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永不超生
疼痛,锥心刺骨的疼痛,整张脸、整颗头都疼得斓丹直想撞碎它。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会不会……永远都不能结束?
她差点儿陷入比以往更绝望的无望中,突然就感觉到了光,眼睛肿胀得根本睁不开,光线简直如同生机一样,照进了她的心里。
生机?其实她并不怎么渴求生存,只是太痛苦了,只求解脱。决绝赴死时一腔认罪的悲愤,觉得什么惩罚都应担下。可是……别说永生永世,仅仅几天她就已经受不了了,几天也只是她的估算,谁知道到底是多长时间,或许只是几个时辰。
有人在她脸上涂了些什么,很凉,缓解了一些疼痛。
她长长吐了口气,只要这种折磨有结束的可能就好。
“看来是挺过来了。”一个苍老的、满不在乎的声音说,“用了那么大剂量的麻沸散,尤其还是我精心调配的,能熬过来也算你命大。”老头儿冷笑几声,继续说道:“果然恶人活千年。”
斓丹仍旧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看来是有人救了她,而救她的人,似乎对她并不抱有什么善意。
“因为连骨头都动了,所以用了最大量的麻沸散。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具体多久我也说不准,你的胳膊和腿可能不太灵活。什么都不要问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受人之托,帮你改换一下容貌而已。”
受人之托?斓丹细细回味了一下这个词,能是谁呢?
一瞬间,她能想到的,也只有申屠铖。
除了他,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恨她入骨,谁还会来救她呢?
在老头儿的照顾下,她渐渐好转,脸不再那么疼,眼睛也消了肿,嘴巴也能微微张开吃些流食。只是左臂左腿都不太灵便,起坐行走十分艰难,像个半瘫的人。
老头儿自从那天说了那些话后,再没开过口,对她也没好脸色,瞧不起和厌恶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照顾她的伤势倒是十分精心,医术也非同凡响。
斓丹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会闻见尸臭,因为她就住在乱葬岗边,她和老头儿安身的草屋就是看坟人的居所。
她穿着破烂的衣服,头上先包了干净纱布,又包了一层脏污的布条,好多天没洗过的头发,再配上拖着半边身子走路的姿势,活生生一个只能嫁给看坟人的残疾癞痢婆子。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勤,白惨惨地罩了一层,使得郊野的乱葬岗更显得苍凉破败。斓丹有种不真实感,不知道几天前所在的花团锦簇、金碧辉煌的世界是幻觉,还是眼前这个荒郊坟场是幻觉。她呢,她过去是谁,现在又是谁?
没人和她说话,她也不想说话,过去和未来,对她来说,都是负担。
唯一连通外界的土路上,传来吱吱嘎嘎的破木车的负重声音,杂役们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他们厌恶又厌烦地把车上的尸体丢弃在坟地的浅坑里,粗暴蛮横。斓丹每天都看见他们,有时候一天来几趟,起先他们还用草席简单地裹下尸首再掩埋,后来没了耐性,只草草地把尸体丢下,甚至几个尸体丢进一个浅坑,覆上的黄土都盖不住尸首的衣服。斓丹坐在柴门边的石头上呆呆地看着,被丢弃在这里的尸首……很多她都认识。
救她的人,绝对不会是申屠铖。他下手这么狠,几乎杀光了她的九族,甚至稍微沾点儿亲故的,受过点儿恩惠的,他都没放过,都成了这里的尸首。他这么痛恨她的亲族,怎么会为她改头换面,让她继续活下去呢?
