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琳达伸出手。
“幸会。”
他紧而有力地握住她的手。当他面对面看着她时,她第一次觉得应该换上一件长礼服。
比方说,他也许期待她行个淑女的弯膝礼,可是她一身马装,实在无从行起。
“我刚跟伽文先生买了匹马。”她说,接着一股恼恨自责的感觉袭上心头,为了他居然感到必须对自己的穿着有所解释。
她的下巴本能地抬高了,当她的眼睛碰上海尔先生的眼睛时,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他的眼光陡然亮了起来,然后他转身面对她父亲。
“我必须走了,伯爵阁下。请你仔细考虑我的提议。我盼望在今天下午,最迟明天早上能得到你的回音。”
“什么提议?”罗琳达问。
“我走后,你父亲会告诉你。”德斯坦·海尔回答。
他的回答令罗琳达气结。
可是,究竟他并不知道她父亲做任何决定时,一定都会先跟她商量的。
“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坚持。
海尔先生回头看了看她,她再一次感到他的粗鲁无礼。他对她显然具有某种成见。
他向伯爵伸出手。
“我等着你的抉择,伯爵阁下。”他说完后,从房间走出,没有再看罗琳达一眼。
罗琳达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
以往她遇到的男人从没对她这样过,而令她更加愤慨的是自己居然觉得这个人有着特殊的魅力,是她从来没碰过的。
他的衣着是最时髦的,而且裁剪得很好,可是他却似乎穿得漫不经心,使得衣服成为他整个人的一部分,这说明他具有高度的自信,毫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她并不奇怪她怎么会对他有这么多了解,她一向凭直觉判断事情。当房门关起来后,房里只剩下她和父亲,她出人意外地失声问道:“他到底提了什么建议,爸爸?”
令她奇怪的是伯爵缓步到扶椅边,坐了下来。
他好像无法找到合适的字眼,罗琳达焦虑地望着他。
“嗯?”她问,“显然你们在搞什么鬼,否则你的客人不会这样闪烁其辞。”
她轻鄙地说,而她父亲却似乎不敢正眼瞧她。过了一会儿,她走近他,坚定地说:“告诉我,爸爸,迟早我要知道的。”
“海尔提议收买我们的房子和土地。”
罗琳达眼睛一亮。
“这下子什么都解决了!他开价多少?”
“八万镑!”
“你是说八万英镑?”她喘了口气,“他一定疯了!这房子连一半都不值!”
“他指出四万镑是清偿我欠的赌债,另外再给我四万镑。这是很慷慨的价钱,你一定要同意,罗琳达。”
“当然这太慷慨了?这个人不是神经有问题,就是某种原因使他到处挥霍。你一定同意吧?爸爸。”
“我本来想先跟你商量一下。”
“我还有不同意的道理?”罗琳达说:“这一向是我们期待的结果,而且超过太多了。你不会再负债了,爸爸。而且如果我们好好处理这四万镑,我们可以过得十分舒适。”
“海尔建议我去爱尔兰,”伯爵说:“当然我没说什么,他好象知道我目前不想回伦敦。”
“他怎么知道的?”罗琳达问。
她父亲耸耸肩。
“我不知道,可是我也没跟他辩驳,这确是实情。”
“就算债务还清了,你也不能再回伦敦。”罗琳达说:“爱尔兰倒是个可以考虑的地方,在那打猎是件很棒的事,我喜欢。”
伯爵停顿了一会儿,说道:“你不会跟我去的。”
“我会的……不跟你去?这是什么意思?”罗琳达问。
“这笔买卖有个附带条件。”
显然有些事不对劲,罗琳达狐疑地看着爸爸,然后问:“什么条件?”
“他要你……嫁给他!”
罗琳达瞪大了眼睛。
有一段时间,她完全说不出话来,然后她努力进出了几个字:“这……不是……笑话吧,爸爸?”
“不,这是海尔的条件,他要买这房子和这块领地。因为再没有康波恩族人住在此地了,他要娶你为妻,使得这个地方仍然有部分是属于你的。”
“他一定疯了!”罗琳达叫了起来,“我这辈子还没有f过这么荒诞无稽的事。”
她把手搭在壁炉架上,就象她需要什么东西来支持一样,然后说:“我想你一定跟他说明了,爸爸?你有没有说我们可以较少的价钱卖掉这房子和土地,而不包括我在内?”
