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第 4 部分

  第七章 p股下不开花
  六 一
  一朵云正用洁白打扫自己的四周。云下面就是小教堂,悠扬的钟声从屋顶的钟
  楼里传出来,在秋日的晴朗中唤起种种难以捉摸的惆怅与寂寞,仿佛那是从大钟边
  缘无限延伸而去的波纹,不用等到钟声消失,怀念之情就会油然而生。天空很干净。
  一些碎片般的东西在飘,样子也是干净的。天气好得不能再好,仿佛有一层薄到极
  点马上就要融化成水的冰覆盖着,淡淡的!淡淡的,这是一种未知的蓝。但是只要
  一提到蓝,譬如说淡淡的蓝,便如画蛇添足。只需抬手指向天空,或者努努嘴扬扬
  睫毛,说声淡淡的就恰到好处,别人绝不会以为那意思是指炒菜时盐放少了。
  天空淡淡的,这样的天气一年中只有几天。它不是天高气爽、试图将永生永世
  不能相逢也不想和解的夏季和冬季调和在一起的秋季。夏季的风只会贴着天边走,
  高处的树梢会摇晃着迎合,长在矮处和长得低矮的树木,只能抬头仰望。冬季降临,
  风变了方向,劲头也足了,一阵阵地贴着地面摸索,一旦找准人的脚背,便往上爬,
  一直呛到喉咙。惟有秋天,大风小风都在齐人腰的地方拂来抚去,裤肥衣宽道德严
  厉的女子也能显出婀娜身姿。秋季不一定是淡淡的;淡淡的,却惟有秋季。人们一
  天到晚为衣食忙个不停,无暇发现这一点,那些不必为温饱发愁的人,也不会去琢
  磨。只有少数高贵的人,才能体会这种存在于细微之间的巨大差别。
  百折千回,纵横于群山之间的西河已经足够宽了,旱季到来后,水线从两岸同
  时后退,远不及雨季泛滥时的模样。那些挂在西河两岸因季节变化呈现出绛红色的
  河柳,不再披着洪水来时染上的泥灰,却无法摆脱那些纠缠不清的浪渣。这些从上
  游漂下来的东西,有被洪水连根拔起的乔木、灌木,还有各种各样的草j。当洪水
  越过传统的坡岸,冲进有人家的地方,产生的浪渣就格外丰富,有时候是一头猪,
  有时候是一只狗。今年的雨季,甚至有一头水牛被挂在两棵并排的河柳上,还没来
  得及成为其他动物的美食,就被咆哮的洪水及其席卷而下的沙砾将皮r啃得精光,
  剩下一个大致完整的骨架。淹死水牛的七月,酷热难当,天地都闷闷的,仿佛是不祥
  之兆。这种预兆很快就在秋天里应验了。
  秋来水浅,几个捉沙狗头鱼的孩子,在细沙中,抓出一只红色的毛线线头。如
  果是大人,必定会信手一扯,争回家去给女儿或是妹妹扎头发用。孩子们却顺着红
  毛线用手在沙子里一点点地往前扒。红毛线由几尺变成几丈后,大人们也对它产生
  了兴趣。红毛线一直不断,它在沙子里穿行,横跨有流水的河床和没有流水的河床,
  停在一堆由杂草组成的浪渣旁。浪渣里有一只女人的布鞋,红毛线的另一头就系在
  这只女人鞋上。几天后,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带着几个自卫队士兵,陪同一个女人从
  下游一路找来。看到红毛线,戴眼镜的男人格外高兴。女人是上游王家垸一个富人
  的老婆。
  富人结束逃亡生活领着新娶的小老婆回来,她受不了冷落,后悔不该留下来看
  家,就穿上丈夫以前从武汉给她买的红毛衣,顺着河流往下走,想找个能淹死人的
  地方一死了之。一路走来,总也找不到让她觉得合适的深潭,女人突然有了新的想
  法。她将心爱的毛衣拆了,还原成一根红毛线,跟着它往西河左岸走。心想若是毛
  线能够一直牵过河,就去县国民政府击鼓鸣冤。细细的红毛线竟然能够横跨西河。
  女人不相信,以为红毛线在半路上有断头,顺着红毛线回到出发的地方。从头到尾,
  从尾到头,红毛线都是完整的。女人确信这是天不让死,她用细沙将红毛线一点点
  地埋好,然后真的去县里状告自己的丈夫。西河流了不知有多久,这是它所见证的
  第一件离婚案。戴眼镜的男人是国民政府新任县长,他被红毛线感动了,大笔一勾,
  判女人赢了官司。从那以后,说西河只有女人的一件毛线衣宽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说西河是一根红毛线就能系住的东西的人也是见多不见少。所有这些都不能折损西
