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会理睬你的,要你阑尾穿孔,让你客死他乡,这才是你应该得到的下场。哈,你还骗我,没有别的女人了,鬼晓得你究竟有过多少次艳遇,懵懂的学生妹、寂寞的少妇、技艺高c的杂技演员、可怜的钟点女工、妓女、荡妇……你都和她们上过床吧?你向来是来者不拒吧?啊,我看你现在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和你有过关系的任何女人都存在给你生儿子的可能性,但是,我老实告诉你:朱筝不是你的儿子,他才不会有你这样衣冠禽兽的父亲呢,他的父亲早就死了……”
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见朱鹃的嘴唇飞快地上下翕动着,她越说越兴奋,脸颊居然因为诅咒我而泛起了可爱的红晕。然后,她平静了下来,并在平静中给我倒了杯茶水。
“说吧,眼下你有什么打算?”她关切地问道。
我一口一口地呷完茶杯里的水,起身说道,“咱们去接朱筝吧。”
我们开车在樊城兜圈子。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在兜圈子,直到夜幕悄然降临而我们依然没有接到朱筝时,我才产生了怀疑。我一直尾随在朱鹃的车身后面,先后路过了那家新华书店,以及育才小学,我原以为朱鹃会在这两处地方停车的,可是她不仅没有停,相反还加快了车速。后来我们又路过了更多的学校大门和更多的游乐场、录像馆和网吧,朱鹃都没有停车的意思。中途,我好几次想超过她,在前面拦住她的车,但没能得逞。从下午三点半离开“健力”公司,到将近六点钟回到朱鹃的住处,其间两个多小时,我被朱鹃带着在樊城的巷道里绕来绕去,渐渐的,我察觉出了她的用意。我拿定主意一路跟下去,直到朱鹃回心转意为止。
我依稀记得离开武汉时还是闷热的气候,到达樊城时这里也不过有些凉意,但此刻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带着初冬的清冷和风寒。街边的梧桐树叶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路边的行人穿上了厚重的毛衣和皮质的外套,这说明我的确已经出来了很长时间。我想梳理一遍在樊城所经历过的事情,但脑子里面印象深刻的只剩下了那场手术。阑尾割掉了,添了道疤痕。还有什么会让我今后忆念起这趟行程时难以忘怀的呢?该离开了,早该离开了,我对自己说道,这次离开后此生我不会再来樊城,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种圆满的结局吧。朱鹃以前恨过我,今后还要继续恨下去,一个人来到世上,只要他被爱过,他就有被恨的可能,如果生活中真有所谓的公平和公正,那么,这就是了。
朱鹃停好车,站在车棚外边等我。她双手c在大衣口袋里。她今天穿得可真漂亮,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羊毛衫,咖啡色的筒裙,r色的羊毛裤袜,红色的高帮靴子,外面是一件灰白色的短大衣外套,这么多种类的颜色搭配在她的身上,不仅不让人感觉杂乱,非但给人一种奇妙的和谐之感,看上去既随意洒脱,又精致得体。我熄灭了车灯,锁好门出来,跟随朱鹃上楼。过道里的感应灯大概坏了,我们漆黑的脚步声沉重地由下及上,止息在三楼的那扇铁门前。朱鹃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进去后想伸手开灯,“不要开灯,”她低声喝止道。
我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个转角处,在黑暗中,我知道朱鹃在打量我。
我侧脸看着窗玻璃外面的那株高大的杨树,透过稀薄的天光,可以看见圆形的叶片在风中颤抖,几天前我就注意到它们全都变成了黄褐色,但现在它们是黑色的,比夜色还黑,因此整个天空都成了映衬它们的背景。
我在等待朱鹃说话。朱鹃也同样在等待我开口。黑暗中,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了难耐的沉默。这是我的肚皮发出的抗议之声,“饿了,”我说,“今天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呢。”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朱鹃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从厨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油炸荷包蛋的声音。我突然一跃而起,快步窜了出去,娴熟地打开西端那间神秘的卧室门,毫不犹豫地走到墙角那只盒子边。由于三层外盒已经开过了,因此我用力将第四层盒子从盒套里拉了出来。这是一只塑料盒子,用胶带封了口,我撕开胶带,露出了第五只盒子……就在这时,我听见门口传来“啪嗒”一声响,房间的吸顶灯亮了,我扭过头来,用手臂挡住强烈的光亮,看见朱鹃抱着双臂倚门而立,她冷笑道:“再开三只盒子,你就能见到朱筝了。”
我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这满屋的盒子都只是最后那只骨灰盒的附属品,而朱筝就藏身在这堆白色的粉尘中,有一张骨灰脸。
“他怎么死的?”我嗫嚅道。
“你是个明白人,应该可以猜想到的,你想,一个喜欢盒子又喜欢把自己藏匿起来的小孩,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朱鹃一根接一根抽烟,每支烟抽几口就摁灭在烟缸里,很快,满满一盒烟就空了,只见她将最后那根抽了半截的烟塞进烟盒,关上盒盖,说道,“他最终把自己关进了那只琴盒里面……”
我大吃一惊,问道,“琴盒?”
