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花散落沉香尽》第二章 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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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小姐,老爷请你去荣合堂,说是二皇子前来探望。”白霜喘着气前来传话,嘴巴半启半合好像还要说些什么,宋染菽皱着眉头示意她但说无妨。
    “老爷让小姐妥帖行事,莫再失了礼数。”
    理所应当,按着这些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
    “去回话,我马上就到。”
    “是。”白霜应声离开又回头瞧了她好几眼,心下纳闷自家姑娘怎生的这般淡定。
    “小姐,可要梳妆打扮?”
    她侧身去看云竹,发现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心下了然,少时的自己此时此刻是要好好打扮一番,毕竟心上人来了,总得拿出最好的姿态。
    投湖?他娘的,老子会去投湖?还不是被他手底下看她不顺眼的暗地里做手脚导致的么,这厮今日来,一定是假惺惺地说什么,“是我不好,没有好好照顾菽儿”,“要事缠身,来得晚些,菽儿可会责怪”,“特意吩咐宫内的厨子,做了你最爱吃的月蓉酥”,宋染菽觉得自己把他的话不争气地记得清清楚楚很可恶,偏偏马上又要去假意逢迎,其实她现在只想把他踩到脚底下狠狠折磨,不过这种缺心眼还是吊着慢慢折腾有意思。
    “小姐,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她笑得不怀好意,戳了戳云竹的额头,“我这样已经够美了,无需添妆,走吧,去荣合堂,我爹该等急了。”
    她撩起垂纱帐,看见一袭墨蓝缎袍,玉带束腰的少年郎,眉眼浓郁,偏偏又透着一重寡淡,丰姿俊爽,容貌迤逦,他看见她走近,薄唇抿起,笑得温柔至极,“要事缠身,来得晚些,菽儿可会责怪?”
    宋染菽定定看着他,不咸不淡吐出两个字:“不敢。”
    容宣眸光微微一变,随即笑得更开怀,语调上挑,“如此看来,菽儿是真的生气了,全是我的错,可好?”
    他觉得今日的宋染菽怪极了,原本只要自己来了,再大的气她也消了,她虽刁蛮,但不会像旁的女子一般气量小,抓着你不放,只要自己表现出对她一星半点的关心,她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又黏到自己身边。
    今日,她不同了,她的眼神变了,他怎么能够在她眼里看到她对自己的嫌恶,“特意吩咐宫内的厨子,做了你最爱吃的月蓉酥。”
    他身边的小太监闻言赶紧把一个精巧典丽的点心匣子递向宋染菽。
    宋染菽在心里头翻了个大白眼,二皇子你的招式也该换换了,画本子也怕落于俗套年年耍些新花样,怎么待我你就几年如一日呢。
    “多谢二皇子关怀,只不过,臣女不爱吃月蓉酥,说起来,臣女压根儿就不爱吃点心,尤其是这种表里不一的点心,就更讨厌了。”她的语调,仪态,神情让别人捉不出一点毛病,她这样乖顺的样子就好像在说,多谢宣哥哥,菽儿喜欢极了,让你费心了。
    “菽儿以往不是最爱吃月蓉酥了吗?怎么突然之间就不喜欢了?”他的眼神突然冷下来,这个时候,她应该知道要见好就收,不能耍性子了,只可惜某人恍若未觉,笑容盈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月蓉酥表皮干净爽脆,内里粘粘糊糊,不免令人失望,臣女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原是不便推诿,谁料二皇子盛意难却,辛劳宫内厨子每每特制,珍馐岂可浪费,臣女今日只好腆着脸说实话了,不过二皇子为人向来宽厚,想来不会责怪臣女的肺腑之言吧。”她原本就不喜欢,那日他随意让她尝尝,她故意说喜欢极了,好让他记得她的小喜好,后来,他特意遣人送来月蓉酥,她感动得不得了,以为他心中有她,自是连随口一句都记得清楚。
    现在看来,他打从一开始就是在借自己拉拢宋家,拉拢自己的父亲,他对自己的态度晦暗不明,若即若离,是试探,或许也是厌恶,记住这道糕点,也不过是权术,非是真心。当今朝廷,钦宗年老,大皇子容景是皇后所出,早已被封太子,宜承大统,但其才学平庸,空有厚德,若要称帝,实在浅薄;二皇子容宣由皇贵妃所出,声名极佳,才学甚高,但为人低调,心机深重,偏生得一副好相貌,燕京贵女人人都想入他的宫,做他的妃,当年连她也不例外。不过若说他真有所爱,便是自己的堂妹宋长君了,她是燕京第一美人,父亲宋元昌同自己爹爹一母同胞,后升尚书,其后分家,自己开府,宋元昌的才学远不及宋绝危,可是养出的女儿却是高出宋染菽一大截,六艺女红样样不落。肃宗永淳三年,容宣封她为贵妃,她在自己跟前哭得梨花带雨,说是君命不敢违抗,姐姐莫怪,那时她已在军营呆了三载,风霜苦雨消磨尽了女子的美好,她握着堂妹的手,粗砺乌黑,柔软白皙,两双手交叠在一起,刺得她眼睛发痛,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去吧,护着宋家,他会好好待你的。