  河。
  顺流相望总也望不到边的田畈,每年旱季都竭尽全力地往河床上扩展。种萝卜,
  种油菜,种麦子,种土豆,所有从河床的潮泥中获取好收成的希望都不会被放弃。
  那些成年累月做粉丝,淘铁沙的劳作,更是水流退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水流涨到哪
  儿才撤到哪几。为数不多的印染坊,用的是最大的缸,烧的是最大的灶,将一匹匹
  织好的土布放进最大的锅里猛煮一通,再用木g撬起来扔进河里,十里八里的流水,
  今日变成黑色,明日变成蓝色,后日又会是红色。与河流息息相关的田畈,变化的
  动静能使山水激荡。一片绿色中有一块黄了。一片黄色中有一块绿了。五彩缤纷中
  有一块白了。这些跟随季节变换的颜色,仿佛长翅膀的鸟儿,翩翩飞舞,呼风唤雨。
  田畈是心旷神怡的去处。从开犁、耖田到c秧,女人唱歌男人和,男人说笑女
  人乐,没有一个月时间,下游绿油油春风无论如何也铺不到上游。秋收秋播更是花
  费工夫。西河两岸,秋天的日子一向最多。并非秋天真有那么长,而是因为冬日的
  悠闲,不知不觉地让秋意随心穿越了不同季节。几把镰刀在一丘透黄的稻田里割上
  几天,早已是司空见惯,就算再延长一阵也没人着急。特别是那些每丘超过三亩的
  稻田,莫看水稻长得与别处大同小异,镰刀一挥差别就大起来,而一旦到了六亩或
  六亩以上,这种差别就会更大。
  也不是存心偷懒,这么大的面积,应该是田王。“在田王身上多呆一天就是一
  天的福气。”心情好时,雇工们更会说话。听着这样的好话,大田的主人还能说什
  么哩,工钱是事先说好的,秋天的雨又落不长,落雪更要到好久以后,再散淡也不
  会拖到那时候。田小了,男女挨得太近,旁人会说闲话,男人家里的女人,女人家
  里的男人,见了都不高兴。在大田里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一道田埂将一对两对或者
  多对男女圈在一起,又都默契地从中间开镰,说说话,唱唱歌,彼此一清二楚,其
  他田里的人想略知一二都很难。一年中最后的劳作有女人作陪,用上半个月二十天
  也不嫌多。有田畈必定会有大田。
  大田能将快乐的种子藏得深深的,直到春回大地重新开花结果。
  对秋天的任何爱与珍惜,都比不过西河两岸的群山。一到秋季,那些高低不一
  的高峰大岭就显出各自的神奇。季节中春天最早来到山里,可转眼间,万仞千峰就
  将它推开了。烂漫的山花也是这样,开得越早,被群山丢弃得越快。没有哪种花能
  够开遍整个春天。最艳的燕子红也不能例外,必须等到春意到达顶点春潮涌到最高
  潮时,燕子红才跳出来将春天的灿烂推向高c,然后,甚至还没遇上一场风雨,就
  先自凋零了。一朵花只能开出一种颜色,而到了秋天,一片叶子能够一口气变出绿
  的黄的和红的三种颜色,有时还有紫的蓝的,也许还有更多,只是因为大家的疏忽,
  没有细心地去观察。叶子不仅能从头到尾经历开花的季节,还能深入冬天,映着冰,
  衬着雪。在大别山最深和最高处的天堂里,叶子是最丰富的,即使落了,还要在地
  上铺出美丽的层次。远远看去,甚至可以说山是用叶子垒起来的。
  紧挨着西河的矮山上,高大的阔叶乔木与针叶乔木混杂着生长在一起。在树林
  的空隙处斜挂着一片片新垦的坡地,四周还镶着焦黑的烧荒痕迹。远处的山更高,
  阔叶的植物长到山腰就打住了,再往上全是马尾松。有马尾松的山不是最高的,最
  高的山是天堂,马尾松部长不上去,生长着的全是油松。在针叶马尾松和针叶油松
  统治的山上,最好的季节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也不是秋天,而是霜雪即将降临的
  初冬。针叶的最下层变黄了,一簇簇地聚集在每一棵树上,等着雪落前风起的时候。
  也许只要一阵风,或是两三阵风,丝丝坠地的针叶,就会将一座座高山染得金
  晃晃的。
  人们赶在初雪之前,带上竹筢子、绳子和冲担,不理睬那此一向当做柴火的灌
  木,匆匆地顺着山路一节节往高处爬,直到置身于落满山坡的松针里,才紧赶慢赶
  勤扒苦做,将地上的松针用竹筢子拢到一起,再用几根挺直的檀树枝或栗树枝做筋