朱鹃点点头,“过完七岁的生日,正好是暑假。我接朱筝回家住,白天我去公司上班,晚上才回来。有天上午十点来钟,我母亲买了菜来给朱筝做午饭,看见客厅里面乱七八糟的,古筝也被翻出来扔在一遍,琴盒丢在墙边,到处都是盒子,而朱筝不在房间里。她做完饭,就打电话问我朱筝去哪儿了,我说在家啊,她说不在。我让她在房间里到处找找。大约到了十二点半左右,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在那头哽咽道:朱筝找到了,可……他已经没气了……”
“他死在了琴盒里么?”
朱鹃点点头,喝完酒,说道,“这次他总算是找了个理想的藏身之所。”
我的心紧缩起来,好像有只手在使劲挤压着我的胆,流出的汁y蔓延到了浑身每个器官。
二
我丝毫不担心自己能否顺利到达李市,真正让我担心的是,到了李市后我该如何面对马莉莉。她不愿意见我怎么办?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她也许同样不是写信人,或者她不承认自己干过这件事,我又该怎样去澄清事情的真相呢?昨天晚上我在心里一遍遍评估即将开始的这趟旅程,联想到朱鹃对我的那些劝解,我几乎就要放弃这个计划了。
朱鹃认为我这是在竹篮打水。她说,没有一个女人会轻易承认自己为你这种的男人生养了儿子的,这个写信的人的动机也仅仅是想惩罚你一下,让你为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而寝食难安。“你以为人家真情愿把儿子拱手送给你?笑话!”说到这里,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我承认朱鹃的话有些道理,但道理归道理,既然我已经寝食不安了,那么我就得查个水落石出来。现在我已经回不去了,反正回去了也是难过,不如继续前行吧。
我打算下午奔袭三百七十六公里,到达四羊县城,在那里过夜。我喜欢独自驾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驶,不开空调,不听音乐,摇下两边的窗户,任凭风声嗖嗖地呼啸而过,吹得耳朵都跟着颤抖。我顺着路标指示牌慢慢滑下高速公路,来到了323国道。虽说这是条柏油路,但路面很窄,只能容纳两辆相向而行的车。我减慢车速,找了个树荫较浓的地方停了下来,拿出那张图纸。我计算了一下,按照目前的这种路况来跑,四小时还是要的吧。
我决定给杨芬打个电话。掏出手机,看见里面正好有一条她发来的信息:“去李市了吧。祝你好运!”
杨芬怎么知道我要去李市呢?我觉得非常怪异,如果说她知道我去樊城找朱鹃尚在意料之中的话,那么,接下来我要去李市应该不会在她的意料之内啊。难道她偷看过我写在字条上面的那三个人的姓名么?退一万步说,即使她看见了她们的姓名,她也不清楚马莉莉是李市人啊?我有些糊涂了。再看这条信息的时间,是11月2日发出的,也就是在收到那封空白信的第二天。难道这一切都是杨芬所为?!我被这个念头吓呆了,但随即便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因为她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何况她也做不到这么周密。
我还是拨通了杨芬的手机。“喂,你们还好吧?”我说“我们”,也把“花生”包括在内了,说实话,离家这么多天,我还真有些想那条杂毛狗呢。
“嗯。还好,才上完一堂公开课呢。”杨芬好像在喝水,“收到我的信息了没?”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李市?”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能掐会算。”
“怎么?”