“他说得十分肯定,他要买下来的唯一条件是娶你为妻。”伯爵说。
“他不可能这么说!他从来没见过我,直到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就算他以前见过我,而我不知道,他也不会这个样子,一点都没有钦慕我的意思。”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想想看,她穿得那副德性。她告诉自己,如果他被吓倒了,那可是件好事。
他一定要停止这荒谬的念头。
如果他想要,他可以二万借买ik‘这房子和土地,罗琳达从来就没高估过。
问是要她嫁给这陌生人一…一他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真是件荒诞不经的事。
“我要亲自跟他谈谈。”她大声说。
她父亲不安地扭动着。
“海尔说得很清楚,他只希望跟我一个人谈。我想他对女人处理事情的判断力并不十分信任。”
“那他会知道他错了!”
“他坚持今天下午或明天早上就要得到答案。我想他明天下午可能要出门。”
“所以他就下达了命令。”罗琳达说:“就象你知道的,爸爸,这是不可思议的事。”
她父亲从椅子l站起来。
“该死,罗琳达,你不能这么说,我们不可能得到更好的条件了。你也知道的,还有谁会拿出八万镑来买这栋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和这块不值钱的土地?将来还要花上成千的钱才能修理重建。”
罗琳达知道这是实话。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离开这里。”伯爵说:“我再也无
法忍受这里了!事实上,罗琳达,我发誓如果你不同意,我
就问杀。只要你不阻止我,我真的要这么做。“
他走到窗前。
“我恨这里,没有钱,没有成群的马匹。如果我有一栋
好房子,我可以邀请朋友来住,还有各种运动设备!我可以在爱尔兰拥有这一切,还可以找些趣味相投的朋友来玩牌。“
“你舒舒服服地享受,却把我牺牲掉?”罗琳达尖声说。
“你总要嫁人的。”伯爵回答,“你拒绝过太多的人。凭你的良心说,你既然有这种机会,为什么不趁此嫁个有钱人呢?”
罗琳达吸了一口气,默不作答。
“如果我执行了做父亲的责任,你老早就嫁人了。”伯爵继续说:“女孩子不应该挑选丈夫,应该被人挑选。我早就该坚持你嫁给达力思,他很有钱——”
“但是蠢得象猪。”罗琳达c嘴。
“——或是爱德华·辛顿,至少他出身良好,”她父亲继续说:“你到底在等什么呢?天使从天空掉下来?波斯国王送你一顶皇冠?你只是个女人,就象所有的女人一样,你需要一个家和一个丈夫让你安定下来。”
“你认为海尔先生会这么做?”罗琳达鄙夷地问。
她说话时,脑中又浮起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他瞧着她时嘴角那抹轻蔑的笑。
“我绝不会嫁他!”她说:“我绝不牺牲自己,让你去享受富贵荣华!”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然后她父亲半合上眼睛。
“你要嫁给他的,”他说:“就这么一次你听我的话,罗琳达,我不想再吵下去了。”
她想说话,但他很快地继续说下去;
“我会接受海尔的条件,婚礼也会在适当的时候举行。你一直把家门声誉放在嘴上,好吧,当我把钱放进口袋时,这契约有关你的部分,你可以你的方式去履行。”
伯爵说完,转身离去。
“爸爸……你不能这样子!”罗琳达嘶叫着。
他并没有回答她,仅仅走出这房间,随手关上门。她坐着看他离去,然后蒙住脸。
“我绝不会嫁给他!绝不会!”整个下午罗琳达一遍一遍地说着。
下午五点时,她看到一名仆人站在大门口,她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那儿。
她冲入爸爸房间,看到他正把一封写好的信封起来。
他抬起头来,她看得出他喝了许多酒。
“我把同意书写好了,”他有些口齿不清。“你可没法阻止我。”
罗琳达看着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和他争辩毫无用处,就算他们大吵一顿,他事后是否还记得他们之间的对白也确是个问题。
她迅速地做了决定。
“把你的信给我。”她说。
“如果你把它撕掉,我会再写一封。”
“我并不想撕掉它。”罗琳达回答,“我要亲手交给海尔先生。”
她伸出手,她父亲似乎很不情愿地把信交给她。