  骨,砍几根葛藤,从上到下箍上三五道箍,捆成结结实实的两大捆,叫一声哟嘿,
  铆足力气挑上肩。男人才会将松针捆成与人齐高的大捆。而女人只需一抱接一抱地
  将松针堆到齐下巴高,再使劲往下压至腰间,然后将绳子两端连到一起打上两道紧
  紧的活结,双手抓住绳子,背起一大捆松针往回走,速度从不比男人慢。
  在高山上积攒了一整年的松针比任何时候都香,别的柴火能放在屋檐下就不错
  了,金光灿烂的松针从来都是存放在厅堂里,无论有多拥挤,立春以前都会有它的
  一席之地。那是从当年往来年延续的一种吉祥。吉祥请到家,雪就会落下来。雪后
  的松针每一根都被冻得通红,那样的松针只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柴火,不能享受金色
  松针的待遇。
  一蓬青果能在秋风中变红变艳,一条小蛇能钻出老皮不断长大,一棵大树能变
  成受人宠爱的桥梁。在群山和旷野之间,西河两岸的事物层出不穷。一颗玛瑙置身
  于满河的沙砾里,谁能一眼寻得?淡淡的,就是这种玛瑙。看不见找不到都源于心
  里没有想到,在溢满河床的黄沙白沙深处,永远存在着找到玛瑙的可能。对于一条
  穿行百里的大河,没有碧水沉沙之外的理想,无疑是莫大的悲哀。
  从新芽含羞到细叶扬眉,有了阳光雨露的经历,一片叶子也有属于叶子的憧憬。
  云水翻腾,山弯地曲,有水随水流,没水随风飘,一粒细沙必定也有与众不同
  的向往。天上也有云,地上也有云,万物如此,谁也无法例外。在天门fi,人们喜
  好大红大绿,那种淡淡的高贵难以被多数人接受。本来就如梦似幻的意境,更成了
  心怀高远的一种理想。
  一些尘埃在天空飞舞。那是一群群成年累月忽南忽北总在迁徙的候鸟。大的是
  雁。雁飞得高,又不在这一带落下,人们难得见到它的模样。好多年前,有几个女
  人在西河边洗被子,一只雁从天而降,溅起来的河水打湿了她们的身子。女人们不
  认识雁,以为是哪个放鸭子的人将死去的鸭子,扔过来吓唬她们。雪大爹在书画里
  见过雁,杭大爹在六安附近的一座湖里见过雁。听说是雁,许多人都围过来看。那
  一阵,整个天门口人都振振有词:雁就是野鸭子,野鸭子就是雁,飞上天的是雁,
  飞不上天的就是野鸭子。比较起来,那些小得像麻雀的候鸟,虽然年年准时在这一
  带出现,遮天蔽日地盘桓好几天,这么多年却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名字。非得说起它
  们时,宁可叫它们从北方来的雀儿。落雪之前,从北方来的雀儿一直忙着觅食,只
  有天亮之后和天黑之前的一段时问里,才会一圈接一圈地绕着河谷盘旋。它们还喜
  欢在一天当中的几个固定时间里,一只挨一只地停在家家户户的瓦脊上,瓦脊上站
  不下,就站到那些早早落光叶子的桐梓树、木梓树以及所有枝不繁叶不茂的树枝上,
  如同士兵排着队就地休息。从北方来的雀儿,带给天门口一股鲜活的生机,一阵雀
  儿来,一阵雀儿去,在天门口空前的落寞里,半个月时间哪里算得上长!成千上万
  的雀儿飞走了,一声声叫得人心惊r跳的雁鸣也消失了。
  一条红鳞斑斓被天门口人叫做鬼鱼的红鲫鱼,像太阳一样在水底闪耀着。溪流
  里的石头长着绿苔,长长的细丝在流水一遍遍地梳理下,俨然女人刚刚洗过还没有
  扎起来的长发,一缕缕,袅袅娜娜,听任轻盈的鬼鱼穿梭其间。逆流而行的鬼鱼慢
  悠悠地游着,遇到啸水(注:啸水,河水流经浅滩时,似的样子)时才会使劲
  摆几下尾巴,一旦越过啸水,便回归悠闲模样。年年腊月都要垒坝拦水竭泽而渔的
  小溪,去年意外地没有干涸。那些受人喜爱的鱼类没有被捉去做年菜,让人讨厌的
  鬼鱼也活得更好。月亮悄悄地淡入天际,太阳正往山后落去,透明的溪水也暗淡了,
  鬼鱼在小教堂和白雀园前面那处最急的啸水上接连跳了几下,便突然转身毫不犹豫
  地顺着水流方向快速游去,直到消失在两条溪水交汇时产生的大股啸水里。
  有鬼鱼在是一种寂寞,失去令人生厌的鬼鱼,寂寞就变成另一种样子。就像对
  淡淡的,淡淡的理解,这样的寂寞也许就是无边无际的心灵的顶端。只有站在这样
  的顶端,才能感到躺在丝丝怀里名叫一县的幼小婴儿和躺在线线怀里名叫一镇的较