“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我都是乱猜的。因为从地图上看,过了樊城就是李市了。哎,你真打算去李市啊?”
“嗯。那边还有笔生意要谈。”
“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你回去后帮我摸摸‘花生’的肚皮,它喜欢我挠痒。”
“嗯。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给它找了个男朋友……”
“啊?!”
“等你云游归来,它都可能当上妈妈了。”
我挂了电话,将与杨芬的对话逐字逐句梳理了一遍,再次确认她发给我的那条信息只不过是个巧合罢了。但“花生”要当妈妈了的消息还是让我很高兴的,它已经两岁多了,按照狗龄来推算,它现在相对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性,是到了当妈妈的最佳年龄呢。想到这里,我笑起来了,重新启动了车。
我终于在天黑之前顺利地到达了四羊,在城郊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后,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我打电话给客房服务部,让他们送份盒饭来房间,随便问了一下明天的天气状况,服务员回答说是个晴天。
现在,我才有心情把最新收到的那封信拿出来研究,在拆开信封前,我先检查了一遍邮戳,这封信是11月7日从一个叫“烟灯”的地方发出来,此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名,它也许是一座县城,也许是一座集镇。我趴在地图上,以武汉为中心,找遍了周围的大小地名,眼睛看花了,也没有看见这么一个地方。我闭上眼睛在记忆里搜索这些年来与我有过那种关系的女人,在她们居住的城市附近重新搜索了一遍。没有,不必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我收好地图,继续研究那封信,会不会又是一封空白信呢?此刻,我最希望看见的是一封内容全新的信,那样我就有可能发现新的线索。我慢慢撕开封口,一张熟悉的复写纸飘落出来,信的内容和前面那七封完全一致!我失望地扫了一眼,终于还是以莫大的耐心将信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然后折叠好放入信封里。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我要的盒饭送到了。我从一个穿蓝制服的小伙子手里接过饭盒,付过钱,随口问道,这里离李市还有多远?小伙子有些腼腆地摇头,回答说他没去过李市。我正要关门,他又补充道,总台的小辛好像是李市的。哦?我说了声谢谢,准备吃完饭后打电话问问总台。
电话正好是小辛接的,听说我要去李市,就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说,想知道去李市的路况怎样,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可以到达那里。她回答说,前不久通了从这里开往李市的高速公路,很快的,您自己开车大概只需要两个多小时。我又问她是否知道李市有家龙泉宾馆,她问我是不是文明路上的那家,我说是的,她说好像是家老宾馆呢,去年春节回家还见过。谢谢,我放下电话,在心里计划了一下:明天不必早起,睡到十点前起床,赶到李市,下榻龙泉宾馆,就这样定下了。
一阵电话铃响起来。总台服务员问我是否需要退房间。都十二点了啊?!我连忙起来梳洗,收拾东西,来到楼下服务台办理退房手续。
“去李市啊?”一个女孩走到柜台前问道。
“你怎么知道?”
“昨晚您给我打过电话的。”
“哦,你是小辛吧。谢谢你。不好意思,睡过头了。”
“出差?”
“不,去找个朋友,多年未见的朋友。”
“他在哪单位工作?”
