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马南风》第八章 你不会死

  萧凡扶着剧痛的脑袋,好像在许久之前,又仿佛回音尚在耳边,他听见了不止一声的呼唤,有讥诮,有漠然,有不解,更有满满恶意,只是最清晰的那一声,慈祥而柔美,终于唤回了行将崩溃的灵魂。
  睁眼时,入目的光线并不是很强烈,却能够将本来就以金黄色为主色调的大殿,渲染得更加富丽堂皇。四周墙壁上精致的浮雕,皆是佛门往生极乐之经典,置身于此,如沐浴佛光普照之中,项日感梦,满月流光,阳门饰豪眉之象,夜台图绀发之形,所谓佛国,亦如是也。
  然而,当萧凡拖着酸软的双腿踟蹰着走了几步,却不慎撞上一物,转身凝视之时,宁静祥和的场景顿时一扫而空,只因眼前所见,乃是一口金丝楠木所制而成的棺材。
  而这口棺材,却并非平平置于大殿中央,而是直直立起,棺材中的尸骸,除了紧闭双眼,其余就如同一个活人一般,正对着萧凡,此人正是他已经故去的婶娘,丹阳长公主元清仪。
  萧凡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整个人也往后连退数步,跌坐在冰冷的莲花纹砖面之上,呆呆地瞧着眼前不合常理的棺材。
  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道缝,随即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恶狠狠地叱道:“你在鬼哭狼嚎什么?真是晦气,大爷我今日在廷尉寺当差当的好好的,就是因为你,后院死了人,然后又被派到这样的鬼地方看管你。府君为何不早点把你这样的废人超度了,也省得我等一同走霉运!”
  萧凡循声望去,那个脑袋的主人居然还是认识的,尽管由于自己一向不受待见,连带一般差役也不把他当一回事,但毕竟算得上熟人,萧凡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殿门直直奔去,口中喊道:“这位大哥,为何我们会在此处?你先让我出去,这殿里古怪得很!”
  差役理都不理,径直把门关上,锁起,萧凡在里边撞在门上,哎哟一声跌了回去,旋即不顾疼痛又再度爬了起来,用力拍打着大门,请求将他放出。
  差役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依然是恶声恶气:“呸!有本事你把门撞开自己出来,不然就乖乖呆在里头等死吧!府君有令,将你先关在这登极殿中,为长公主殿下守灵。他老人家已经前往丞相府,会同三司,定你死罪,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百无一用的窝囊废!”
  萧凡闻言更是心急如焚,连拍带打,甚至真的用自己瘦削的身躯去撞击殿门,然而,直到他筋疲力尽瘫坐在地上,外头也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连手指头都酸痛到动不了的萧凡背靠在殿门之上,呆呆望着大殿中央的公主灵柩,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起了昨夜至今所遭遇的一幕幕。
  叔父身首分离,婶娘悬梁自尽,御史中尉硬说自己指控了左卫将军,左卫将军却死在前来找寻自己的中途,廷尉寺连环血案,自己被关入大殿等死……
  任凭萧凡想破了脑袋,只能感觉到隐隐之中有人推着自己走入一连串事件里,最后来到无路可退的死胡同中,却根本不明白,这一切的真正目的何在,自己又该如何脱身。想到最后,萧凡不由仰天一声长啸,一切心酸、委屈和愤懑,都投入到这份宣泄的情感里。
  长期的离群索居,让萧凡的性格变得有些孤僻和古怪,但这只是表面上给人的观感,他唯一的朋友老林早就看得分明,在骨子里,萧凡始终是一名善良而乐观的少年。
  而这份善良与乐观,只他因心中总有不改的信念,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寻找到幼年印象中最疼爱自己的阿娘。而到了那个时候,他希望站在阿娘面前的自己,依然如婴儿初生那般纯粹,依然是一个值得阿娘疼爱的儿子。
  然而,此时此刻,萧凡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乃至绝望之中,只因过去十年间,无论怎样痛苦,却从无性命之忧,而如今,他即将被剥夺走的,却是活下去的权利,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不能闯过这道鬼门关,他将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亲爱的阿娘。
  何人害我?
  究竟是何人害我?
  为什么偏偏选中的人又是我?
  我只不过想在夹缝之中卑微地活过这一生,临死前能够见一见自己的至亲之人,难道这样的愿望也要被无情击碎吗?
  多年来,已经极少落泪的萧凡,终于让那咸中带苦的气味,彻彻底底浸湿了自己陈旧寒酸的衣襟。
  北朝魏历142年,三月初二,属于这一日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天际的乌云吞噬殆尽,未曾点亮丝毫烛火的登极殿,也失去了满堂佛光,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就在萧凡自觉身陷地狱之刻,一道声音却蓦然从停放灵柩的位置传来,令其头皮炸裂,毛骨悚然!