    那夜,她看完兵书,吹灭油灯,落了一身月色,少女将军伏在桌上闷闷地哭了一夜。
    不能出声啊,军心会乱,陛下封妃,臣子应当高兴才是,第二日,她跑去后山练剑,一天一夜,滴水未尽。部下来贺,将军好运道,堂妹入宫当贵妃,乃是大喜!宫中喜宴,军中盛庆,他和年少的军师坐在山巅,看尽天启的大好山河,看见化为点点星火的热闹营帐。
    “佳人在侧。”
    “什么意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凉冷漠,没有半点温度。
    少年军师不回答,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笑得没心没肺。
    是啊,美妃红妆,佳人在侧,温香软玉,好良宵。
    破晓天亮,一切似乎都展开新的篇章,他为她发间别起一朵紫色的小花,“阿染,该要长大了。”
    她执拗地迎上他深沉的目光,她知道他是要她忘掉容宣,放下儿女私情,少女眼睛微红,伸手摘掉那朵小花。从那天起,她坐实了女罗刹的名号,残忍嗜血,不嗔不怒不喜不悲,杀人不动眸色,落刀没有愧怍,敌仇逆贼在她面前,卑微如草芥。她跑在回军营的山路上,不去想容宣有没有负她,不去想当今君王爱不爱她,不去想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她攥着拳头,把陛下埋在心里,从此一生,她要做他的一把利剑,无人可以替代,守住江山,守住他的帝位。
    那日起,世上就再也没有宋染菽了。
    三皇子容离,他的母亲是钦宗的第一位皇后,红颜早逝,他幼年遭逢祸事,双腿重创,不可直立,容貌被毁,性子大变,阴暗无常,却仍是钦宗最宠爱的皇子,甚至于为他独立设府,他性子莫测无端,不喜与人交往,燕京开府独活,也算是顺遂心意。幼时她与他关系极好,只叹自己受了容宣的蛊惑,逐渐疏离厌恶他来,原以为他会怨恨自己,后来陆权起义谋反,他卸下所有伪装,受之大不敬,只为和她并肩作战,护她周全,他的样貌才是世间绝色,容宣于他,跳梁小丑罢了。
    梁暄在一旁看的纳闷,这丫头难不成转性了,也好,自己日后再也不用替她吃那么一大盒月蓉酥了,软不软,硬不硬的。
    众目睽睽之下,少女就这样一把推开了食盒,朝容宣福了一个礼,不卑不亢:“二皇子私下来首辅府,想来也是有要事要与臣女父亲相商,顺道问候臣女,毕竟臣女也是您未来的三弟妹,殿下有心,臣女感激不尽,落水一事全是臣女一人之责,与人无尤,您不必揽罪。”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三弟妹,那便是三皇子妃,宋染菽厌恶容离,整个燕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有人在她跟前说起那桩十六年前的婚约,那定是要被首辅千金仗势欺人打骂一番的。
    现在,就这样,明晃晃的,她自己说了,“未来的三弟妹”。
    容宣压根儿就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容离,心中的失算不由地浮现在脸上,在她冷冽的注视下霎时隐藏不见,自己这么多年来,几乎以一种渗透的方式在她周遭恶化容离。他的母妃虽然地位尊贵,但三等宫女出身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她的身后没有母家,所以他必须要权力,要世家,屈居人臣,他不甘心,首辅乃文臣之首,他需要,但不能表露得太明显,所以他吊着宋染菽,他在试探,试探自己的爪牙能够抵达哪里。
    宋染菽,还配不上他。
    可是今日,明明还是那个人,站在他跟前,他第一次看不透她了,她的目光清澈通透,说的话利落干脆,小小的女子,却透着一股不可违逆的风骨,她的眼神和他相对不再躲闪羞赧,他毫不怀疑,即便在父皇面前,她也能这样大气无惧地迎上天子的目光,比起无畏,她似乎拥有的是一份底气,一份没有来由却让人臣服的底气。
    他重新牵起嘴角,拱手虚礼,“是我思虑不周。”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一口一个臣女,依旧含着暖意,称自己为“我”。
    “父亲,我乏了,先行告退。”她一点余光都没有匀给容宣,就这样带着三个丫头回了青菽院,不出所料,梁暄后脚就跟来了。
    “我说大小姐,你转性啊,人家二皇子还在外头呢,你就回屋了?诶、不是,你没发烧啊。”
    宋染菽把他的手从自己额头捉走,瞪了他一眼,“你才发烧呢,每天举铁锤。”
    三个丫头一下子被逗笑了,反被梁暄推推搡搡地给赶了出去,他反手锁住屋门,一脸揶揄,“我说你怎么回事啊,终于看清那只笑面狐狸的狼子野心了?可以啊你,落了个水,倒把脑袋里原本的水给倒出来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厉害,厉害。”
    宋染菽一个暴栗子就要落在他俊俏的脸上,突然顿手收了回去,梁暄捂着脸蛋,故作惊慌地开口,“要打就打,不要让我担惊受怕!”