“李市教师进修学校。”
“真的吗?真巧,我家就在那附近,我表姐在那个学校上班呢。”
“是吗?!”我有些惊讶,虽说我并不担心到李市后找不到马莉莉,但我手里只有她以前的住宅号码,也许人家早换了。如果能找到熟悉马莉莉的人,当然会减少许多麻烦。“那你能否把你表姐的电话告诉我?”我急切地问道。
小辛爽朗地笑了笑,说道,“当然没问题。我表姐很好相处的,她为人很爽快……”,她在一张纸片上写着她表姐的姓名、电话。
龙泉宾馆是当年我来李市住过的第一家宾馆,尽管那次来只在这家宾馆住了一夜,但那一夜至今仍旧记忆犹新。我还记得那回马莉莉为我预订的是8318房间,房间标价为280元/夜。我还记得马莉莉赤身l体地从浴缸里面爬起来给我开门时的样子,一只手在胸口揪着白色浴巾,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侧头吻着我,慢慢的,浴巾滑落下来……我还记得……
停好车后我来到前台,掏出手包,边取身份证边问,8318房间有人入住么?服务员看了我一眼,估计从没有见过我这种反客为主的客人吧,她接过身份证,边登记边笑道,先生以前是不是来过我们这儿啊?您好像很恋旧的,以前也住过8318么?我说是啊,老人就爱恋旧。女孩抬头打量我一下,咯咯笑了,掩口说道,唉,你们啊,男人怎么都爱喊自己老呢?您看您,才三十出头,就喊老了,不应该。我说道,本来嘛,都可以当你叔叔了,还不老么?嗯,女孩把身份证还给我,收了现金,说道,您运气好,8318今天还空着呢。我道了声“谢谢”,拿了行李包往电梯方向走。
当年这家宾馆算得上李市全城条件最好的宾馆之一,但现在当我走进电梯突然感觉它和我一样苍老,升降机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电梯里面充盈着霉味,好几次我都以为它出了故障,会把我囚禁起来。终于吭哧吭哧地爬到三楼,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景象更是破败,地毯陈旧,走道里有些地方连墙纸也垮落了。房间里摆放着两张床,床罩是酱色的绒布料,显得很土气。床头柜上搁着一部红色的电话,梯形的柜面上两排白色电源控制键,我注意到有三个已经没有外壳旋钮了,露出铁锈斑斑的螺杆。床对面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台十七寸的长虹牌电视机。窗户的铝合金有明显锈迹,而落地窗帘更是难看。半边窗开着,风吹起白色的窗纱,窗纱搭在窗下的圆茶桌上,将一只装茶叶的纸包掀翻了,茶叶撒得到处都是。我转身去察看洗手间,浴盆底部有裂痕,马桶样式陈旧,洗漱台太小了,那面镜子表层模糊。我掀开龙头,先放冷水,在一阵类似哮喘声后才冲出一股浑浊的水流,再放热水,半天仍然是凉嗖嗖的。
我从包里找出小辛给我写的那张纸条,拨通了上面的手机号码。
“你好,”很舒服的女声,“请问你找……?”
我客气地问道,“请问你是小辛的表姐吗?是小辛给我的这个号码。”
“嗯,是的。我是许小婷,找我有事吗?”
“我想找你打听一下马莉莉的电话,我,我是她多年前的一个朋友。”
“马莉莉啊,她调走了呢,前年离开我们学校的。”
“知道她现在的联系方式么?”
“那我得找人打听一下。这样吧,你现在住在哪儿?龙泉宾馆啊。好的,好的,我等会给你打过来。”
我说了声“谢谢”放下电话。幸亏碰到了小辛,我又一次感到庆幸,否则,还真不容易找到马莉莉的。她离开学校干吗去了呢?她结婚了吧?她……我焦急地等待着小辛表姐的回电,又看了看那张纸条:许小婷。我将这个名字牢记于心。
电话响了,是从总台转到房间的。“张先生吗?我是小婷。不客气。刚才我问了几位同事,打听到了你要的号码。马莉莉现在自己开了家酒吧,嗯,在新华路上,酒吧的名字叫‘时光倒流’。好名字,对,你记下她的手机号码。好的。不用谢,再见。”
我打了辆出租车在新华路东端路口停下,然后步行去马莉莉的酒吧。此刻正是黄昏时分,街道上人群熙攘。我命令自己慢走,最好是在天色完全黑定后进入“时光倒流”,可是两腿好像不听使唤越来越急促。最后,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站在一家网吧门前抽了三支烟。
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橘红色的光束穿透稀朗的树枝,照s在新铺的柏油马路上,街道整洁,人影绰绰。我扔掉烟蒂,抻抻衣摆,继续朝前面走去。我站在门外打量着它的装潢,如同是在端详马莉莉一般,我相信,主人的趣味应该可以透过眼前的这些物质得以传达和体现出来,木头、石块并非毫无生命,那扇半圆型的拱门其实也在倾诉着主人对生活的看法。我着重欣赏了一下“时光倒流”四个大字,推开厚重的木门,一眼看中了角落里的那个位置,因为从那地方可以看见大厅内来往行人的走动,我想,如果马莉莉出现的话,我就能够毫无阻碍地看见她。
“马总今晚在这里吗?”我问一位过来招呼我的小姐。
“马总最近很少过来,张总每晚都在的。您和马总很熟啊?”
“不,只是问问。哦,张总是谁?”