  “你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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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林心事重重地回到茶寮,刚想推门之际,被夕阳映照的门板上,却多出了两道阴影。他愣了一愣,回头一看,竟是两名穿着打扮相似甚至模样都相仿、以前在阳城中从未碰过面的年轻人。
  居前的那位毕恭毕敬地向老林作揖行礼,脸上的笑容和煦如沐春风:“老人家,小生苏令,身后这位是舍弟苏青,自南方远道而来,冒昧叨扰,只想请一杯清茶消渴,解一解思乡之情。”
  身后苏青偷偷以手加额,吐着舌头抗议苏令的酸腐气息,老林瞧得分明,却是颇觉有趣,嘿然一笑道:“老头子这里可没有什么甘露雾雪,都是些寻常粗茶,你要能品出家乡味,那可算是四海为家,喝不喝也没甚分别了。”
  苏青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过苏令来到老林面前,抚掌称快道:“老人家你说得太对了,这家伙明明就是想跟你搭话攀谈,却硬要扯什么茶香思故乡,简直俗不可耐、臭不可闻,迂腐至极了!”
  苏令看着苏青的模样亦是莞尔,老林则对二人更生好感,加之他们与萧凡年纪相仿,无形中又多出了几分亲切,遂呵呵笑道:“我老林就一市井闲人、山野村夫,喝茶谈话什么的百无禁忌,你们不嫌这茶寮简陋,跟进来就是了。”
  苏青走了整条铜驼大街,就只见到老林一人而已,最不喜静的他早就憋得慌,闻言大喜,立马随着进了茶寮。随后苏令也缓缓步入,打量了这方小而别致、颇具匠心的天地,心里不由赞叹了一声。
  老林拾掇着招呼二人坐下,一面添水生火,一面转身去寻那个匣子,旋即却一拍脑袋说道:“老糊涂了,茶叶都被那小子糟蹋光了,看来只能委屈二位,喝几口清水了。不过茶寮之中倒是有些巴蜀的青果肉脯,不妨尝一尝,莫说老林怠慢了贵客。”
  苏青抢着从老林手中接过装有青果干的盘子,手指夹起一片刚入口中,边咀嚼边说道:“老林,你这茶寮名不副实啊,茶都被喝没了,这青果肉倒是好吃的紧,看来明儿只好改做果铺,嘻嘻!”
  老林无奈道:“谁说不是呢?我还想着过些天就得动身南下,去寻些茶叶回来,不然唯有关门大吉,或者换个生计喽!”
  苏令笑骂了苏青一句,让其不得目无长辈,苏青却浑不在乎,反而多叫了几声“老林”,只好任由他去,自己恭敬地问道:“林老,小生素闻魏人不喜饮茶,颇好酪浆,那位能将一整间茶寮的茶都饮光的,想必也是一位南方雅客吧?”
  老林嗤笑一声,愤愤不平道:“雅客?他雅个屁!都说人饮茶、牛喝水,那惫懒鬼就是一头只知道胡喝一气的水牛,总糟蹋我珍藏的宝贝,老头子没被他气死已经算不错了。”
  苏青刚抿了一口滚烫的清水,闻言啧吧啧吧笑道:“有趣有趣,我相信只要相处久了,我也有能耐把老林你气得吐血。如此同道中人,可要好好见一见了,没准还能搞定我的迂腐大哥。”
  老林先是瞪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突然神色一黯,陷入沉默之中。
  苏青见状赶紧凑了过来,拍了拍老林的肩头,奇道:“老林,你放心,我只是说说,未必会和那位兄台一同祸害你。要害也是去害我大哥呀!”
  老林哈哈一笑,又恢复了落拓本色,只是叹息道:“如今那惫懒鬼遭了难,寻都寻不着,既不能来见你,又谈何一同祸害谁呢?老林我替他担忧啊!”
  苏青一愣道:“遭难?那位兄台怎么了?”
  老林喃喃道:“众矢之的,千夫所指,性命堪忧啊!”
  苏令心头又是一动,忙询问道:“我们入城以来,街道空无一人,满目萧索之态,适才在那桥头之上,又闻到淡淡血腥,莫非与此人有关?”
  老林目光一闪,却是讶然道:“喔?苏令公子果然心思敏捷,洞若观火。不错,你所说的的确都和他有关,甚至,阳城过去不到十二个时辰里发生的所有大事,都与他有关,而如今,他或许将要为了这些关系,付出惨重的代价!”
  苏令、苏青闻言皆是一惊,面面相觑,前者恳切地说道:“林老,如若不嫌小生多事,可否将内情告知,或许我等也能为了这位素未谋面的朋友尽点心力。”
  “这个……”
  见老林有所迟疑,苏青嚷道:“老林,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既然他都被你说得那么惨了,难不成还怕我跟大哥害到他吗?”
  老林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臭小子,我只不过是不想将你们也拖入惊涛骇浪之中。也罢,既然你们想听,那我就道来,听仔细了!”
  随后,老林就从萧凡的身世说起,到昨夜寿阳王府之难,再到朱威被杀、萧凡一去廷尉寺而不返,尽数告知了苏令与苏青。
  一席话讲下来,天色如墨,老林连谁都忘了喝,倒是苏青这位自来熟不知从哪里找出了烛台点亮,摇曳的火光之中,众人一时无语。
  苏令闭目沉思,良久,他霍然睁开双眼,向老林问道:“那位萧凡是寿阳王萧瓒的亲侄儿?”
  老林点点头道:“应该是的。小凡从幼年就跟在萧瓒身旁,只不过萧瓒到了阳城,总称小凡只是梁国的闲散宗室。”
  苏令眼神愈发明亮,嘴角也溢出了一丝睿智的笑容:“我想,萧凡他应该,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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