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传》三十二、照影

    
    他说话时有一种奇异的声调,仿佛正在念诵什么神圣的经文,或下一个已经看到结局的断语。在这夜色中远远地回荡出去,令人十分不安。
    傅易回答道:“道长如果以为自己代表的是天下大势,恐怕需要再多想想。”
    那道士笑道:“贫道所说的大势,不是什么朝廷正朔,而是人心。”
    傅易说道:“你的手下劫掠乡里,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怎么得了人心?”
    道士摇了摇头,叹道:“小将军怎么不明白。”
    他手里有一柄拂尘,他扬起拂尘,向结霜地面上的枯草示意了一圈。
    “我曾经与你说过,大多数的人生在世间,如同风中的芥草,顺着霜雪低伏摇摆罢了。这些软弱无力之物,得来又有何用?这些都不过是小人之心。”
    傅易嘲讽地说道:“那谁是大人物,你吗?”
    道士说道:“那些能决人生死,掌握人前程的人。比如在这郁州,是扬威将军。小傅将军,你确实能征善战,但我看你这月余来的作为,很失扬威将军的心呀。”
    傅易笑道:“道长是专程来挑拨离间吗?”
    道士道:“并非如此。我实则是路过此地,想到我与小将军曾经有一夜的交情,来救你一命。若想不受他人之心操纵,唯有自己成为人上之人。此时此地,唯有贫道可以助君一臂之力。小将军不如与我合作,一起对付扬威将军,我可以分与你郁州三郡。”
    傅易闻言大笑,他身后许多骑士也哄笑起来。笑声在营地里传开,震响黑暗中的平野。
    那道士倒很有风度,等他停下才说道:“我看小将军性情远与这俗世中人不同,只是机缘未到,不能堪破迷障。我一向给人三次机会。今日这番话已经与小将军说了两回了。”
    傅易冷冷说道:“道长再多呆一会儿,就省下第三回了。”
    他身后的营地确实在聚集起完备的阵形。身后响起拉满弓弦的声音。那道士哈哈一笑,向黑暗中挥了一下手中拂尘。他身后庞大的火炬阵营无声无息地变化,簇拥着他迅速收缩后退,几乎用一种诡谲的方式消失在原野中。
    傅易与几个副官低声说了什么。几组骑兵轻捷地飞跃进黑暗里去了。
    那些持长弓和龟甲的士卒仍然守在原地。傅易调头回到营地中。瞿远带着韩松上前。傅易没有理会韩松,径直对瞿远说道:“派快马告知扬威将军。我们在绵城下游十里遇到了何三赦。”
    *
    韩松在营地呆了几天,刘将军和绵城都没有信息传来,却已经到了除夕。驻扎在外的队伍虽然无法布置节庆,但是似乎发放了很多奖励,还有少量酒水。到了除夕这天晚上,四面篝火熊熊,一片欢声笑语。到处都听到本地方言唱歌的声音。
    韩松坐在一丛篝火边。旁边有几个武将带进来的女眷正在说笑。她原本听谢冰说傅易会回来,准备了礼物给傅易,但事到临头,又觉太过廉价,有点拿不出手。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看见有一架双马拉的小车驶进营地,穿过人流进来。
    马匹珍贵,很少看见这样的事。众人纷纷注目。一人从车里出来,居然是殷昀。此刻满地走动的尽是衣甲脏污的武士,唯独他浅色长衣外披一件白鹤氅,火光下尾羽闪光,真是格格不入。
    韩松大喜,叫道:“殷先生!”
    殷昀一笑。韩松跑到他面前,还没说话。殷昀道:“你穿的这是什么?”
    韩松笑道:“怎么先生也这样挑剔我!”
    殷昀道:“鸾都女儿着绛紫色叫人笑话......罢了,你家大人在哪儿?”
    韩松给他指了傅易与一群中级武官说笑的方向。此时傅易也听到动静,往这边走过来。他看见殷昀,惊奇地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过年吗?”