“您不知道啊?张总是马总的先生啊。”
“哦,谢谢。”我掏出手机,决定给许小婷打个电话,先问问有关马莉莉的事。“这样吧,等我收拾好家务,半小时吧,半小时后我可以过来的。”她回答道。
一位穿白色轻便羽绒服的高个子女孩朝这边走来,她脸上的神情告诉我她就是许小婷。我向前走出两步,微笑着伸过手去问道,许小婷吧?女孩笑着与我握手,说道,是呀,你是张先生吧?
许小婷落座后就脱掉了羽绒衣,里面穿了件黑色的紧身毛衣。“外面很冷,”她看了看我,说道,“你穿少了,李市气温比武汉低很多呢。”
她怎么知道我是从武汉来的呢?我正狐疑着,她笑道,“我刚给表妹打过电话了。你在四羊没怎么呆吧?”
我回答说,“就住了一晚。小辛真是个好女孩,把你介绍给了我,不然我来这里岂不成了无头苍蝇了么?给你添麻烦了。”
“你怎么这样客气啊?完全不必要,我们能认识是缘分。”许小婷梗起脖子朝吧台那边望去。我问她要点什么。“刚刚放下碗,你的电话就响了,”她说,“这样吧,我也喝点啤酒,陪你。”我打手势让服务生过来,让给桌上的两瓶啤酒打开,又要了一盘爆米花、一盘腰果。
许小婷问服务生今晚马总在不在么,服务生回答说没见到。许小婷问我需不需要问问张总,他丈夫肯定知道的。我连忙摇头,解释道,先不要问为好,好多年没见面了,我也不清楚马莉莉愿不愿意见我呢。那不会吧,正是因为多年没见,她才想见你吧,许小婷笑道。见我没回答,她马上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咳嗽一声,埋头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她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圆脸,皮肤微黑,五官都很耐看。
我问道,“你清楚她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吗?她丈夫是干吗的?他们有小孩没?”
许小婷噗哧笑道,“这几个问题恰好我问过同事了,同事告诉我,马莉莉五年前就结了婚,丈夫原来在市委哪个部门工作,后来离职开了这家酒吧,他们有个儿子,不清楚多大。”
“五年前?她不是两年前才离开你们学校吗?她结婚你们同事都不晓得啊?”我有点吃惊。
许小婷喝了口啤酒,说道,“马莉莉性格有点怪,难道你不了解吗?她结婚,甚至谈朋友都瞒着我们同事,我们都不晓得,也没参加她婚礼。听说她以前不是这样,以前她是我们学校的大明星,什么活动都离不开她,包括上面来了领导,校长都要喊她参加陪客的。后来,她就突然变得不怎么爱理睬人了,上班也是打鱼晒网的,课也不好好教,慢慢就和同事们疏远了。我是四年前才分配到进修学校的,对以前的事情不太了解……对了,还有一种说法是,马莉莉婚前就有了小孩,她后来性格变得古怪,与爱情的不顺利有关吧。当然,这也只是大家在私下里的议论,不必当真的……”
“婚前就有了小孩?是现在这个男人的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哈,这种事,你得问她本人。”
从酒吧出来已经是深夜了,我打车先送许小婷回家,然后回到宾馆。在仔细分析了从许小婷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后,我更加坚定了一个想法:不要轻易给马莉莉打电话,千万不要又像在樊城那样,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必须考虑周全再作打算。倘若马莉莉的那些同事在私下里的议论成立的话,那么,那个小孩应该是有疑点的吧。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可怎么去接近那个小孩呢?而且,还必须在马莉莉和她丈夫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见到那孩子,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思来想去,仍然想到了许小婷,要是她能帮我打听到马莉莉家的住址,事情就好办多了。
九点二十分,我再次走进了“时光倒流”酒吧,径直到昨晚那个台位旁坐下,点了一壶毛尖茶,边喝边等许小婷。将近十点许小婷才风尘仆仆地赶来。 “说吧,”许小婷望着我,拉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架势,说道,“昨天晚上我就感觉到了你心里有难言之隐。这么说吧,你很孤独,你来李市找马莉莉或许只是个借口,对不对?”