而且,如果是他想救她,根本不必让她躲在这种地方。
日子过得极其平淡,对斓丹来说,生不知为何而生,死……因为死过,所以害怕。如果是不可回避的结局,她还是能坦然接受的,而自己寻死,到底是差了些勇气。
在某一天,她看见了三哥和九哥。
他们穿着肮脏的囚服,七窍流着黑血,应该还算死得体面,至少没身首异处、残缺不全。然而他们生为皇族,死后却如此凄惨地被丢弃在黄土浅坑之中。斓丹默默地走过去,站在仅仅粗糙填平的野坟边。如果不是她,这两位应该埋在西陵的高大山丘中,享受亲王的哀荣、后世的香火。
她抬眼,看这片被风雪吹拂的凄凉坟场,或许她的姐妹,她的兄弟,甚至她的父皇母后……都被丢弃在这里。
她再一次觉得无法面对。这种沉重胜过伤悲,胜过愤怒,胜过任何一种情感,让她手足无措、心如刀绞。她经历过这种情绪,在听到父皇丧钟的那一刻。
屠杀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乱葬岗整整扩大了三倍,终于在一个暴雪天之后,再没有尸首送来丢弃。
快过年了,在旧的一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把所有碍眼的人都处理完毕。新的一年,对申屠铖来说,又是一个繁花锦簇的春天。
厚厚的积雪掩埋了所有狰狞的哀伤,斓丹仍旧坐在门口看,身体被冷透了。她庆幸有这刺骨的寒,心被冻住了,情感也冷缩在什么地方,不来打扰她,让她能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僵硬地生存下去。
一个衣衫单薄的妇人踩着雪,艰难地一路行来。
斓丹看着她,她是第一个来祭奠的人,不知道谁是那个让她冒着这样的风雪来看的人。
等她走近,斓丹的身体颤抖起来,可仍旧不能动,是斓蓝——她二姐。斓蓝荆钗布裙,面容憔悴,像换了个人。斓丹只是靠第一眼的直觉辨认出来,待走近细看,反而不敢确定。
斓蓝走向草屋,与僵直木讷地坐在门边的斓丹擦身而过,她看了斓丹一眼,面无表情。
斓丹心跳得很厉害,这么刺骨的冷天里,后背竟然出了细细的汗。
她完全蒙了,没想到能见到二姐。她想认,却不敢,人抖得几乎抽搐,不得不紧紧攥住拳头,稍微稳一稳。
“请问,”斓蓝叩了叩柴门,问的是屋里熬药的老头儿,再也没看肮脏痴呆的“妇人”一眼。“哪个是……”她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个名字让她十分为难,最后还是神色复杂地说,“萧斓丹的墓?”
老头儿显然没想到会有人来祭拜斓丹,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看了门口颤抖的背影一眼。
见老头儿不答,斓蓝皱眉想了想,解释道:“就是……就是前朝的……丹阳公主。”前朝两个字她说得苦涩满溢,她不得不抿了下嘴,克制自己的情绪。
老头儿起身,走到门口挡在斓丹身前,提防她出声相认,随手一指远处的荒坟,成心打发斓蓝。
斓蓝道了声谢,步履蹒跚地走到老头儿胡乱指的坟前,蹲下身子打开胳膊上挎的竹篮,拿出简薄的香火祭品。
坟地很静,寒风细细送来她的低语,“本不该来祭你,你这个糊涂东西!”斓蓝困难地在风中点燃纸香,恨恨骂道,“可是,你不受些家里人的香火,怕是难以超生吧?恨你归恨你,事到如今,你也去罢。”
斓丹抖得几乎坐不住,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在黑暗里徘徊无助的阴魂,等着这一缕飘渺欲断的香火救赎。
“我早说过你!申屠铖,申屠公子,名满京华,父皇母后眼中的俊才秀士,就算得配公主,也是斓凰下嫁,他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个无宠无势、才貌平平的姑娘?”
斓丹死死地咬住嘴唇,以避免牙齿咬得格格响。她记得,二姐说过这些话。
当时因为二姐说这些话,她还暗暗怨怼过,觉得姐妹中二姐最不好相处,说话刺人,见不得她好,宁可敬而远之。
没想到,此时此刻能来为她烧几张纸钱、上一炷香的,竟然还是二姐。
斓蓝长叹一口气,说道:“申屠铖人面兽心、城府极深。他算计了全天下,小小的一个你,这么傻,这么可怜,怎么能抵挡得了他呢?不过一场冤孽。你下了黄泉,多饮几碗孟婆汤,全忘了吧,全忘了!从今往后,我,我们萧家的人,也再不会来看你,毕竟你犯下如此罪孽。可是……”斓蓝擦着奔涌而出的眼泪,“你却是申屠铖杀的第一个萧家人,我竟不知道是恨你多一些,还是可怜你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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