“如果你害我得不到那笔钱,”他说:“我发誓我要勒死你!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你生下来时我就在想了。”
“你想要个男孩,我却令你失望。”罗琳达回答,“现在后悔太迟了,爸爸。但是现在去跟海尔先生说我对他的想法却还不晚。”
她没等她爸爸回答,径自走出去。
她在下午就把骑马装换成长裙,还披了围巾。
她告诉自己,不必再换衣服了。于是她叫那名仆人到马厩去牵匹马过来,同时放上一个侧坐马鞍。
她骑上马时,并没有考虑她穿的是件长裙,既没戴手套也没戴帽子;她挥着一根小而薄的马鞭,奔向潘恩古堡。
穿过田地到潘恩古堡只有两英里的路,走大路的话,距离就远了。
白天的暑气全消,夕阳西斜,晚霞满天。
如果罗琳达没有急事,她通常都会驻足欣赏这美景的。但是她现在不但匆忙而且忧急,这件事比她遇见过的任何事情都严重多了。
她有种恐惧感,仿佛她即将被一个排山倒海的巨浪冲走,而她丝毫无法拯救自己。
这真是种讽刺,她想。两年来她拒绝了每一个求婚者,他们无不将一颗真诚的心放在她脚前,现在她却掉入了陷阱。她觉得她象是被绑在祭坛前的羔羊,虽然她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抗议。
“他怎么能这么独断,这么荒唐?”她问自己。
她本以为这只是个玩笑——就象一开始她所想的。但是德斯坦·海尔所表现的样子十足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是说话算话的。
“我不喜欢他。”她告诉自己,“嫁给他?休想。”
还有相当一段路,她就看到了潘恩古堡。
有数百年历史的潘恩古堡建在一座小山上,以便俯视来袭的侵略者。
一开始它只长个小型的堡垒,数百年来,不断地被后人扩建着。
从十六世纪伊莉沙白女王开始,经过安皇后与乔治王时代的经营,终于形成目前规模。
罗琳达出生后,潘恩族人相继离开古堡。
小时候,古堡中许多空荡荡的大房间、回旋曲折的楼梯,曾带给他许多欢笑。
她记得她和朋友在一间间房里追着玩,从楼梯顶惊险万分地溜下来,又玩“捉迷藏”的游戏。他们的叫声、笑声在空寂的堡中回响着、袅绕着,久久不绝于耳。
占堡愈来愈近了。她发觉窗上都装好玻璃,堡外的园圃也重建了。
园中草坪修剪得很好,虽然天色快暗了,她骑近时仍看到不少工人在花圃中工作。
“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很不屑地告诉自己。然后她想到老家荒芜失修的花园,不禁一阵子心痛。有段时间妈妈还为之骄傲不已呢!
她一口气骑到气派辉煌的铜雕大门前,一名仆人很快地跑来,牵住她的马。罗琳达跃身下马,步上台阶。
一名仆役领班把大门打开,他的身边站了数名穿着制服的手下。
“我想见德斯坦·海尔先生。”她清晰而傲慢地说。
“是的,小姐。”领班回答,“能否赐知尊名?”
“罗琳达·康波恩小姐。”她回答。从他眼中露出的神色,他显然知道她。她想他一定是康威尔人。
他骄傲地领她穿过大厅。罗琳达不得不艳羡大厅的装潢与摆设是何等令人叹为观止。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石膏也可以塑出精美的摆饰。大厅的壁橱摆满了珍奇古玩,有雕刻、有塑像,琳琅满目。回旋的楼梯也不再坑坑疤疤了。
领班打开了一间房门——这房间以往一直让人觉得特别空旷。它从前是图书馆,还残留了一些破书橱在屋里。
好一会儿,罗琳达目瞪口呆,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
天花板重新粉饰过,所有的壁上都摆满了书。在她印象中又脏又黑的壁炉架晶光闪闪。这是夏天,壁炉里陈设着名贵的鲜花。
“罗琳达·康波恩小姐来了,主人!”领班宣称。然后她看到海尔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本来在看报纸。
她走上前去,再度迎上他那具有透视力的目光,她开始后悔没戴一项娴雅的女帽。
她弯膝行礼,他回敬如仪。
“太令人意外了,”他说:“虽然我猜想你可能会希望跟我见个面。”
“这是必然的,不是吗?”罗琳达问。
“请坐。”
他拉了张椅子,她很优雅地坐下,事实上,她感到她的身体硬梆梆的。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也坐了下来,“也许我是多此问吧?”