这女人的确很聪明,我突然发现自己接触的女人大多很聪明,而且敏感。我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昨天没对你说实话,因为我不想把你随便拉进这件事情里来,毕竟……”
“你多虑了,”她打断我的话,说道,“我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我丈夫对我的评价是:仗义,重友情,像个男人。哈,没什么的,我们虽说才认识,但我已经视你为朋友了。”
许小婷的话让我感动,我给她杯子里斟满酒,敬了她一口,然后说道,“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出门的时候我把那些信都带在了身上,我把它们拿出来,让许小婷看了一遍,她很快就将信推还到我面前,说道,“我明白了。”
我问她怎么看。
她笑道,“不好说啊。这样的事情还真有些棘手。马莉莉即便真给你生养了孩子,以前她没对你讲,现在更不会对你讲了,因为对于她来说,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最艰难的日子”?我想起了信中所说的“当年我忍受巨大的痛苦和种种非议,”按照写信人的意思,外界的非议应该就是她倍感“艰难”的原因之一,可是,许小婷昨天不是对我说,马莉莉生小孩的事连她的同事都不清楚么?那么,外界对她的“非议”从何而来呢?想到这里,我开始动摇起来:莫非马莉莉也不是那个神秘的写信人?
见我欲言又止,许小婷补充道,“我可只是帮你在分析呀,作为女人,也作为母亲,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而已。先谈谈你们之间的关系吧,也许完全不像是我推测的这样呢。”
我从那年与马莉莉在云南相识谈起,谈到我们在西双版纳的疯狂,以及后来我专程来李市和马莉莉相处的那一段日子,最后谈到后来的分手。
“唉,你们男人都这样,总是强调自己的难处。最可怕的是,伤害爱的前提是建立在爱之上的。”许小婷感叹道,“难怪那么多失恋的人都会因爱生恨呢。马莉莉恨你也在情理之中,当年你一定对她许诺过要娶她吧?”
“那倒没有,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是个有妇之夫,我也对她讲过我老婆的手术事故。但后来,感情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超出了我们自控能力的范畴之外。马莉莉想和我结婚,还曾经为此喝过一次药……”
“喝药自杀的事情我听同事们议论过。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所以,我才决定慎重一些嘛。在没有弄清楚她是否与这件事情有瓜葛之前,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来李市了。”我心事重重地说道,“我想,先见见她的儿子……”
“怎么见?”
“当然是先找到她家住哪儿啊。请你无论如何帮我打听到吧,今后的事就不再麻烦你费心了,我自有办法。”
许小婷笑了,“你以为我现在没有被卷入这件事中吗?我倒希望自己能全身而退啊,但恐怕已经晚了。”说完,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打起电话来。许小婷先后打了三个电话,然后示意我拿张纸和笔给她,我见附近没有服务员,就直接去吧台找他们要。许小婷接过纸和笔,认真地作了记录,交给我说道:“马莉莉有三处住房,都写在这张纸上面了。”
一套位于市委大院家属区内的普通二室一厅,另外一套位于开发区南湾花园里,复式结构,面积近两百平米,还有一套就在新华路中端的一家超市背后面,面积约一百平米。狡兔三窟啊。在作出分析后,我去三处打探了一整天,结果收获甚微。到了晚间,我打电话给许小婷,对她讲述了今天的收获和遗憾,“可以肯定,马莉莉自己带着那个孩子,至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多。起初我以为,孩子主要是交给老人在带的,现在看来,我得重新设计一下方案了。”“直截了当说吧,你现在需要我干吗?”“我想让你去幼儿园帮我看看,就在这三处附近的幼儿园……”
说来简单,我知道,这三处住房附近有七八家幼儿园,如果没有别的线索,查找起来的难度可想而只。许小婷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办法笨了吧。这样,你耐心等等,我会尽快查出的。”
第二天,我接到了许小婷的电话,她约我晚上七点钟在“时光倒流”碰面。冬日的七点外面已经漆黑一团,我猜想她一定没有吃晚饭,到那里后就点了两份牛排,要了瓶红酒。许小婷一坐好就拿起刀叉切了块牛r吃了,用餐巾揩揩嘴,这才笑道,今天饿惨了,在家里忙完了连忙往这里赶,不好意思。我问她今天怎么有时间这么早出来,孩子睡了吗?许小婷说道,我丈夫下午回家了,有他在家,我才可以出来。她连吃了几块牛r后,端起酒杯与我碰了碰,干了。
“事情办妥了,”她说,“那孩子就在‘机关幼儿园’呢,姓张名望。张望,一个有趣的名字,不是吗?”
