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章节7

  。她全身绷紧,僵硬地跟着婢女又穿过一道厚重的锦帘,便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好奇地望着她。
  “你是荥阳县衙的安师爷?”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对着安眉睁大了眼睛。
  “嗯,是。”安眉心中暗自诧异——那总角少年盯着自己欲言又止,好像在看她额角的伤疤,眼睛真毒呢。
  “喔,请随我来吧……”那少年终于点了点头,在炉中茶水汩汩地微沸声中,领着安眉走向一座精美的山水屏风。
  当安眉战战兢兢地绕过那座屏风,她第一次见到了苻长卿。
  大字不识一个的安眉,终于在这一刻福至心灵,明白了何为“洛中英英”。她在香气中忽然想到槐神,然而此刻端坐在榻上的男子并不是神——这样的人竟是活生生的,整个人的神气就像雨后掠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安眉在那一瞬看不清他的衣着打扮,只知道有一双黑色的眼珠正定定望着她,目光是那样深邃。
  安眉觉得姜大人错了,这样的男子,怎么会稀罕几颗珍珠呢?
  苻长卿心中再一次涌起不快,他终于可以确信荥阳县令是个庸才,竟会派个两眼发直的绣花枕头来见自己。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微笑道:“这位是荥阳县的安先生吧?果然风姿清雅,真是‘东海玉树临赤水,花开花落年复年’啊……”
  苻长卿借着《晏子春秋》来损安眉华而不实,安眉哪里听得出来,兀自傻傻一拜与他见礼:“小人安眉,见过大人。”
  “安眉?”苻长卿拈着拜帖瞄了一眼,又看了看安眉,点点头道,“人如其名,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安眉听出苻长卿在夸奖自己,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她颤着手取出怀中锦盒,俯首呈至苻长卿面前:“这是,这是姜大人的一点心意。”
  苻长卿眉毛一挑,伸手接过锦盒打开,看着内里十颗莹白透亮的珍珠,默然无语。安眉不敢看他微扬开的玉色长袖,慌忙抬头找话道:“姜大人说,这个是进上的北海贡珠,如果没有门路很难得到的。”
  结结巴巴说这话时,安眉分明看到面前宛如谪仙的男人双目一亮,于是她紧张不已,满心希望这礼物能讨他欢心。苻长卿果然不负安眉的期望,缓缓地、开心地笑起来。他对安眉扬扬手中锦盒,颔首道:“既然是姜县令的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谢谢你,这份厚礼我非常地,满意。”
  安眉立刻长舒一口气,当下开心不已地对着苻长卿又是一拜:“大人满意就好!”
  “嗯,除了这份礼物,姜县令可还托你带话不曾?”苻长卿唤来阿檀,示意他替安眉斟茶。
  安眉像捧着宝贝一般托着茶碗,努力在肚中搜索着姜县令交代过的话,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嗯……姜大人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请您平日多照顾吧。”
  “呵呵,苻某岂能愧受姜县令的厚礼,我已经明白,安先生放心。”苻长卿将锦盒放在案上,吩咐阿檀道,“既然安先生已无他事,天色也不早了,若不嫌弃就在我府上将就一宿罢。阿檀,你领安先生去张管家那里,叫他好生安排。”
  “是。”阿檀领了命,便引着迷迷糊糊的安眉走出苻长卿住的庭院。一路上他不停回头打量安眉,终是忍不住少年天性,问安眉道:“安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嗯?什么?”安眉摸不着头脑,怔怔反问道,“我们有见过吗?”
  阿檀皱起眉毛,眼珠子一转复又笑道:“我们应该没见过,是我记错了。”
  安眉因为阿檀是在苻长卿身边侍奉的人,所以发自内心地想要讨好他,却又因为不会其他笼络手段,于是在阿檀交差临去时偷偷塞给他一锭银子:“这个给你,随便买些糖吃……”
  阿檀满脸欢喜地道了谢,又对安眉扬了扬手才转身离开,只是刚回到内庭他便立即冷下脸,将银锭信手往水潭里一丢,拍着手走远:“什么玩意儿……好俗气的东西!”
  第九章
  “哎呀呀,这吃稻粱与吃糟糠长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回荥阳的路上,安眉骑在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长卿仍是魂不守舍地叹息,“哎,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卢焘升挽着缰绳,忍不住在一旁笑话她:“这一路都听你赞了多少遍了,你倒说说,我是吃什么长大的呢?”
  安眉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望着卢焘升道:“你是吃黍米长大的!”
