手。这时又有婢女捧了面脂唇膏来,安眉立刻发懵,慌忙向一旁的卢焘升求救。卢焘升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示意安眉照着他的样子做。安眉便有样学样地点了面脂和唇膏,又接过茶羹喝了一口。那茶羹里加了杏仁酪和麦芽糖,安眉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忙又很土鳖地呷了一大口,这时张管家恰好走进来,对安眉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今天我家主人刚从任上回来,大公子一时不得闲,只怕要劳安先生久等了。一会儿我先预备下饭菜,二位用过晚饭再说吧。”
安眉与卢焘升面面相觑,也只得听从这安排。
……
告老还乡的苻公在内堂中咳了一声,看着长子又换过一套衣服才来见自己,相当的不满:“你那件孔雀翎大氅,还有羊脂玉腰带,是哪里来的?”
“是御赐的。”苻长卿颇不在意地回答,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
“嗯,这倒还罢了。不过平日还是要朴素些,你六百石的俸禄,穿那样岂不惹人侧目?”苻公又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继续教训道,“还有仲卿和幼卿两个,你做哥哥的也要管束些,我们为人臣子的,先要克己奉公,才能安邦定国……”
苻长卿放下茶碗,抬眼望着父亲道:“父亲,长卿以为,安邦定国当以法为本、以吏为师,乃至富国强兵,而不是靠臣子们衣着俭朴。”
“你这是什么话?”苻公难以置信地瞪着苻长卿,“难道杜绝奢纵、洁身自好,还有错?”
“错倒谈不上,但世人本已目光短浅、好逸恶劳,若是为国尽忠的臣子不能享受富贵,反倒让鸡鸣狗盗之辈钻营得利,试问还有多少人会恪尽职守呢?”苻长卿笑了笑,对苻公道,“时世如此。父亲您在凉州做得那些好榜样,只怕表面上夸您的人,和背地里嘲笑您的人一样多呢。”
“放肆!黄口小儿竟敢出言不逊,你还当我是父亲吗?!”苻公咬牙怒道。
“父亲,当年不正是您教育长卿,所谓君臣父子,就是要先君臣、后父子么?长卿以为,您刚刚是以忠君之臣的身份在说话,怎么转眼又变成父亲训儿子了?”苻长卿又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闲闲道,“还是说,父亲您当年严加管束,令夫子抽断十几根藤条,只是想教出个唯唯诺诺的儿子么?”
“好好好,十几年不见,你倒翅膀长硬了!周管家呢?那个报喜不报忧的、尸位素餐的混账,叫他过来!”苻公气得面色铁青,急需要找个冤大头发泄一番,可恨他年年收到周管家的书信,只知道儿子出息了,却没想到竟出息成这样,现在不找周管家骂一顿还能找谁!
“那么,长卿还要入内问候母亲,请父亲先允长卿告退。”苻长卿放下茶碗行礼告辞,一举一动皆无可挑剔。
“快去快去,别在这里惹我上火。”
苻长卿被轰到母亲那厢,却是被苻夫人极致关爱。做母亲的越看儿子越满意,抓着他喋喋不休地絮叨:“长卿啊,你妻孝早就满了,是不是该续弦了?”
苻长卿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口中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倒也不急,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各家这几年不都没合适的么。”
“那平阳季氏呢?”
苻长卿冷笑:“平阳季氏就更不合适了。”
苻夫人不解地看着儿子,半晌后才点点头道:“噢,那就算了,反正你向来有主见。对了,前些天我和你父亲特意绕了点道,先去汲郡看望我病重的姑母,回来路过荥阳,我在那里买了些人参养荣丸,听说可神了。”
苻夫人说着便从箱笼里翻出一盒药丸来,递到儿子手里。
“噢?我前些日子也路过那里,却没听说过什么人参养荣丸,”苻长卿拈起一颗药丸嗅了嗅,皱眉挑剔道,“味道好像也不大对,还是别随便乱吃才好……”
“这个也是最近才出名的,听说是个路过荥阳的名医用货真价实的人参做的,祖传秘方,在荥阳也只卖了三四天,我还是从别人手里高价求购的呢,”苻夫人替儿子倒了一杯水,不依不饶地关爱道,“一共才得了几颗,你快服一颗吧……”
第八章
“荥阳郡的刁民,真该好好整治了……”苻长卿白着脸从厕中出来,表情甚是狠戾。
书童阿檀边伺候他换衣服,边嘟囔道:“少爷,为什么您能跟老爷顶嘴,却乖乖听夫人的话乱吃药呢?”
苻长卿一双吊梢眼斜睨下来,扬手敲敲阿檀脑袋道:“你懂什么,我与父亲虽有辈分之差,却同是一君之臣,自然可以争;你却要我与母亲争什么?”