  大幼儿那囟门上的每一次搏动。所以女人们才会小心翼翼把握着自己的气息,惟恐
  伤及甚至毁掉能够在自己怀里成长得光辉灿烂的属于个人、也属于大家的世界。
  一粒椭圆形的烛光挂在窗口上。面对黑夜,它格外小心地凝敛自身,偶尔随风
  摇摆一下,又赶紧抽身,将细小的身躯牢牢地钉在黑暗之上。越到夜深,天上地下
  睡意沉沉,仅有的烛光越是显得沉重。不是因为它企图照亮而又无法照亮整个黑暗,
  也不是因为它无意照亮任何的黑暗,而是因为它太想将自己照亮了。
  有烛光的窗口是能称出黑暗重量的盘子秤,是能量出黑暗体积的大方斗。在没
  有烛光的黑暗中,声音的变化莫测,气味的捉摸不定,薄雾无休止的缠绕,还有阵
  风轻轻重重的抚摸,似乎都与某种神秘有关。有了烛光,从烛光照耀下的黑暗里透
  出来的是由衷的恐惧,那些连烛光都照不透的深意里藏着什么哩?没有烛光的夜晚
  并不黑暗,有烛光的夜晚才是最黑的夜晚。夜晚是一种毋须怀疑的存在,黑暗却非
  如此。在更多更实际的情形下,黑暗只是心灵的一种状态。一株小草枯黄;一朵鲜
  花凋谢;一只_ 黑蚂蚁被压在青石磙下面;一条红鲤鱼让吸血蚂蟥叮得全身发白;
  一只野兔一次次地逃脱猎狗的追逐,最终还是倒在它的爪下;猎狗又被躲在下风处
  的豹子盯上,只需它一个猛扑,凶猛健壮的猎狗就会成为更加凶猛健壮的豹子的美
  餐。不要说任何一种生命的消失,一盏灯被风吹灭,一颗流星划破天空,一条河流
  在旱季里干涸,一座山被野火烧得通体焦黑,都是引发黑暗的因素。从黑暗中派生
  的恐惧越多,冲破黑暗的渴望越强烈。走火人魔的亡命之徒才对死亡无所畏惧。比
  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照耀的黑暗更黑暗的,是那些包裹在仇恨外衣里的杀戮之心。
  死亡如灯灭,失去烛照的黑暗所面临的不只是恐惧。在这块天有根、地有缘、
  风有来由、水有尽头、黑暗与光明总有分野的世界里,一粒烛光以它的警觉与敏感,
  守卫着那些用梦境中的甜蜜陶醉自己、睡得涎水湿透枕头、无忧无虑尽情享受的人。
  在长达百里的西河上,在名叫天堂的大山下,在名叫天门口的镇子里,有一个女人
  全心全意地延续着这粒烛光,一丝一缕地倾诉着未来。许多时候,陪伴这烛光的只
  有天际的孤星,也只有孤星才能体味她眼前微不足道的欢乐、缥缈难继的幸福。一粒
  烛光就像经历不凡的贤哲。
  那满地繁灯,不过是些玩把戏的花拳绣腿,看上去热闹非凡,到不了半夜就会
  烟消云散。是真贤哲就不会走乡串户花言巧语,就像一粒烛光夹杂在万家灯火中,
  别的灯火正旺时,它是亮着的,所有灯火熄灭了,它仍旧亮着,别的灯火亮了又熄,
  熄了又亮,这粒烛光却始终不灭。
  一只麻雀跳上窗台啁啾几声,天要亮了。整个夜晚都在空中巡视的猫头鹰,终
  于有机会跟在麻雀后面,隔窗望着那粒烛光。猫头鹰瞪着双眼,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但它明白烛光就在那里。猫头鹰飞走了,只有一股风吹在窗纸上,再也没有别的动
  静。
  淡淡的,淡淡的,是根深蒂固的宁静。
  “它是与人心做伴的。”
  “察觉到它,就是福音。”
  这两句话都是雪柠听梅外婆说的。
  仰望天空,仿佛有不肯落下来的雨雪高悬在头顶上。经过连续十天的凄冷,突
  然开始转暖,河谷里一阵阵地刮起这个季节少见东南风。雪柠在外边看罢了云,还
  没进门,就从常天亮嘴里听说,有人从武汉捎信来了。常天亮替她想好了,肯定是
  柳子墨,写信替自己打前站。雪柠被这个久未听人提起的名字弄得面红耳赤,她怕
  常天亮听见自己内心急剧的跳动,连忙后退两步。可是已经迟了,常天亮脸上的鼻
  翼和嘴唇变瘪了,耳朵也耷拉下来,喉咙里一声声失望地长叹着。雪柠又上前两步,
  嘬起双唇对着常天亮的眼窝吹了一口气,许愿说,假如真是柳子墨的来信,她往后
  就天天往他眼睛上吹一口气,直到他看什么都清清楚楚为止。常天亮满意地笑了,
  雪柠才放心地继续往回走。
  梅外婆端庄地独自坐在那里:“要来贵人了。”
  雪柠故意说:“不是说贵人出门,风雨相随吗,可天气这么好!”
