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街二十八号,是一栋独栋小洋楼。早先是一处日本商人的物业,现在则改成了花会赌厂,一楼负责接待,那放着花神名号的竹筒,以及做筒的任渭渔就住在二楼。
每天拔筒的时候,这里都是拥挤不动,押花会的赌客,以及替家庭妇女押会看输赢收钱的“跑封”都会来观看结果。但是今天的人格外多,从大厅一直排到入口,怕不是有几百人守在那。
这些人里既有押会看筒的赌客,也有天津城里几家大小报馆的记者。这年月做新闻不容易,凯申委员长把抗战定性为非法行为,报纸上不许出现日本,连卖仁丹得都跟着倒霉。
报纸上大新闻发不出去,记者们就只能打探些花边新闻名人八卦来充场面,在天津这地方找点这种新闻也不容易,好不容易遇到一次花会闹筒的事,怎么可能不来。
受限于信息传播速度,记者人数不多,但是这些访事记者彼此间互通声息,用不了多久,半个天津城的记者就能踩破了门槛。从后门密道直上二楼的袁彰武看着下面的人群眉头紧皱,训斥着身边的徒弟王文锦,
“怎么这么不会办事呢?让他们进来干嘛?轰走!全都轰走。告诉他们,这事不许给我见报,我明天挨家派红包,谁要是不给我面子,就别怪我不让他们家报纸出印刷厂!”
身后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男子声音悠然响起,“宁堵城门不填海眼,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跟一群记者费神有什么用。真正的阎王在下面坐着,不把他打点走,你就算把记者都赶绝了也没什么用处。”
袁彰武回过头,一双怪眼射出凶光,盯着那个身材细长如竹竿,穿着印度绸长袍戴金丝边眼镜,整个人就像是仙鹤成精的男子。与袁彰武的气急败坏相比,男子表现得气定神闲,仿佛只是个看客,一切与自己无关。那两把顶在脖子上的闪亮匕首仿佛是两条臭带鱼,脸上丝毫没有惧意。
“任渭渔!我真金白银把你从上海请过来做宝,每月发你420块现大洋,天天印度人头土抽着,落子馆小妞陪着,不是让你来这当祖宗的!你这把怎么做的宝?这次的事不算完,我好不了你也别想好!”
任渭渔冷笑一声,“三哥,任某十二岁就在街面上白相,能活到今天就是赚的,说这种话吓唬哪个啊?你现在把我大卸八块又有什么用?先把下面的人应付走,再想拆我这身骨头不晚。等到下面赌客发燥,你这赌厂怕是保不住,驻屯军司令部不见得会为你这点事体就出兵的吧?”
袁彰武当然知道,日本军队不会轻易派出,就算出动也不会分辨谁是自己人,肯定是见人就打,自己也好不了。他用手一指任渭渔:“南蛮子,你给我等着!”大步流星走下楼梯,脸上瞬间已经切换出一副笑脸,
“让让,都让让。不就是拔筒么?有嘛新鲜的?我这一天开两筒,筒筒都不空。要爱看这个下午来,保证能看得着。来人!预备点绿豆汤,给几位消消暑,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
分开人群,在一楼大厅正中,一张花梨太师椅上,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端然正坐,身后八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如同曹孟德身边的八虎骑雁翅排开。
男人身上穿戴虽然像个商人,但是从那拔得笔直的腰板魁梧身躯以及锐利的眼神不难看出,其多半有过行伍经历。要是有人仔细端详老人的双手,就会发现这双手骨节粗大,掌心指肚布满老茧,一看可知这是双握惯了缰绳,也摸惯了枪械的手。
袁彰武一阵大笑抢步上前道:“武大哥您嘛时候来的?兄弟我这出去办点事,也没人跟我说,让您在这坐这么半天这叫怎么话说的。这帮小兔崽子不管是不行了,我武大哥来就在这坐着?还想干么?我武大哥要是不痛快,我剥了你们的皮!大哥,您大人大量,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哥们有话楼上说。前两天有人送了我两瓶关外的地瓜烧,这东西你花多少钱买不着,兄弟知道你得意这口,自己舍不得动,就等大哥来开瓶呢。走,咱哥两弄两盅。”
男子面沉似水,并未因袁彰武的态度就好言相向,摆手道:“不必了。今天来不是找你喝酒,是说正事来着!”嗓音洪亮满室皆有回音。口音里带着浓重的东北腔,一听就知道是从关外进来的爷们。
“我前些日子不在家,云珠背着我上你这押花会来了,有这事吧?要不是我从家里翻出来押票,还真不知道她背着我,居然在花会上押了那么多钱。”
袁彰武一愣:“云珠上这押会来了?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呢?我这几天也不在天津,外面跑事去了,这不刚回来么,大哥您这把我问懵了。我说,我不在的时候谁管事,过来一个喘气的。我大侄女没事往我这玩两把来,谁管她要钱了?自己出来没事,让我查出来,我掰折他的腿!”