“我是来请教你是否真打算提出这种可笑的条件?”
“我并不认为八万磅是可笑的。”德斯坦·海尔回答。
“我指的不是你要买房子的事实,”罗琳达说:“而是你附带的条件。”
“我知道你或许会觉得愤慨。”他嘴角的笑容激怒了她。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你知道我会拒绝你?”
“如果那是你父亲的答案,罗琳达小姐,”德斯坦·海尔说:“我们没有必要再讨论下去了。”
他的声音是冰冷的,然后他站了起来。
罗琳达瞪大眼睛望着他。
她从未碰过,甚至想都没想过,居然有人用这种态度对她。
“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她犹豫了一下。
“我跟你父亲提条件时就说清楚了,”德斯坦·海尔回答,“不是全部接受,就是全部取消。”
“但你为什么想娶我呢?”罗琳达问。
“这房子和土地如果没有康波恩族人住在里头,实在令人惋惜。你我都知道,五百多年来,它们都是属于康波恩家族的。”
“这就是你想要娶我的真正理由?”
“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他回答,“康威尔的历史对我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罗琳达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怅然若失。
从来就没有人以这种毫不妥协的淡然态度向她求婚。
“我想建议你的,”过了会儿她说:“是你可以用较少的钱买下这房子和土地,而不包括我在里面。”
“我并不打算跟你讨论这件事,”德斯坦·海尔说:“就象我告诉你父亲的,我只跟男人谈交易。”
“但是这笔交易跟我切身相关,我得表明我的立场。”
“很好,罗琳达小姐。我想你听得懂最普通的英文。我的建议有效期会延续到明天早上,过了明早,这个建议就自动取消。”
“我要求你接受折衷方案。”
“我拒绝。如果你对这件事没有其它的意见,我想送客了。”
他显然希望她站起来,但是罗琳达纹风不动。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她感到自己站在一堵无法攀登的墙前,束手无策。可是她还不准备承认失败。
她脑中迅速转过无数念头,想找个方法劝他改变主意,接受她的建议。
她感到他正在端详她,她再一次发觉他嘴角那丝讥嘲的笑意,令她不可思议地想到——虽然并不一定如此——他鄙视她。
她觉得或许他希望见到她的苦苦哀求。但是,她骄傲地告诉自己,她绝不低头!
他把她到死角,而她一时想不出解围的办法。无论如何,她抱定决心绝不屈辱自己。他要以她能想到的每一个方法,来挫挫他的锐气。
“你想过这种荒唐建议会有什么结果?”她问。
“我是个生意人,”德斯坦·海尔回答,“我会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来看每一笔交易。”
罗琳达痛恨“交易”这个字眼——她居然是这笔交易的一部分。
她毫不畏缩地迎上他的双眼:“你当然不会娶一个并不喜欢你的人为妻。让我说得更清楚些,我认为你的建议是个侮辱,而且我十分担忧将来的结果。”
“你十分坦白。”德斯坦·海尔说。
“你难道没有别的意见?”罗琳达问,“你不认识我,因此你并不明白我痛恨跟任何男人结婚。我讨厌男人!过去两年来有数不清的人跟我求婚。我压要儿就没考虑过接受任何一个人。”
“这么说事情就更简单了。”他说:“如果你有意中人,我们之间可就难堪了。”
“没有什么比嫁一个我毫不了解的男人更难堪的事。”罗琳达吼着。
“哦!这么说,你还是要嫁我罗?”他回答。
她怒不可遏地站起来。
“你真的要演出这场闹剧?”她问,“因为我是康波恩族人而娶我?……”
她停了一下,说:“这就是原因?赚了一大笔钱,想讨个贵族老婆?让我告诉你,海尔先生,有许许多多的女人愿意接受你和你的财富,她们高兴都来不及呢,你为什么不挑一个?”
“因为她们可没有一块领地跟我的土地相连;而这两块地加起来,才是我所需要的。”德斯坦·海尔回答。
他说话的那种神情直叫罗琳达想对着他嘶吼,甚至想给他一拳。
世上居然有这么令人无法忍受的自以为是、自我陶醉的家伙,而且还这么自以为了不得——他到底凭什么?