“啊?!”我惊呆了,开始以为听错了,后来意识到许小婷不是在叫我,而是在说另外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人,就呆呆地望着她,问道,“没搞错吧,他怎么也叫这个名字呢?”
“怎么会错?他们院长亲口告诉我的,张望,就是这个名字。还有谁叫这个名字啊?”许小婷问道,她抿了口酒,突然反应过来,说道,“莫非……?哎,张先生,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张望,”我回答。
“啊?!”现在轮到许小婷惊讶了,“这太有趣了,若那孩子真是你的血脉,那你们父子岂不同名了么?哈哈,来,咱们先为此干一杯吧!”
“你见到过那个小孩了么?”我问。
“只看见过他的照片,就贴在幼儿园的橱窗里,‘红花好少年’呢,模样周正,显得很精神呐。”许小婷歪着脑袋说道,然后身体凑近了点,端详着我,“他的嘴唇挺像你的,很薄,还有眼睛,也是单眼皮,右眼大点;还有嘛,我看看,鼻子也和你一样挺……等会儿,你自己去看吧。”
“去哪儿看?”
“幼儿园橱窗里啊。这样,”许小婷调皮地说道,“我有个主意,等会儿我们去把那张照片偷出来。”
真是个好主意。我激动地站起身喝干了杯中酒,说道,“咱们说干就干,干完了这件事再回来继续喝酒,怎样?”
“好啊!”许小婷抓起衣物就往外走。外面飘起了雪花,马路两旁已经有了积雪,橘色的路灯照s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使街道更显静谧。几点了?我问。许小婷回答说九点半。幼儿园有值班吧?我问。不要紧,等会到那里后你看我的,见机行事就行了,她笑道,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机关幼儿园门前。我把车停靠在人行道边。幼儿园大门前栽种着几排梧桐,树干粗大,林间有几张圆形的石桌石凳,上面落满了雪花。园门紧闭,我正在犹豫怎样进去,许小婷已经快步走到了铁门前,推开右侧的一扇小门,猫腰进了院子,转身朝我招手。
没有发现附近有值班人员。许小婷带我穿过一道拱门,里面有许多滑梯、木马和城堡模样的房子。我们沿着一条走道进入了教学楼,上了台阶,许小婷示意我停下,只见她伸手指了指墙壁。墙上镶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木框,我模模糊糊看见里面有一些照片,想必就是这地方了。“中间那排从左向右数到第五张,看见了么?那张就是张望的。”许小婷说道。我仰头数着,目光停顿在那团黑影上面,虽然有雪光的反s,但照片仍旧模糊不清。我打量了一下橱窗的高度,再看看附近是否有凳子梯子什么的,但是没有。
“你蹲下,我站你肩膀上去。”许小婷有些焦急地说道。
我有些犹豫。
“快点,被人发现就麻烦了!”许小婷催促道。我在她的催促声中弯下腰,许小婷敏捷地攀上我的肩膀,我颤悠悠地站起来,问道,“行吗?”
“行!”
只听得“哗啦”一声,玻璃碎了。
我还在疑惑,许小婷已经从我肩膀上跳了下来,拔腿朝园外跑去。我跟在她身后快速跑到了铁门外,听见园内传来一声喝问:“干什么的!”我顾不得许多,连忙掏钥匙开车,许小婷钻了进来,我看见她右手腕上鲜血直淌。
照片上沾了一些血迹。小张望不会知道有人在这个雪夜为了查清他的血脉,而把自己的血洒在了他的脸上。我拿着照片,端详中这个孩子天真无邪的面容,再看看许小婷缠着纱布的手腕,不禁感动不已,而在感动之余,又陷入了新的困惑里:许小婷这么玩命,仅仅是出于她对朋友(姑且我们已经是朋友)的义气么?我感激地对她说道,“能碰到你这样的好心人,我真是幸运。说实话,我这次来李市前是作了最坏的打算的,我很了解马莉莉,当年我对她的伤害太深,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张望,”许小婷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说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助你吗?”