男子一摇头,“不必如此。花会就是这么个地方,来这里押会就要给钱,关内关外都是一个规矩。押空了自然没话说,押中了是不是应该赌厂赔钱?”
袁彰武笑道:“大哥看您说的,全天下都这个道理,押中了能不给钱么?”
“那就是了。云珠私下押会,我是不赞成的。但是她总归还是有点良心,知道每一次都押太平。当今天下,老百姓盼的就是太平。只是这太平难得,一连半个月未开太平,老百姓说是当今天下刀兵四起无太平,这一门成了绝门没人押。好在老天有眼!今天,这太平出来了!”
男子说着话举起了手,在他手上那支花会封筒里取出的签子上,赫然是“太平”二字。
“云珠这孩子脾气跟我一样,不撞南墙不肯回头。连押半个月太平不中就该收手,可是她非但不肯放手,反倒加注,一口气买了三十三份太平!就是她这股子倔劲,像我武汉卿的女儿!”男子声音越来越洪亮,几乎震动屋瓦,朝身后示意,一名扈从已经把一口箱子放在桌上,里面放的正是武家的押票,每一张上都是“太平”二字。
武汉卿道:“我今天来,就是替自己的闺女来收赌金的。来之前我了解了一下规矩,一赔三十四。这里总共是两万五千块钱的押票,请你预备款子吧。钞票金条现大洋全都可以,就是不要支票。”
袁彰武的脸上就像劈面挨了一拳,神色阴晴不定,强笑道:“大哥,您这急赤白脸的干嘛?赢钱是好事阿,侄女运气好,这一宝押正了。不过这么大数的款子,我预备也得预备一会,您别在这坐着阿,有话咱们上楼说。”
“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我知道你预备钱需要时间,不过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你派人预备钱,我在这等,不着急。”
袁彰武用衣袖擦擦额头汗水,四下看看,“那个嘛……云珠呢?这个会是她押的,最好还是她本人来办。要不然过两天她再来,怕是有点麻烦。”
“袁彰武,你这越来越出息了。头回听说押会还得本人来领奖的,咱天津卫那么多大闺女小媳妇押会,都是跑封的代领奖金。怎么人家亲爹来,还不如跑封的好用么?”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印证了袁彰武心中某个巨大的担忧。寻声望去,只见宁立言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在他身旁,则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这姑娘二十上下,弯眉大眼高高鼻梁,皮肤不算白,但是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配上她那双忽闪的大眼睛,格外有吸引力。
那姑娘并未因为被围观就害羞,反倒是大方地一笑,露出两枚可爱的小虎牙。“这地方花会的规矩真怪,押会的时候省事,哪怕我不来,只要打个电话就能押会,回头把钱补上就行。怎么到了要钱的时候就这么麻烦了?还是说这个花会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与武汉卿一样,女孩也是一口浓重的东北腔,带着白山黑水的印记。由于关外大批财主跑进天津,眼下天津城里这种口音很流行,倒是没人笑话。大家都不笨,自然猜的出来,这女孩的身份,就是武汉卿的女儿武云珠。
正主露面,袁彰武也没法推辞,花会不管过程里有多少作弊的东西,但是有几样东西没得改。一是押票,二是公布出来的拔筒,要是把这个都否认了,这个买卖就没法做。他的目光在武云珠那两条长腿上一扫而过,随即就锁定在宁立言的脸上,眼神中的杀意已经非常浓烈。
“三少,怎么这事里还有你?”
宁立言微微一笑,拉住武云珠的手,“袁彰武,我看这几年江湖你白混了吧?这么点眼力见都没有?看不出来我们两是什么关系么?这事是我自家的事,这么一大笔数目的款子,我自然要亲自护送才能放心。少废话,两万五千的本金,三十四倍的奖金,总共是中交票八十五万。我知道这么一笔款子得费点时间,我不着急,可以慢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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