  梅外婆平静地说:“我怕开口就说柳子墨要来天门口长住,你会高兴过头。”
  雪柠将脸埋在信纸里,不让梅外婆看到自己满脸的高兴。信不长,两句用于开
  头的尊称后,便说起要来天门口建一座测候所。
  接下来那一半的内容,雪柠看不下去,泪花在眼前形成一层浓雾。
  黄昏时,雪柠亲自去钟楼敲了一阵钟。与清晨的钟声相比,黄昏的钟声更让人
  激动。雪柠以为这是柳子墨要来的缘故。
  六 二
  一九三二年,迁都至洛阳以回避外敌的国民政府首脑们终于认识到,大别山区
  的反国民政府武装之所以久久不能剿灭,原因在于其行政区划有问题。本来,沿分
  水岭向西的地方都归湖北省管辖,独独一个英山县属于安徽省,那道高高的分水岭
  成了阻隔国民政府管治命令的天然屏障。于是就将西河两岸的英山县从安徽省划入
  湖北省,大别山分水岭成了两省的自然边界。宛如纲举目张,此令一出,国民政府
  便事事如意,而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却开始土崩瓦解。
  在天门口,从下街口进来的第一家一直是铁匠。闹长毛军时,这里的铁匠是马
  鹞子的曾祖父,后来衰了,将铺面变卖给姓段的。
  马鹞子的曾祖父卖了铺面后,突然撞上桃花运,娶了一个到死也不肯说明身世
  的年轻女子做填房,第二年就生了马鹞子的祖父。段铁匠家兴旺了两代也不行了,
  因为当家的男人老了,还没有生出将来能抡大铁锤,对着铁砧一锤锤砸得火星乱溅
  的儿子。那一阵,有个六安人想将他的铁匠铺盘下来,改成接待过往商客的旅店。
  老段铁匠动心了,镇上的人却不同意。说西边y气重,只有铁匠铺才能镇住。一番
  各显其能的努力后,一个沾点远亲的十岁男孩被过继到老段铁匠名下,做了老段铁
  匠的儿子。在小段铁匠的主持下,铁匠铺越来越红火,在不到五午的时间里,又添
  了两盘洪炉和一副铁砧,来来去去总有两三个学艺的徒弟。离天门口还几里路,就
  能听见丁丁当当打铁的声音。春天的青蛙一叫,铁匠铺的洪炉就从早烧到晚,一天
  下来要烧几百斤木炭。女人一进一退地拉着风箱,让一尺多高的火苗直挺挺地向上
  蹿。段铁匠过继来的儿子一结婚就替他生了两个孙子,段铁匠一高兴,破例将所有
  观看火候的秘诀都教给了身边的几个徒弟。
  段铁匠的火,余榨匠的油。油坊的山头墙与铁匠铺的山头墙紧挨着。铁匠铺是
  段铁匠的,在油坊里说话算数的余榨匠只是大师傅,主人是住在上街的一户富人。
  油坊有老少十几个榨匠,当大师傅的榨匠,一半由主人定,另一半还要听从其他榨
  匠们的意见。
  别的榨匠有本事也只是一两样,要么榨出来麻油特别香,要么榨出来的桐油特
  别亮。余榨匠本事高强,菜油、麻油、棉油、桐油、茶油、花生油,还有皮油和梓
  油,样样都能榨出上等货色。榨麻油和菜油要筛后炒,榨桐油和梓油既要蒸又要炒,
  其间舂碾炒蒸筛选风簸无所不能。在西河一带,最赚钱的是皮油和梓油,从树上柯
  下来的木梓筛干净后,先要上灶蒸软,这是第一道关,蒸硬了,出的皮油质地好数
  量却很少,蒸得太软了,又出不了好皮油。在比人还高的蒸桶面前,余榨匠左转转,
  右转转,用巴掌拍一拍,用拳头捶一捶,再用段铁匠打的铲子敲一敲,就会知道是
  该再烧几把火,还是得立刻将灶里的柴火撤了,开始往外取料。同一只桶里蒸出来
  的木梓,如何放进石碓里舂也有讲究。一般人想来,分出桶底和桶顶是有道理的,
  偏偏余榨匠有时候会从中间开始。舂好的木梓还要过一次筛,将里面的黑籽分到一
  旁,另选时间再榨梓油,留下那些白得像猪油的东西,重新上灶蒸一遍,然后套上
  模压成饼,趁热装到油榨上,抱起撞杠,一口气不歇地对着不断加上去的檀木楔子
  猛撞。滴下来的油冷却后就会自然凝固成一个个的皮油。
  轰轰烈烈的铁匠铺和油坊的对面,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眼看着春天来了,桑树
  枝上冒出三三两两的嫩芽,家家户户的女人就忙着将隔年的簸箕和晒筐背到西河里
  洗净晒干,然后把用打湿的草木灰包裹着在墙上粘了一年的蚕籽小心地请下来,用
  棉絮包好,天气好时什么也不用管,天气不好就得放进女人的被窝里,像母j孵蛋