    某人闻言,倏忽笑起来,明媚生姿,因着这个笑,整个屋子都好像亮堂起来,她不会打他的,最起码最近不会,说实话,他死在她面前的样子还是那样清晰可怖,她现在疼他还来不及,现在她身子十六,但其实已经活了二十六载,他也才二十,更何况不知人间疾苦,算起来,自己这个当姐姐的还得惯着这个少年郎呢,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蛋,“我不打你,乖啊。”
    梁暄觉得身上恶汗连连,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说正经的,你怎么突然就不喜欢他了,还是、你不会是在欲擒故纵吧!我瞧不起你!你芳心错许,挖空心思招蜂引蝶,为的还是那么个龌龊男人,有眼无珠。”
    如果她真是十六岁的宋染菽,现在一定已经抄起身边能杀人的东西追着他打了,好在,她不是。她背着手以一种快到吓人的速度逼近他,梁暄揪着自己的衣领早就站起来准备爬窗跳走,这下子,突然被她逼到死角,“你、你不会要杀我封口吧,我告诉你啊,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我是真的不能放任你引火烧身。”
    她挤开他的大手,攥住他的衣领,露出一口小白牙,“你说错了,我不是欲擒故纵,我是迷途知返,你这么怕干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嗯?”说着她故意发出一声豺狼的嚎叫,军中无聊,学狼叫倒是被她练得出神入化,荆州大战,她甚至借此脱身敌军,梁暄被她吓得闭上眼睛,“救命啊!女罗刹吃人了!救命啊!吃人了!”
    房门一下子被人撞开,众人只见自家小姐张大嘴巴,揪着暄少爷的衣领,少年憋红了脸,某人因着“女罗刹”三个字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好看的狐狸眼含着一股诡异的光亮,领头的白霜看得最清楚,身子一软晕倒在地,几个小厮架着她就跑,云竹颤着手摆了摆,“小姐,不要啊,吃人不行的。”宋染菽觉得这群人实在好笑,难不成自己真会吃人,索性憋着嗓子又嚎了一声,门口爆发出一阵尖叫,反倒把她自个儿给吓了一跳,一下子又晕了几个人,有些下人已经逃走几丈远,又捶胸顿足跑回来拖人,宋染菽看大家手忙脚乱地清理了门口晕倒的可怜人,哧哧一笑,双手突然发沉,梁暄这小子也晕了,她赶紧去掐人中,也没有反应,只好跑出去叫人去找大夫。
    小军师太不经吓了。
    “你说你,诗词歌赋样样不通,学狼叫倒学得不错,还敢吓人,我、你可长本事了啊!”宋绝危攥着根竹鞭围着她打转,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给我跪好!”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不是,学狼叫?你再给我学一声试试!”
    宋染菽刚张开嘴,就听到自家爹爹大喊一声:“闭上你的嘴!看我不打死你!”
    “老爷,菽儿她也不是有意的,你别下重手啊,她也还病着呢——”
    一鞭子重重落下,却只轻轻地落在她的背上,比起行军打仗时受的伤,这简直是在挠痒痒,她敛了敛神色,拿出一副顶好的认错态度,“爹爹,是女儿错了,但女儿并非有意为之,绝对没有下回了,爹爹可别气坏了身子。”
    宋绝危捏着鞭子,脸上没有好脸色,“你说,和谁学的?”