    殷昀嫌弃道:“谁来这泥水里过年。”
    他环顾露天火光下的往来士卒,说道:“我来与你通个消息。”
    他表情平静,但声调里流露出凝重。傅易收起笑容,伸手向中军营帐示意了一下。
    两人走进营帐,韩松跟了进去。殷昀扫她一眼,倒也没拦她。傅易把烛火点起来,殷昀把一卷地图在他案上摊开。他的指尖拂过中央一角,说道:“刘将军得到信报。何道士率五千主力驻扎在长奕县。”
    傅易先有喜色,又诧异道:“我直接遇上何道士,都没追到线索,这倒惭愧了。”
    他看看地图,又说道:“离绵城不远,他让我配合夹击吗?”
    殷昀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刀锋一般讥诮。
    傅易道:“哦。”
    殷昀道:“二十年甘露教之乱,泰半都是何道士引发的。这样大的功劳何必让你知道?此刻已经有万人的部队往长奕进军了。”
    傅易沉默片刻,说道:“甘露教吞噬郡县,靠的不是武装完备,而是地形熟悉,悍不畏死。而且在他们的势力与本地居民联结,经常能忽然催生出更多武力。将军虽然出动一倍的人马,未必就能碾压他们。”
    殷昀道:“余校尉也是这么说。所以将军让他带一支后军策应,也打算出发。”
    傅易道:“那好。”
    他又沉默一下,说道:“所以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
    殷昀道:“你有几个选择。”
    他伸出右手,逐一展开手指。说道:“一,你现在就出发。长奕在绵郡谷底下部。从你的方位过去路径通畅,地势优越,是一个绝佳的位置。这一招虽然冒险,但你人数并不算劣势,又熟悉本地情况。说不定能在大军到达之前就解决何三赦。若刘将军问你,就说巧合而已。到时候有战果拿在手里,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傅易挑了挑眉。
    殷昀说道:“二,你等在这里。多派哨兵观察动向。我估计明日晚间刘将军的前锋会抵达。等到了他们交战的时候,你听到消息,出发加入策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比较被动,但说不定能遇上奇功,也不至于惹怒刘将军。我若不来,你应该也能这么做。”
    傅易没有反应。
    殷昀说道:“三,你就留在这里,当我没来过。就算遇到动静,也装作没听到。免得冒头惹你舅父生气。”
    傅易听到他说到这里,冷笑一下,说道:“你真的觉得我——”
    殷昀抬手道:“四。”
    傅易一怔,道:“居然还有四。”
    殷昀道:“是,第四。我十分担心此事另有蹊跷。你可以往绵山回撤,防备有人突袭绵山大营。”
    傅易说道:“什么?”
    殷昀说道:“我知道,没有任何甘露教在绵山聚集的消息。就算出动,以他们的本事也不能攻入营地。刘将军也是如此说。但是你们想要找何三赦,就这么快发现了他,还能正面堵到他一支孤军,实在是意想不到。历史上,确有许多这样巧合天降的大事,但是也有许多来自暗中谋划——扬威将军精锐尽出,万一甘露教是个诱饵呢?”
    傅易说道:“想要攻破绵山营,至少要有一支数千人的精锐。张缄不像会与甘露教同谋。”
    殷昀道:“张缄不过是一把刀,哪里来的人品。他此时在景州南部,确实不太可能赶来。但许謇也不只有张謇一个人。”
    傅易看了一眼地图,说道:“你觉得许謇可能已经暗中收服了绵城吗?”
    殷昀沉默片刻,慢慢道:“可能性不大。我在京中见过段季随。他是个文士,好名声,也怕冲突。不会选这种主动出击的路线。但是也不排除其它可能——”
    傅易打断了他:“如果段季随能拉下脸支持许謇,直说便是。许謇一旦派人入城。刘将军自己都要重新考虑。何必搞得这么复杂?”
    殷昀没有反驳,傅易又说道:“许謇尚自命为朝廷正朔,即使他愿意与甘露教这样的匪帮邪教同谋,何道士又怎么会帮他?他凭什么能让何道士用自己作饵?”