“原来是这样。”阿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苻长卿换过衣服,又走到香炉边拿起香盒,仔细挑选熏香。这时张管家走到堂下求见,少顷又笑呵呵进堂禀告道:“大公子,今日午后荥阳县衙的安师爷递来拜帖,现下就在偏院等着求见您呢。”
苻长卿双眉一蹙,不悦低喃:“荥阳县,荥阳县,哼。”
“大公子您看,见是不见?”张管家眯眼看着自家公子生气,兀自笑问。
“见还是要见的,”苻长卿沉吟片刻,忽又微微一笑,冲张管家点头,“待会儿你安排妥当了,叫他到我堂中来罢。”
打发走张管家,苻长卿仍是懒懒歪在内室里——虽然答应见客,也得等上好一会儿客人才能登堂。他趁着片刻闲暇,正好吩咐阿檀帮他收书,看着自家书童踮着脚在房里蹦蹦跳跳,心里就觉得有趣。这时堂内婢女却在帘下低声道:“大公子,冯姬来了。”
“让她进来。”苻长卿斜倚在榻上不动,看着自己的侍妾冯令媛捧着一盅汤水来到他身边,于是漫不经心地一笑。
这一笑却让冯令媛心花怒放,她举案齐眉,将瓷盅送到苻长卿面前撒娇道:“苻郎,你尝尝看,猜是燕窝、还是银耳?”
苻长卿便捧起汤盅认真呷了一口,由衷猜道:“是银耳。”
“错了,是燕窝。”冯令媛面露得色,巧笑倩兮地凝视着苻长卿。
苻长卿这次倒真笑开了,又喝了几口才将汤盅递回去:“真不错,难为你花那么多心思。”
冯姬收了汤盅,明眸微睐娇笑道:“只为苻郎一笑耳。”
苻长卿又笑了笑,对她的殷勤不置可否。待到冯令媛离开,书童阿檀才抱着书卷杵在屋中大惑不解道:“少爷啊,把燕窝炖成银耳味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喝银耳呢,还便宜。”
“你不懂,妇人可怜可爱之处,正在于鲜丽而无知。”苻长卿将目光淡淡收回,冷笑着展开手中书卷,却是心不在焉。
……
与此同时,安眉却是攥紧了拳头,结结巴巴望着张管家:“为,为什么还要换衣服?”
“安先生,您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我怕大公子看了不高兴。”张管家乐呵呵地取过一套白色绢纱衫子,往安眉身上比了比,“您不知道,我们家公子乖戾得很,您若穿得不合他的意,只怕您的事就办不成。呵呵呵,这话您可别告诉他噢!嗯,这件还是大了点儿……”
哪有这样讲究的,安眉咋舌,却仍是乖乖将外套换过。这时张管家又道:“哎,您这一字巾也换换吧,我们家公子最讨厌靛蓝色。”
“为什么?”安眉捂住额前的一字巾,心里有些别扭。
“呵呵呵,这说来话长,当年苻公请了洛阳最严厉的西席先生教授大公子,大公子很是吃了不少苦头,那个夫子一年四季都是穿着靛蓝色袍子。”
“喔,”听了这话,安眉只好将一字巾也摘了,却忽然对张管家苦笑,“那个,我戴白色的一字巾,会不会像戴孝?”
“哈哈哈,安先生您太风趣了,”张管家闻言哈哈大笑,特意找了顶如今洛阳很时兴的白纱帽给安眉戴上,赞叹道,“哎呀安先生,您生得可真是俊俏风流啊!”
安眉颇不自在地将帽沿往下拉拉,尽量遮住点眉毛,望着张管家低声道:“我可以去见苻大人了么?”
“当然当然,安先生请随我来。”张管家乐呵呵地引着安眉往外走,卢焘升作为陪客不能同去,便留在原处吃茶等候。
安眉怀揣着锦盒,跟在管家身后稀里糊涂走了许久,渐渐地便闻见一阵清淡的香气。她一路与许多美丽的婢女擦肩而过,那抹说不出来的香气却与婢女身上散发的香味截然不同。当香气诱人步履加快,他们匆匆走过笔直的廊庑,终于进入一座非常气派的庭院。安眉不禁睁大眼睛细看,先是开阔的前庭种满碧绿的竹子,跟着过了一道门进入内庭,便有大片鲜红的槭树映入眼帘;堂前是白色纹石圈出的一汪小潭,白石绿水都被深红色的落叶细细碎碎半掩住,不时有赤鳞鲫鱼浮出水面吞吐着红叶。
此刻安眉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自己已换过衣衫,否则就真的只能自惭形秽了。
越往里走香气越浓,到了堂下,安眉跟随管家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从白石台阶西侧登堂。堂中婢女看见他们,悄悄闪入帘内通报了一声,片刻之后便由另一位衣着更华丽的婢女张开了锦帘,请安眉入内。
“安先生,您进去吧,我就在院外等候。”张管家对安眉呵呵笑道。那真是一张摆明了等着看笑话的脸,紧张得喘不过气的安眉忽然在心中想。
安眉脚底发飘地走进堂中,终于找到那不知名香气的来源——做成小兽形状的铜香炉正从口中吐出乳白色的轻烟,用来安神的浓郁香味却令安眉紧张得想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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