“当然想,”我说。
“那我告诉你,我这样帮你其实也是在帮自己。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不明白。”
“是这样:当那天你把那些信给我看过以后,我就在心里想,你并不孤立,因为我们许多人都与你有着相同的经历和处境,不同之处在于,你先走出了这么一步,尽快看上去是被动的一步……”许小婷喝了口酒,抿抿嘴唇,将小张望的相片从我手里抽过去,盯着,继续说道,“这孩子真可爱,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你吗?”
我摇摇头,苦笑道,“我发现我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有时候觉得每个孩子都像我,有时又觉得,没有一个孩子与我有瓜葛。他像我吗?哈,我刚才也认真琢磨过了,也许鼻子像,眼睛、嘴唇也有些像,但放在一起来看时,又不觉得真有多么像我了。你说怪不怪?”
“有点怪。其实也不怪。”
“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我不孤立,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与我有类似的经历,我有个叫吴起的朋友甚至还因多年前的一笔孽债,而把自己好端端的生活弄成了一团糟。俗话说,怨有头,债有主。你看我,连谁是我的债主也无法确定,好比一个人心里明明清楚自己欠了别人的,但是,当他想去偿还时却不知道该向谁偿还,如何偿还。这才是我苦恼的原因。”说到这里,我把杯子里的酒干了,又让服务生拿来一瓶酒,说道,“我也有很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小婷,你真好。今晚的事真要谢谢你。”
“你这就错了。”许小婷笑道,“事实上,男女都一样。譬如我吧,在婚姻前也有过三次不成功的恋爱,有两次还陷得很深啊。分手后,我经常会冒出一种强烈的念头,就是,想弄清楚那些当初对我信誓旦旦的男人现在究竟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也像我一样成家、生子了吗?他们是否也有着你这样的冲动呢?”
原来眼前这个女人是出于这样的动机才肯帮助我的,尽管她的动机与我的并不完全一样,但令我感到高兴的是,她和我还是在不经意间形成了同谋。我开心地笑了。
“你笑什么?”许小婷脸红了。
“我笑你老公今天才回家,而你居然跑出来帮我这样的忙,而且还因此砸坏了手机,划伤了手臂。难道你不觉得我们俩像同谋者吗?”
“嗯,像,的确像。”
“小婷,”我正色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余下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你不要再c手了。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吧。”
许小婷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直接去找马莉莉么?还是……?”
“我明天就给马莉莉打电话。我会与你保持联系的。”
“好吧,但有困难还是要与我分享哦。”
“分享?哈,好的。”
积雪将李市全城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早上醒来后我一连打了三个电话。我告诉杨芬我现在李市,被大雪耽搁在这里了。杨芬笑道,反正你总是有理由不回家的,反正我早已习惯了,反正……我有点恼火道,你哪来这么多“反正”啊,告诉你吧,反正我现在肯定回不来!
我打电话给朱鹃,告诉她我已经找到马莉莉了。好啊,她给你生儿子了?朱鹃冷笑道,她承认给你写了那些信?我说,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呀。我不好么?她说道,你可不能说我不好,否则你就是在否定自己的过去。我说,反正我从来就没有肯定过自己的过去,你说否定就否定吧。
最后,我拨通了马莉莉的电话。“莉莉吗?我是张望。”我先在心里演习了几遍,才拨通电话对她说道,“我来李市了。”
“你来了。你终究还是来了啊。”马莉莉语气淡漠,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而她也已经恭候多时了一样。
“嗯。是啊,我来了。”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这么附和了一句。“你还好吧?”想了想,我又补充道,“我住在龙泉宾馆8318房间。”
“哦,”马莉莉回应了一声。她既不问我来李市干吗,也不问我这些年过得怎样,好像我仅仅是她记忆里的一个十分普通的过客,与我无话可说。其实,在来李市的路上,我就想到过这种冷场出现的可能,因为我心里清楚,当年我对她的伤害的确太深,或许是与我有过交往的异性中受伤害最深的一个,她曾先后为我流过两次产,一次是从云南回来后,一次是我上次从李市回武汉后不久,而这两次做引产手术时我都不在她身边,我一直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为妻,结果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最让她伤心的恐怕还是在我们宣布分手半年后,我又把她约到武汉缠绵了几日,这次我纯粹是因为迷恋她的r体,舍不得轻易放开她。如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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