“你可以买下这块地,”她说,“但你为什么不将眼光稍稍放远一点?你当然不会满意娶一个落魄伯爵的女儿?我保证你一定能找到一个大公的女儿,而整个社会都会敞开大门欢迎你。”
“没错,这是个好主意。”德斯坦·海尔说:“但我选择了你。”
他可真得意,就像一个回教国王施惠于侍妾般,罗琳达愈想愈气。
她面对着他,两只绿眼几乎喷出火来,她那白色披肩覆盖下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你的答案是成,还是不成?”德斯坦·海尔平静地问。
罗琳达真想给他两巴掌,撕掉她父亲的同意书,请他下地狱去。
然后她想起他们仅剩的那么点钱,而且要她父亲守着破烂的老屋,面对穷困和孤寂,他真的会照他威胁的话去做,提早结束他的生命。
她痛恨站在面前这个男人拥有她所没有的权势。罗琳达从外衣口袋缓缓拿出父亲写的信。
有一度她想她正在签署自己的死亡证明书,或是同意自己进入一个无处可逃的监狱,忍受着非人的苦刑。
然后,她带着毫不自觉的骄傲神色,把同意书平举胸前。
“这是我父亲的同意书。”她鄙夷地说:“可别搞错了,我痛恨这笔交易,结婚只令我感到恶心。”
德斯坦·海尔从她手中收下同意书,面带讽刺地鞠了个躬,他说:“你的决定十分明智,但你实在也别无选择。”
罗琳达不愿再说话,笔直走到门口,等候他开门。
她一声不响走在前头,仆人们仍列队站在大厅里,她没有回头道别,径自走出大门,步下台阶;她的马等着她。
她现在只希望德斯坦·海尔会惊诧她来访的态度。
一名仆人扶她上马,她双脚一夹,猛地冲了出去,马蹄扬起一阵砂尘。
她始终没有回头,可是她确实很不舒服地感到德斯坦·海尔正在注视着她——他嘴角那抹嘲弄之意似乎愈发鲜明!
第四章
罗琳达站在窗前,望着花园发愣。
灿烂的艳阳照耀着大地,园里百花怒放,争奇斗艳,间杂着紫杉树篱与灌木丛的绿意,构成一幅醉人美景。
今晨她醒来时,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如遭雷殛般,她想起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
昨晚她一直到深夜都无法入眠,她甚至盼望着奇迹的出现,拯救她脱离厄运的魔掌——只愿明天永远不要来临。
现在,还有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她父亲就要带她到那所灰色的小教堂——她是在那里受洗的——嫁给一个她痛恨的男人。
自从那天她跑去古堡拔德斯坦·海尔后,就没再跟他碰过头,可是一切状况都在他严密的掌握之下。
这段时间,他离开了古堡,去向不明,但是婚礼的安排,却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的代理人随时通知她各项准备工作的进度。
教区牧师主持的典礼过后,他们就回到古堡,举行结婚午宴;当地有头有脸的人都将应邀参加。
罗琳达心想不知到底有哪些人来参加,可是她死也不肯低头问那个代理人有关婚礼的详情。
她以为一定不会有很多人出席。
午餐过后,他们参加由全体佃农及雇工在迪斯谷仓所举行的盛大酒宴。她还记得迪斯谷仓当年连顶棚都不见了。当然,现在一定修缮好了。
接着,当夜色降临时,他们会施放烟火,并在草坪举行舞会,而“库里斯”舞蹈表演会是整个夜间活动的最高c。
如果不是因为她父亲,她早就会公开表示轻蔑,并对种种安排活动一概否定。她父亲老是喜不自禁地再三惊叹:这才是真正的场面啊!他一直以为这辈子再也无法重温儿时经历的那种盛大狂欢了。
罗琳达从未接过她未来丈夫捎给他的私人口信。每当她想起他时,一股憎恶的情绪就浮上心头,一直到连她自己都感到这种强烈的憎恶是多么的可怕。
“我恨他!我恨他!”她告诉自己。她知道她害怕的陷阱逐渐逐渐把她环绕住了。过了今天,她就真的无处可逃了。
她已经把结婚礼服穿在身上了。
一大早,她刚醒来,道格曼太太就把一口大箱子辛苦地抬上楼来;她告诉罗琳达,这箱子是古堡那边送过来的。
在打开之前,罗琳达就在猜箱子里会是什么东西。等到她一眼望进去,她发觉自己并没有猜错。