  那样将蚕蚁孵出来。蚕蚁要蜕四次皮才能长大,快的只需二十天,慢的得一个月。
  女人看到大蚕通体透亮时最兴奋,她们虽然吐不出那根绵绵不尽的丝,却也像大蚕
  那样将头昂得高高的。大蚕很快就将自己裹进蚕茧里,等着女人来摘。这时,有几
  家人便格外忙碌。这几家的女人从不养蚕,她们从别人那里买来蚕茧,在家里砌一
  只专门的灶,架上一口大锅,从早到晚不间断地煮蚕茧。煮好的蚕茧被及时地捞起
  来,她们用手指一捋,就从那些比麻还乱的蚕茧上找出一根头绪放到缫车上,徐徐
  缓缓地缫成一卷卷的丝。最早会缫丝的女人是从黄州一带嫁过来的,女人带来娘家
  世代沿袭的手艺,又将它传给自己的后人。蚕茧上市的季节,这些人家不惜将人情
  用尽,也要赊账多收一些新鲜蚕茧,烤成千茧,以便养蚕的季节过后还可以继续缫
  丝,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从下街往上走,还有两户篾匠。一个是余鬼鱼的哥哥,另一个是余鬼鱼的弟弟。
  一年到头,几根长长的篾片像长了根的葛藤,天天从门里伸到门外。师傅坐在一只
  小板凳上,徒弟坐在另一只小板凳上,一人拿着一只篾刀,四只眼睛望着门外,手
  里的篾片就会在所向披靡的刃口下,均匀地分出篾青篾白。篾白是篾匠自己的叫法,
  别的人都将篾白叫做篾屎。只能与屎n同伍的篾白当柴火也不好用,说燃全燃,说
  熄全熄,煮粥糊不了汤,蒸饭半生不熟,必须有专人守在灶前。篾匠兄弟年年都要
  为这毫无用处的篾屎吵闹几场。起因总是在几样固定的事情,要么是两家的篾屎搅
  到一起,要么是这家篾屎伸到那家的地界里,过路人没细看就骂这家挡路,这家吃
  不起冤枉又骂那家。斜对门的两家同行,何事都有默契。
  一家做了竹床没卖出去,另一家绝不会再做竹床摆在外面;一家编的细竹席还
  在墙上铺陈,另一家做竹席也只会做粗篾的;一家门口摆着烘篮、箩筐,另一家门
  外一定会摆上簸箕、筲箕。买主多的时候,兄弟俩会高兴地坐在门口,一边做事一
  边聊天。毕竟是亲兄弟,相互间从不做抢买主的事。劈竹子才是他们暗暗较劲的时
  候。
  大家都劈竹子,要比谁眼力好刀工好,找准中线,一刀下去,所有竹节全开了
  不说,劈到另一头仍旧丝毫不差地落在中线上。大家都劈薄篾,要比谁劈出来的篾
  片薄得可以当成窗纸。大家都刮篾青,要比谁能将篾青上深浅不一的竹粉刮干净,
  露出女人肌肤一样的颜色。
  在爱吵爱闹的篾匠旁边住着一个姓叶的剜匠,剜匠是个有嘴不说话的哑巴。因
  为打头的一个剜字,让人想起剜心剜肝剜肺剜眼睛剜嘴巴等等大不吉利的事,做剜
  匠这一行的人非常少。一条西河从成千上万人家门前经过,有些人会逆水而上,躲
  进山里,搭一架棚子,找到合适的树,砍倒了,锯成一节节的,剜成瓢,挑着担子
  到离家很远、没有亲戚熟人的地方叫卖,明明白白开铺子剜瓢卖的仅此一家。也是
  因为一个不吉利的剜字,当剜匠的历来难于娶‘亲成家。哑巴剜匠四十岁时才找到
  一个肯同他一起过日子的寡妇。寡妇的胸脯一天到晚用布带子捆得紧紧的,仍然高
  得像偷了饭店的细米粑塞在里面。据说寡妇先前的男人就是被这副胸脯克死的。过
  了一年有女人的日子,哑巴剜匠便又成了单身。寡妇死时,不只是两眼深陷,整个
  胸脯也塌成一只大坑,给她换丧服的人吓得吃了五服药才回过神来。死了女人的哑
  巴,剜的瓢越来越精致,新剜的木瓢上多了一幅女人的雕像,看上去很像死去的寡
  妇,不过头上是一条没出嫁的女子才会有的大辫子,只有他自己用的那把木瓢上的
  女人留着与寡妇相同的纠巴。每天里陪哑巴最多的是那把刃口弯得像初三初四的月
  亮一样的凿子。没有女人的日子,哑巴将卖瓢所赚的钱大部分用来买酒喝,喝醉了
  就睡觉,偶尔有买瓢的人要替他做媒,哑巴马上将凿子孤零零地c在木头上,打着
  手势说,他已经不再想女人了,就一个人过到死吧。
  同哑巴隔着几扇门的是木匠家。哪家要嫁女儿了,需要置几抬嫁妆,大到可以
  放六床棉絮或七八担稻谷、放下盖子在上面铺一床被子就能当床的睡柜,小到只能
  放几枚针几根线几只耳环几只戒指再加两只手镯的首饰盒,都要请木匠到家里去做。