  “哈哈哈……”卢焘升闻言大笑,冲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谢夸奖,谬赞谬赞!”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认真打马前行。
  二人转天回到荥阳向姜县令复命,姜县令仔细听过安眉的描述,很是满意:“呵呵呵,这么说,苻刺史他很高兴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着收下的,还说肯定会照顾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兴。
  姜县令当即赏了安眉一贯钱。当安眉领着赏钱从后堂出来,自然又被差役们团团围住,沉甸甸的赏钱当晚就化作酒肉填进了各人的肚肠,正所谓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换来亲兄弟。
  糊涂的安眉就这样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当初姜县令收下“安眉”的贿赂,又因为被她捧得高兴,于是聘请她做了荥阳县衙的钱谷师爷。现如今做官离不开幕僚,当县令的总得有五六个师爷才办得好公事,师爷们分别在衙中领着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等职。安眉就是钱谷师爷,而卢焘升则负责撰写书启,是姜县令的书启师爷。
  钱谷师爷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主管县衙的钱粮会计。安眉从前跟着婆婆操持家计,算账还是会的,在去洛阳办事的来回路上她又请卢焘升教了点常用字和算术,如今遇到难题也靠他照顾,勉强算打发了师爷的差事。
  安眉一适应生活就开始往大兴渠打听,借着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劳役中找到了来自扶风县的劳役头目,顺藤摸瓜如有天助,她顺利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当安眉在劳役们震天的号子声里走进大兴渠,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土坡,把装满肉馅馒头的白布包塞进徐珍手里。她双唇哆嗦着,跟随丈夫进入无人的工棚后,立刻惶惶下跪流着泪承认:“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丈夫徐珍将馒头放在一边,歪头吐出嘴中泥末,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脸上满是干裂的泥浆,上半身穿着肮脏单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裤腿一直撸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精瘦的小腿。这一身的褴褛与衣着整洁的安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使她越发惶恐,一边抽噎一边为自己辩解:“是婆婆要将我改嫁给小叔,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我是为了来找你的……”
  “嗯,”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徐珍终于开了腔,他双眼直瞪瞪盯着安眉,却很平静地发话,“我一直在渠上苦,不识字又没钱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这么过着吧。”
  这一句话的效果堪比一颗定心丸,安眉总算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感激地朝丈夫点点头:“我如今,我如今在县衙里有了差事,他们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钱了,一定会经常来送吃的给你,你跟同村的人说说,叫他们不要对外说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问安眉为何会有这样的际遇,只是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们都有分寸。”
  安眉没想到丈夫会这样顺从自己,真是如同做梦一般,想想都要乐得笑出来。她觉得快乐,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是快乐。县衙的活计做熟了就不难,还能捞到油水不时往大兴渠那里送;县令很和气同僚又热情,凡事还有卢师爷帮她;隔段日子她会借着寻欢上春风酒肆,实则是掩护卢师爷与康古尔见面,在康古尔淙淙流水般的琵琶声里,安眉有时会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个被安眉镌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经全然忘记他那些深奥的开场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记得他的神气,像雨后滑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
  那样的一个人,还能再见吗?
  然而现实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与苻刺史见面了,并且距离初见不过短短一个月。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寒气已至,北风朔朔夹着雪花,冰凉凉袭人脸面。午后安眉去渠上看过丈夫,刚要回县衙,却忽然被迎面来的两名官差拦住。那二人是郡府中的衙役,安眉从衣着上辨认出来,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们问道:“二位大哥,有什么事么?”
  “您是县衙的安师爷吧?赶紧跟我们走一趟郡府,上面来人问话了,”两名官差客客气气说完便将安眉挟住,手下的力道却极为狠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师爷,得罪了。”
  安眉整个人被震懵住,当下只能稀里糊涂跟着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将手劲一丢,她顺势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听到身后有人报了一句:“荥阳县衙钱谷师爷安眉带到——”
  安眉一怔,跟着听见一声凄厉地惨叫,这才心惊胆颤地抬起头。她发现自己身旁正立着四名官差,被官差围在当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县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两名官差狠狠收紧,她身后有两名官差按住她受刑,使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浑身发颤地惨叫。姜县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乌纱,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安眉浑身一颤,这时便听见堂上醒木一响,她赶紧掉转过脸,恰恰看见苻长卿双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见如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冷酷得像数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是不招?”拶指之后,一名官差如此问满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却是虚弱地摇头,发白的嘴唇嗫嚅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哼,”堂上传来一声轻哼,接着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安师爷,你来帮着季夫人认认,这个是什么?”
  安眉怔怔抬头,看着郡府的刑名师爷将一只锦盒递到自己面前,内里是十颗光华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惊,立刻明白是出了什么事——苻刺史来问罪了!
  安眉不知该站在什么立场,惟有选择老老实实回话:“这是……珍珠。”
  “还有呢?”苻长卿在堂上冷笑,“当日你说的,可不止这么多吧?”
  “这是……进上的北海贡珠。”堂上人无情的声音,使安眉不自觉眼中发热——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个什么意味。
  心中不知为何会莫名地难受,比直接遭人羞辱还要难受。
  苻长卿凝视着跪在堂下的人,沉声发问:“姜县令是如何得到这藩邦贡品,你可知道?”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个大舅子,在朝中有什么门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鸿胪卿季大人?”和缓的嗓音几乎是在诱导——他需要这个答案。
  “这……”安眉不知道鸿胪卿是什么,一时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长卿的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来。
  “对,就是那个。”安眉蓦然想起姜县令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怔怔点了点头。“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句话,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谎,他撒谎!”这时季夫人在一旁大声叫嚷起来,“这人来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赃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赃陷害,还得问了才知道,”苻长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签筒,指尖轻轻点过白、黑、红,终于抽出一只红头签,抛在了堂下,“十杖,还是打姜季氏。”
  一支红签代表十杖,但力道会比两支黑签更狠,每一杖都会使人皮开肉绽、分筋错骨。
  姜县令立刻杀猪一样叫起来:“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啊大人……”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规矩早该破破了,”苻长卿冷冷瞥了眼还在犹豫的官差,慢条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内子有妊在身,不能受杖刑,”姜县令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么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么?这理由找得还真不错。”苻长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绝无虚言!大人请稳婆来一验便知!”姜县令对着苻长卿不停磕头,哀哀告饶。
  “嗯,准了,”苻长卿点点头,示意差役去找稳婆后,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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