德斯坦·海尔送来了一件结婚礼服。
这是她所看过最漂亮的礼服,她知道穿在她身上将多么不同凡响。
高贵的白色丝缎,外罩白色薄纱,这一片纯自更衬托出她吹弹得破的肌肤,而精致的白纱面罩会使她火红的秀发更加耀眼夺目。
但她可没允许德斯坦·海尔替她选择或购买结婚礼服。她要穿她爱穿的衣服,在结婚戒指己确实套在她手上之前,他没有权利干涉她的行动。
她已没有能力购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但是她有整衣橱的漂亮长礼服。在伦敦时,她穿的每一件礼服都引起人们啧啧称羡。
她一件一件挑选,一件一件考虑,终于面露微笑,她看中了一件绿色礼服——尽管她有许多件白色礼服。
她当然知道这是违背传统习俗的大胆选择,但是她恶作剧地希望这么一来,不但使康威尔人大吃一惊,也让德斯坦·海尔下不了台。
她选了一顶c着驼鸟毛的宽边帽,来配这套绿色晚礼服。
这身穿着使她看来十分美丽动人。她望着镜中的身影,心想德斯坦·海尔将打心里明白她的存心反抗。
“我绝不会屈从他的——”她告诉自己,“他把我买下来,我会让他的日子象我过的一样悲惨难过。”
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眼里闪耀着光芒,象是即将出征的战士。然后她离开镜前,收点凌乱的衣服。她听到父亲在叫她。
还有一段时间才要去教堂,不知父亲找她有什么事。
她想也许他又找到了一些要带去爱尔兰的东西。
过去这十天内,罗琳达几乎没有一刻自己的时间。
她父亲对这趟远行的兴奋,就象是小孩放假出去旅行一样。
这几天他很少喝酒,集中全力收拾行李。屋里的东西,只要是他认为对新居的建立有所帮助或是能增情趣的,他都拿去打包。
“如果海尔先生反对你把这些东西带走呢?”罗琳达问,“究竟他出了所有的价钱,照理这些都属于他。”
“他绝不会要这些康波恩家族的画像,你也不会要!”她父亲回答,“无论如何,我也要把祖先的一点纪念带在身边。”
罗琳达心想他全然是在狡辩。
伯爵记起不少从前他认识的爱尔兰朋友。他叫罗琳达写信给其中两三个,通知他们他将抵达此间。
不消说,他希望带走的每一样东西都得由罗琳达和佣人们来打点了。
这项工作者实耗神费事。时迁日移,大厅里大小不等的包裹堆积如山。
“你何不干脆把房子整个搬走?”罗琳达曾问父亲。
“我真希望我办得到。”伯爵回答。“如果我们把海尔的钱花在这房子上。我们一定可以搞得很漂亮。”
“但你仍然得住在康成尔,爸爸,住在你认为最沉闷无聊地方。”
“你说得不错。”他承认,“我一直听说都柏林是个好地方,而且那里的赌场几乎跟伦敦一样好。”
罗琳达叹了口气。
她知道再怎样劝她父亲不要赌博都是没用的,说得再多都是浪费口舌。可是她禁不住在想,这回他能付清赌债,下回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跟他说这有什么用?”她问自己,“不管我说什么,不管结果如何,他永远会赌下去。”
“罗琳达!”
伯爵在楼下大声喊,她打开房门。
“什么事,爸爸?”
“你到楼下来。”
她慢慢走下楼,俯视着大厅堆积如山的行李、包裹。
她想爸爸应在他房里。她打开房门,发觉房里还有一个客人。
德斯坦·海尔正站在她爸爸身旁。
罗琳达承认,他是有些特殊。
他身上的穿着在任何社交场合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当他那具有透视力的眼睛注视着她时,她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比从前更淡漠,更不友善。
“你要在这结婚证书上签字。”伯爵说:“海尔先生好意把它带了来,这样我们就可不必在典礼后多耽搁时间签这个字。”
罗琳达走向书桌,感到海尔正注视着她。书桌上摆了几张羊皮纸文件。
突然他问:“早上我送来一件结婚礼服,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罗琳达回答。
“为什么你不穿在身上?”
“我想穿我自己的衣服结婚。”
“就是你现在穿的?”