  娶媳妇的人家更是这样,普通的架子床做好后轻易移不动,那种一进两重或三重的
  架子床更是只有拆散了才能挪地方。最大的生意是做新屋,所有主梁、檩条、桷子
  以及门扇窗户等,都得在现场打造,一块树皮一只木屑都没流落别处才吉利。木匠
  的手艺好不好,最容易见出高低的是箍木盆、木桶。从洗脸盆、洗澡盆、马桶,到
  打豆腐的黄桶、杀猪用的浴桶,先看漏不漏水,再看箍了几道箍,还要看箍大箍小。
  不管是桶还是盆,打的箍既小又少还不漏水的才是最好。
  木匠高兴时爱说一个笑话:哑巴剜匠的手艺最好,剜了成百成千的瓢,不用箍
  也从不漏水。给木匠当徒弟,说是三年出师,三年满了,不管手艺学得如何,也不
  管师傅是不是送了表示出师的全套工具,都得求师傅再带三年。同别的行当一样,
  徒弟带得越多,师傅的声誉就越好。木匠带了四个徒弟,两个带在身边做事,另外
  两个留在家里,帮忙种那不到半亩的一块田,还有砍柴、种菜、带孩子和种种杂活。
  第二年他们才能按木匠的吩咐,拿上一支废凿子,往那些箍好的木盆和木桶缝里塞
  锯木灰。若是木匠觉得满意,便会找些没有用处的木料,让徒弟用锯和斧头加工成
  一块块粗坯。不到第三年的最后几个月,木匠是不会让徒弟碰一下刨子的。由一块
  块木头拼起来的木盆和木桶,做没做好装水一试就一清二楚。刨是最重要的工序,
  刨得不平,填再多的锯木灰也没用。三年学徒期满,徒弟做的木盆和木桶漏得像筛
  子,师傅不会检讨自己教得不好,只会告诫徒弟,出去以后不要说自己的师傅是谁。
  这时候徒弟就要说许多好话,求木匠再带三年。木匠顺水推舟,留下徒弟,还大度
  地表示,以后,他会在过年时,看情形给徒弟一个封包。木匠带在身边的就是这样
  的徒弟。好几次,木匠喝醉了酒实话实说了:当师傅的若是不留一手,用不着老,
  就只有去喝西北风,若是不将徒弟多留几年,拉大锯、抡斧头的事谁来干?
  因为当家男人外出游乡找雇主去了,不少人家大白天也会半掩着门,街上闹出
  再大的动静,屋里的女人也不会将门完全拉开。
  顶多将身子藏在门后,探出半张脸看一下。她们的男人,或是补锅的,或是补
  碗的,或是补缸的,还有当补鞋匠、磨刀匠、油漆匠的,上半月走在西河左岸上,
  下半月又往西河右岸跑,只有睡着了才能安定下来。这些以游乡为生的手艺人中,
  只有剃头匠出门时心里有数。西河左右两岸,哪些人是半个月剃一次,哪些人是二
  十天剃一次,哪些人是一个月剃一次,哪些人是两个月剃一次,他早就摸熟了,,
  上一次剃头时,就已经约好了这一次,这一次再去,又会约好下一次上门的时间。
  油漆匠的处境也比较好,下半年有许多娶亲嫁女的好时辰,从中秋前一个月开始,
  油漆匠的雇主就明显多起来,有时候一天当中就得跑来跑去地照应好几家。他们给
  东家的柜子做了头遍漆后,不能坐在那里等漆干,要赶到西家给已上过一遍漆的架
  子床上第二遍漆,跑来跑去格外忙碌。与剃头匠和油漆匠相比,其余匠人完全靠运
  气。谁家锅烧炸了,谁家碗摔破了,谁家缸碰裂了,难得碰上,就是碰上了,人家
  说不定还要将就着先用一阵。
  手艺人中,要数当裁缝的过得最快活,既可以在家里搭座台子,等着雇主上门,
  又可夹着剪刀、尺子,拎着被炭火烤得黑不溜秋的烫斗,去雇主家里。不管在雇主
  家还是在自己家,各种布都要摊开当面用尺量清楚。从这一刻开始,裁缝就在谋划,
  如何才能省下可以悄悄地占为已有的一整块布。实在做不到时,也会从剪下来的布
  角中挑一两块稍大的揣进怀里。偶尔不小心露出马脚,裁缝也不慌张。有户人家在
  请裁缝上门做衣服的同时,还请了砌匠搭梯上房将漏雨的瓦翻盖一下。裁缝往怀里
  塞布,正好被房顶上的砌匠看见了。砌匠没有声张,顺手将一块瓦塞进怀里。下来
  后,砌匠故意摆弄着怀里的瓦,在莫名其妙的主人面前说,砌匠偷瓦,裁缝偷布,
  这可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裁缝满脸赔笑,说自己起早赶路不小心阊了风,放块布在
  怀里是想暖暖肚子。裁缝拿出来的布被女主人递回来,让他继续温暖自己的肚子。