    “无师自通的。”她总不能说是在军营里学的吧,压根儿就没有人会信。
    “无师自通?给我老实交代,燕京城里哪里来的豺狼让你学,啊!我也没瞧见你和谁乱混,一出出的,还演个不停了,你都把人家暄小子给吓晕过去了啊,你可让我省点心吧。”
    “老爷,你别气坏了身子,菽儿,还不回屋闭门思过!”
    贺烟朝她使眼色,宋染菽吸了一口气,直腰跪了跪好,“是女儿不孝,不服父亲管束,不听母亲劝告,酿此大祸,实该受罚,今日鞭责,我绝无半句怨言。”她重重地磕了头,从宋绝危手里夺过竹鞭,往自己后背抽去,每一下都用了全力,势要皮开肉绽。
    她错了,错得一塌糊涂。当年几乎是叛逃出门,投身军营,八载春秋几乎忘了双亲,满心的容宣,满心的天下,爹娘渐老却无儿女膝下承欢,为了一个昏君,她甚至失了性命,重回今生,她愧疚极了,也感恩极了,区区鞭刑,理应受下,军中纲纪亦是如此,奖惩有则,刑罚不可豁免。
    鞭子一下子被人抽走,宋绝危握着带血的竹鞭心疼地看着她,这么几鞭子打完也就眨眼之间,他连制止都来不及,贺烟一把上前搂着她哭,“你怎么下的去手啊?打在儿身,痛在母心,罪何必至此?”
    宋染菽面色不变,若非鬓发微湿,绝然瞧不出她刚受过鞭笞,她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势头,伸手扶住贺烟,抬头对上宋绝危痛心的眼色,“我日后,不会同容宣有任何纠葛,父亲要做的事情,就放手去做吧,我会是你的后盾,而非绊石。”他知道父亲站的是正统帝王,绝无谋逆祸心,这样的臣子,却为了自己的女儿,扶了邪才上位,负了天下,那些夜晚,他一定辗转反侧,老泪纵横。
    宋绝危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透过那双眼睛,他似乎看见另一个人,沉着冷静,坚忍负重,家国大义担于双肩,不像他首辅的女儿,倒像个女将军,也罢,十六了,过几日过完生辰,都要十七了,是该长大了,“让你娘给你上药,好好休养,过几日生辰气色不能太差。”
    云竹在一旁看着夫人给小姐上药,四道鞭痕,道道破皮流血,原是小打小闹,解释清楚就是了,怎生的,伤得这般厉害,上药擦拭伤口,寻常的闺阁小姐都要疼得哭喊,贺烟看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哼,心底滚起大片的疼惜。
    被拒投湖一事,对菽儿的打击还是大了些,不然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本手被花刺扎破,都要投到自己怀里哭闹一番,方才她搂着自己,竟让自己都觉得心安,“暄儿醒了,说要来看你,怕你不愿见他,在外头候着呢。”
    宋染菽披衣坐起,眉眼舒卷,“让他进来吧,别看他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其实心思重着呢,我若是不同他解释清楚,只怕他寝食难安。”
    白露去开门,宋染菽披袍下床,看见梁暄低头不敢看她,贺烟心下了然,带着丫头出去,屋内就留了两人。
    他朝她看去,油灯下少女嘴唇发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他听见她几不可闻的笑声,“同你有什么关系,何况也不是我爹打的,我自己下的手,你怪自己做什么?”
    “如果不是我吓晕了,伯父也不会找你算账。”
    “爹爹找我算账,至多也就嘴巴上训训我,这四道鞭子,是我自己要受的,教训的就是那个满心容宣的宋染菽。你才多大呀,别有事没事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罪名往自己身上安,今天这遭,同你无关。不过你要是真想补偿,也不是不可以——”
    梁暄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准没好事,“你想怎样,先说来听听,我再决定要不要补偿。”
    “府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
    “不行。”
    “那我就怨你。”
    “你方才不是说和我没关系吗!”
    “现在有关系了。”
    “小女子,言而无信!”
    “嘶——”她吃痛地去摸自己的后背,“好疼!”