“希望你也喜欢,”她回答,心里却知这是不可能的。
“我是很迷信的人。”
“你难道还这么孩子气,认为绿色不吉利?”
“在婚礼时——是的——你最好换一套衣服。”
“我并不想换掉它,你必须了解我的个性。”
“我不认为绿衣服是新娘子穿的。你这么穿会让在教堂观礼的朋友们吓一跳。”
“总得给他们一些谈话的材料。”
“对我的妻子而言,这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罗琳达俏皮地瞄了他一眼。
“可是你还是想娶我!我向来都是人们讨论的对象。
“我现在知道了,我必得防止某些事情发生。”
“你能吗?”罗琳达似乎不以为然。
她拿起鹅毛笔,蘸蘸墨水。
“你要我签在哪儿?”她问。
德斯坦·海尔伸出右手,压在文件上。
“你得先换好衣服。”
罗琳达抬头,望着他那方正的下巴紧抿着的嘴,答道:“我告诉过你,我要穿这件绿色礼服结婚。”
“我娶的女人要穿白色的。”
他们在桌子两头相互瞪着眼。德斯坦·海尔突然把文件收起。
“很抱歉。伯爵阁下,”他转身面对伯爵,“我觉得这些文件最好是婚礼过后,在教堂办公室签署。”
他向门口走去。
“我娶的女人要象个新娘子。如果到时候她不来,我最多只等三分钟。”
伯爵和罗琳达都傻住了。等他们想到要开口说话时,他已经走出去了。
“看在上帝份上,罗琳达!”她父亲简直快哭出来。“看你做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看不出来,他是个开不得玩笑的人?”
罗琳达一声不响。他继续吼道。
“上楼去把衣服换掉!你要弄清楚,如果我们迟到,他不会等我们的。天哪!我怎么生出这么蠢的女儿?”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罗琳达知道这是因为他着实害怕会去不成爱尔兰。
她知道她无法剥夺他一心想去爱尔兰的狂热,更由于他们无法待在老屋,一文不名地活下去。她走上楼,感到自已正一步一步走向断头台。
为什么她会卷入这一团乌烟瘴气?为什么当初在伦敦时,她不嫁给那许多深受她的人之一?
她想,甚至做艾力克的情妇,也比现在的处境强得多。
时间不多了,她把绿色礼服脱下,老道格曼太太帮她穿上海尔送的白纱新娘服,又把传统的菊花冠戴在她头上,固定住面纱。
当她穿戴完毕,罗琳达知道,事实上她现在的打扮要比先前穿的漂亮得多。
轻薄的面纱覆盖在她脸上,使她充满了灵性之美,就象传说中,住在河流或湖泊中的半人半神的美丽少女。
当她走下楼时,发觉父亲神情紧张地在大厅踱来踱去,不停地看着表,她觉得她对德斯坦·海尔的厌恶又加深了几分。
她祈祷着,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后悔强迫她做他太太。“他要的只是康波恩的头衔,”她说,“那就是我对他所有的意义。一个贵族太太来让他光耀门楣,或是让他弥补未能出生贵族家庭的自我亏欠感。”
当她坐在古堡派来的马车上,往教堂去时,她着实感到对这未来的丈夫,除了知道他很有钱外,其余一无所知。
“他一定很有赚钱的脑筋。”她想,但她相信他在事业上一定也象他购买房子与娶她为妻这般粗鲁无礼,令人不快。
“我敢说他一定是个狡诈的市侩!”她嗤之以鼻。“一个俗人,一个暴发户,毫无是非的观念。”
但是,她心底却很难让自己相信德斯坦·海尔是这么一个几人。
他有一股专横而高贵的气质,通常只有出身良好的人才会有这种风度。
至少,他倒还算体贴入微,在门口等着她的是一束与她白纱礼服至为相衬的鲜花。
由纯白的百合与桅子花组成的这束花十分清纯圣洁,它散发出的幽香似乎暂时缓和了罗琳达胸前激烈的起伏。
可是,当她挽着父亲的手。踏上教堂的阶梯,迎向等候在侧廊的德斯坦·海尔时,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厌恶的情绪。
小教堂铺满了无以计数的白色鲜花,美轮美奂;长板凳上坐满了人,可是一直到他们签好字,从教堂办公室走出来前,罗琳达始终没有机会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她认识的人来参加。
他们在教堂停留的时间比原先预计的多耽搁了些,因为典礼后他们还到教堂办公室签署了结婚证件与房产交易的契约。
罗琳达看到她父亲收下了一个信封,她想里头应该是张四万镑的支票。
“德斯坦·海尔可非得确定我们没有骗他不可。”她想,尽管他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个征服者,她发誓一定要想尽种种办法给他好看。
他们乘着一辆装饰着鲜花,由四匹马拉着的敞篷马车,驶向古堡。
“统统都是在演戏!”罗琳达不屑地告诉自己。“他真正要的是个马戏团!”