  俗话说:裁缝不偷布,三天一条裤。在别的手艺人眼里,裁缝若不遭人嫉妒简直就
  是天下最不公道的事情。这一行从不受日晒雨淋,也不用出死力累得黑汗水流,一
  年到头脸上白净净的,说起来话也细声细气,走在路上很容易被认成是饱读诗书的
  人。将布送到裁缝铺里的人,通常只会做一件衣服。如果是好看的女人,用尺子时,
  裁缝会在身前身后多转几圈。被请到雇主家里就不一样了,越是不好看的女人,裁
  缝越要撩,明明已经量过,还要找借口重来,三量四量,裁缝的手就在女人身上轻
  轻重重地摸起来。当裁缝的必须会风流。那双没有老茧、没有死皮的手拿着剪刀,
  笔直走像燕子衔泥,画弧时似蝴蝶采花,在布上裁出女人胸脯和p股的模样。裁缝
  心里记得量好的尺寸,眼睛仍旧不停地往女人身上打量,裁剪好了,还要用手在布
  面上来回拂几遍,并将这一带最出名的女人拿出来评价,说出许多动听的词儿来。
  这样的裁缝是老实本分的。那刁猾一些的,天寒地冻时非要哄得女人将棉衣解开,
  左手拿着软尺塞进女人右胳膊下面,右手伸到女人的左胳膊下掏出软尺,相同的动
  作还要在腰间和p股上各做一次。懂得分寸的裁缝这时候不会用自己的手去碰女人,
  量胸部时,裁缝会让两手各出的两个指头,钳住女人的内衣上下左右轻轻地磨擦几
  次;量p股时,则用软尺紧紧勒在上面,左转半圈,右转半圈;临到量腰部了,蹲
  在地上的裁缝嘴巴正好对着女人肚脐眼,出气粗一点,凉风就酥酥地穿透上下衣裤
  处的缝隙,环绕在女人若隐若现的细腰上。包在棉衣里面的女人身子本来就是热乎
  乎的,被裁缝举轻若重若即若离地反复触摸之后,女人会热得不想立即扣好棉衣,
  裁缝的眼睛也把闪闪的光芒照在女人身上,然后把三天能做完的事拖成五天,裁缝
  也就风流到顶了。那些不懂得分寸的裁缝,只要一挨到女人的身子,自己的身子也
  软了。女人腰一酥倒了下来,他便伸手抱住,两个人就睡到了一起,这样做往往得
  不偿失,搞不好会人财两空。
  在天门口,还有两样不叫手艺的手艺。秋后的夜晚,轰轰响的榨油坊和铁匠铺
  休息时,各家各户的纺线车才发出嗡嗡声。轻柔的纺线车声将躺在摇篮里的孩子哄
  睡了,那些没事做像苕一样坐在屋里的男人,也难抵挡一阵阵挂在眼前的睡意,头
  一低就打鼾来,摇着纺线车的女人也能双手不停地睡一会儿。只有女人家那快要长
  大的女孩子,一刻也不肯合眼,坐在树墩做的小凳子上,半只脑袋偎在女人怀抱里,
  眼睛随着反转一阵、顺转一阵的纺轮和随女人扬一下、松一下的手臂不断起落。女
  孩子不时地哀求,要女人歇一歇让她纺几下。
  有时候有回答,有时候没有回答。没有回答不是没有听见,而是不想回答,这
  样的声音,哪怕睡着了,女人也听得见。女人纺线的棉花绝大部分是从富人家里称
  来的,一斤棉花一斤线,将棉花纺成线还回去时,仍然要用秤称,少一两棉花就得
  赔一斤米。将五斤棉花纺成五斤线,才能从富人那里得到一斤米的工钱。女孩子学
  会纺线大都在出嫁前一年,这一年,家里哪怕只有三分地,也会种上十几棵棉花,
  花红絮白,结半斤棉花和结两斤棉花,对女孩子都是大丰收。纺线车一摇,就将自
  己摇到婆家去了。纺线车一转,就将自己转成坐在门后,把茹房让孩子用嘴含着一
  唆就是几年的女人。一旦女孩变成女人,曾经轻盈优美比唱歌还动听的纺线车,就
  成了没完没了的叹息。天门口下街人人都会的手艺是打草鞋。不问男女,从能在地
  上爬开始,家里的人就会塞一把没有用石磙碾过的稻草在他手里,聪明一点的孩子,
  三岁就能在草鞋耙上为自己打草鞋了。再过两年,打出来的草鞋就能够与大人打的
  草鞋一起堆在门口,等着别人来买。一双普通的草鞋,穿上半个月前掌后掌就没了;
  在稻草中夹进一些旧布条、或者黄麻、或者白麻的,能穿一两个月;全部是布条、
  黄麻和白麻,沾了水赶紧晒干,一年下来也不一定会破。那些自己打给自己穿的草
  鞋也差不多如此。因为天门口的草鞋大多是女人打的,一年到头总有人来买。买草
  鞋的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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