    殷昀道:“你说的对。”
    傅易道:“但你还是来找我。”
    殷昀道:“是。”
    傅易吐出一口气。他在案前烦躁地踱了几圈。帐里只有一盏烛光,照得他的影子晃动不已。殷昀一语不发地注视他。终于傅易转过身来,说道:“好。我回绵山。”
    殷昀不置可否,说道:“你现在出发去围剿何道士,有八成的几率新年早上就名扬天下。现在回头去绵山,有九成的几率是空等到元宵。”
    傅易道:“上万人都去打一个何道士,何必我再去掺一脚。绵山如果丢了,问题就大了。”
    殷昀看了他一会儿,冷淡地说道:“真是毫不上进。”
    傅易反而笑了,语气也有点尖锐,说道:“你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能说动我回去?”
    殷昀嗤笑道:“怎么没有一点兄弟情谊?说不定我是来帮你名扬天下的。”
    他此来就是为了说服傅易如他所愿回援,但成功了也没有什么振奋的神色。他站起来收拢鹤氅,就往外走。傅易说道:“你若要回绵山,可以明天和我们一道出发。”
    殷昀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布置。”
    他走到帐篷门口,回头说道:“仲明。”
    傅易应声抬头。殷昀望着他说道:“这趟来着实扫兴,改日一定为你补一份年礼。”
    傅易笑了笑,道:“那一言为定。”
    殷昀走出去。傅易也没有送他。他直接侧坐在案上,垂头注视那张地图,外面庆贺的人群在营帐里投下晃动的影子。喧闹声一阵阵地传来。
    韩松从角落里走上去,也凑到案边看那张地图。
    傅易好像才发现她还在这里,有点惊讶。他摸了摸她的头发,问道:“你听得懂吗?”
    韩松点点头,又摇摇头。
    傅易笑了一下,叮嘱道:“军帐里的事情都不可以往外说。”
    韩松道:“我知道啦。”
    她研究了那张地图一会儿,一条水系旁边是密集的郡县名,几座山的形状分散地描绘在上面。
    她看得有些头晕,问道:“你要往哪里走呀?”
    傅易指给她看,说道:“我们现在在这里,这是绵郡,往下要经过三个县,然后是绵山。”
    然后又往上指道:“绵城沿着水道往上走是澍郡,然后是桃源国。你知道什么是郡国吗?”
    韩松点点头,说道:“看起来很小。”
    傅易说道:“是的,昭帝削弱藩王,曾经引起很大的动荡。后来所有郡国都不能超过三分之一郡。都是形式而已。”
    他大约也觉得讲这个没有意思,久久没有说话。韩松想来想去,说道:“我有礼物给你。”
    她于是把一个手掌大的布偶掏出来放在地图上,推给傅易。是个彩色布片拼贴缝成的小老虎,四只短腿着地,大头上有耳朵和花斑。黑眼睛下有一张红色大嘴。傅易看了一会儿,说道:“这是什么?”
    韩松说:“岑姐姐说新年是寅年,所以是个虎。”
    傅易拾起来正反看了看,怀疑地说道:“你自己做的?”
    韩松承认说:“我做了一半,采薇帮我缝好的。”
    傅易笑了,说道:“怎么想到做这种东西?”
    韩松十分尴尬。她说道:“采薇帮我改衣裳,有一些余料。我起先给阿稷做了一个,就是岑姐姐的弟弟。他可喜欢了。”
    傅易问道:“他多大了。”
    韩松说道:“六岁。”
    她见傅易忍俊不禁,恼羞成怒,说道:“不是说礼轻情意重吗?”
    傅易正色道:“你说的是。”
    然而他回头又笑了。韩松辩解道:“我本来想去买礼物,但是绵城集市里多半东西都是水面上抢来的。”
    傅易道:“不要紧。”
    他把小老虎重新放在烛光下的地图上,看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挺像的。”
    韩松笑了起来,说道:“这次太赶啦。我能做更像一些的,元宵时给你。”
    傅易道:“好。”
    然后他说道:“你去睡一会儿吧。我明早让人联系谢长史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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