她没有着坐在她身旁的人一眼,当马车驶经村庄时,她不断向那些欢呼的孩童、鞠躬行礼的村民挥手致意。
古堡的窗户反s着阳光,愈发耀眼夺目。
罗琳达和她丈夫步下马车,身着短装的领班率领着成列的仆役恭迎门前,队伍的行列一直延伸到酒宴大厅。
她很惊讶地发现,大厅里坐满了客人。几乎当地所有名门望族的家长们都出席了。
他们十分热忱地跟她父亲寒暄,她觉得当初父亲刚回康威尔时,就该与他们见个面,打打招呼。
现在才相互问好,似乎有点虚伪。她想如果父亲能再重新开始,他会宁愿待在自己家乡而不愿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闯天下。
许多来宾告诉她,他们一直都记得她妈妈,但是罗琳达感到他们一定也听过有关她在伦敦的种种行径,所以和她交谈时谨慎地保留了些。
食物和酒都是最上乘的,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罗琳达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在教堂的婚誓是以一种毫不妥协的语气说出来的。罗琳达觉得他甚至在祭坛前都正向她挑战。
她决定绝不让自己显得害羞或生传。在他们来到大厅时,她就处处表现得毫不在意。
她绝不能让任何人,特别是她丈夫,发觉她内心的忧愁无助,或是感到她被这种盛大的场面震慑住。
她不想跟她先生说话,撇过头去跟坐在她另一旁的刘田纳爵士天南地北扯将起来。
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者,告诉她许多有关捕鱼业目前的困境,农产品的成本,以及一些地方上的问题。
她依稀记得十年前,她还住在康威尔时,就听大人们谈过这一类的话。
餐会好象没完没了,最后刘田纳爵士代表全体向新郎新娘致贺词,德斯坦·海尔起身回答。
他的答词精简扼要而机智,令罗琳达十分惊讶。他似乎充满了优越感与自信心。
“他是自大得很,”她心想。“所以他还要再加上我的头衔,未让他更觉得了不起。”
好不容易宴会结束了,宾客纷纷告退。罗琳达觉得她应该回寝室休息会儿。
“请不要换掉衣服,”当她正准备上楼时,德斯坦·海尔对她说。
她扬起眉毛望着他。
“我们马上要去参加佃农们举行的欢宴,大家都想看看新娘子,你不好让他们失望。”
“我难道没有别的选择?”罗琳达问。
“没有。”他吐出两个字,没等她回答就掉头走开。
她气得全身发抖,一路冲上楼,一个满脸堆笑的管家在楼梯口等着她。他把她带到一个房间,她从小就知道这房间叫做“皇后套房”。
事实上这是个错误的称呼。查理一世在对抗清教徒的战争中,曾坐镇于此,指挥战斗。当年他就睡在古堡男主人居住的那间房里,多年来大家都管那间叫“国王套房”。
在堡中供职的使役觉得男主人既然睡在“国王套房”,那女主人就应住在“皇后套房”。
她最后一次看到这房间时,墙上的壁纸斑驳脱落,天花板颓倒在地上,房里没有一件家具。
现在她站在门口,几乎屏住了呼吸。
整个天花板绘成一幅天国诸神嬉戏图。蓝色的窗帘配着蓝色的地毯,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寝室里摆了张舒适的大床,床上铺着天鹅绒被。丝绸毡子,上面还盖着鸵鸟羽毛。她从小就幻想这房间应是这个样子的。
镀金的家具上有精心雕刻的花样,桌上的巨型花瓶中c着洁自的百合花、康乃馨和桅子花,芳香满溢。
“我希望你会喜欢这里,夫人,”管家必恭必敬地说。
“真是太漂亮了!”罗琳达回答。“我还记得这房间原先的样子,我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么惊人的改变。”
“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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