    梁暄一手拍向自己的脑门,自己怎么就偏偏吃她这套,他双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脸,嚎叫了一声,“后天!明天你先养伤,这几日府里准备你的生辰,再过几天铁定要被发现,就后天。”
    她托着脑袋朝他眨眼,“多谢兄台相助。”
    “你早点睡,我先走了。”他走到院子里,握拳暗暗发狠去打她最爱的橘子树,奈何书生无力,反被树皮伤害,他抱着树仰天长啸,偷溜出府若被发现,准得他背锅,这叫什么事啊,想着又朝树皮抡拳头,白露端着茶水碰巧经过,疑惑地叫声了公子,他才“流连忘返”地离开那棵凌虐他的橘子树,转头大步回到朗月轩。
    “小姐,公子在捶你的橘子树,你可是又欺负他了?”
    宋染菽差点被茶水呛到,捶树?真有他的,军师十年前也太幼稚了,“胡说八道,我好好的欺负他做什么?”
    “也是,小姐,你尝尝这个,我特地给你做的橘子醍醐,酸甜可口。”
    宋染菽伸手去拿,因着油灯未掌全,屋内不甚明亮,不小心打翻了茶水,落了白露一手,婢子闷哼一声,她赶紧撩起她的袖子查看患处,看见她手腕的那一刻,神色微变,异色又以极快的速度隐匿于黑暗。
    “小姐,不打紧的,我用井水冲冲就好,我叫白霜来给您掌灯。”
    梅花痣,竟是梅花痣,她想起荆州玉玑阁内和那个女子的缠斗,那人手腕上是一模一样的梅花痣,难道,细作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入府了么,是她大意了,一直以来不谙世事,以为身边人皆纯良,其实或许在更早的时候,有人就已经在织网了,可怜自己当初丝毫不觉。
    她是要出府,她现在除了首辅千金的地位,没有别的筹码,玄凌二十一骑,这辈子要尽早纳入麾下,六出阁阁主也要早于容宣识得,既然阅尽十年,便要事事为人先,时机太过重要。
    容宣的帝王梦此生怕是实现不了了。
    夜里头忽然下起雨来,雷声轰鸣,阴风阵阵,吹得木窗咯吱作响,她近来一直在想旧时的种种,一夜也就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加上背脊鞭伤刺痛,索性脱了寝衣只穿着肚兜下床去开窗吹风,这会子大家也都该熟睡了。
    宋染菽掀起床帐,面色微变,“不知哪位梁上君子来我闺阁做客,倒是我怠慢了!”
    梁上那人显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跑出来,还露着大片大片的肌肤,一个闪电让他看得清清楚楚,淡紫色,金线鸳鸯藤。他赶紧翻身往窗边跃去,谁料宋染菽一把扯下床帐甩上房梁,施力极巧,柔中带刚,他受阻不得不落地,她见来人不使刀剑,也无其余心思,只一味想要逃走,她顺起发簪,以一种诡谲的速度和他缠斗起来,来人蒙着面巾,二人相对,他故意撇开眼去,竟然显得羞赧,她用银簪抵住他的脖颈,迫使他看向自己,他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却在一招一式之间处处放水,不愿伤她分毫。
    “看着我!”带着不可抗拒的杀伐果断和不怒自威的语调,她的声音融在雨声里,显得陌生又苍凉。
    “刺客”无奈转头,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就像仙笔所绘,一厘一寸精巧出尘,眼角微微上挑,清冷却不显媚,眼周略带红晕,眨起眼来带着无限的情深缠绵,瞳仁是纯粹的琥珀色分明如同阴阳两化,在夜色里也足够吸引她全部的心神,睫毛长而密,阴影落在玉色的肌肤上,流出一段世间仅有的情韵。
    容离,这双眼睛,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簪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手隔着玄色面巾去触碰他的脸,喉咙就像被看不见的鬼魅死死掐住,叫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睫毛在打颤,他看得分明,她回过头来的一瞬间,眼中是生离死别的悲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故人重逢的欣然,只在一瞬间她的面上就落下泪来,她想说些什么却不发声,只是呆呆地盯着他,他的手无意触到她冰凉如玉的肌肤,惊得弹回来,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两只手尴尬地腾开,她就是这样对待梁上君子的?
    “原来如此。”她终于能够发出声音,这声音断续抽离,好像不属于她一样,带着七分不休的怨悔,三分抵死的压抑,一字一顿,如杜鹃泣血,销毁神魂。
    屋顶传来三下有节奏的敲击,他不得不推开她,跃到窗上,又回神朝她看了最后一眼,终于消失在如注的大雨里。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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