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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渡潇湘 十(5)
“这里夏天也没有蚊子,是真的,可那故事是瞎编的!有些人吃饱饭没事干,喜欢把人神化鬼化。我们那个状元邹应龙,他死后不久,元军直江南。传说,南宋景定年间(1260—1264),元军围攻四川合州钓鱼城,危在旦夕。可就在这时候,天上一阵阵闷雷炸响,邹状元端立云头,手中令旗一挥,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砸得元军抱头鼠窜,仓惶撤回。事后,大宋将领向朝廷上表邹应龙显圣破敌之功,理宗皇上大喜,追授他‘昭仁显烈威济护国广佑圣王’的封号。从此,福建、广东等等,还有海外,凡是有邹姓后裔聚居的地方,大都建有邹状元的庙,春秋祭祀。这些庙宇有大有小,有豪华有简陋,在名称叫法上也不尽相同,但一律把邹应龙称为‘广佑圣王’。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不奇怪嘛!如果他是凡人,别人都不能中状元,怎么只有他能?”
“那他当状元,我没当状元啊!我是凡人啊!我还没死啊……”
“你也不简单啊!进士虽然不止一个,但普天下能有几个?你还活着,你就还有前途!没盖棺之前,谁能说你没有大作为?他们还说,你妈怀你的时候,天上有一道红光飞下来,擦着五魁亭,直接落到你家……”
“你怎么到处打听我?”
“不是我打听。你整天跑这跑那,我一个人呆在家没事干,他们就给我讲你的故事。有的是你老妈讲的,有的是你孙子讲的,他们又说是听街上什么人讲的,听得我头昏脑涨。”
“有没有听说我不好的?”
“有啊!”
“快说来听听!”
“你妈说你小时候很坏,老欺负你弟弟。经常晚上故意给他讲鬼的故事,害得他半夜不敢起床小便,n了裤子,挨打……”
“那我们今天也讲了鬼的故事,你半夜要起来怎么办?”
“你陪啊!”
“我才不陪哩!”
“你不陪我就n裤子!”
“这么大还n裤子,我休了你!”
“好啊,你送我回京城!”
“那是不肯哩!”李春烨双手紧抱了卓氏,尽情地往怀里搂。他好感动。江氏也是爱他的,称得上贤妻良母,然而她顶多只关心他的功名,而不关心他的灵魂,从没过问他的过去。他觉得卓氏更温暖,暖到了心坎上……
风雨滞残春 一(1)
在李春烨到县衙走访,饭饱酒足,上轿告别之时,王可宗便说:“哪天返京,下官相送出县界!”
李春烨笑道:“我不回京了,直接到湖广,那县界可不比将乐!”
这话另有一番意思。将乐与泰宁相邻,在东南方,交界处距泰宁县城仅十来里地。传说当年划县界之时,两个知县约定,你从将乐出发,我从泰宁出发,在哪儿相逢哪儿就作县界。哪料,将乐知县骑大马,一口气跑一百多里地;泰宁知县坐轿子,才走十来里就相逢,耻辱地把县界几乎划到家门口。吃一堑长一智,到西南划县界时,同样约定,泰宁知县骑大马,把县界几乎划到建宁城门,出了一口恶气。这掌故,每一任知县都最先听说。王可宗笑道:“没关系!不就六七十里吗?”王可宗指的是泰宁跟邵武的县界,那公平地划在两县当中。不想,李春烨说:“没那么轻松,我要走黎川。”
这出乎王可宗的意料。黎川是泰宁的西北邻,属江西,交界处远不了多少,可是高山峻岭。这样的天气,上面很可能还下着雪呢!王可宗说:“那可不好走哟!”
李春烨说:“还是免了吧,心意我领了!”
“走那条道,更少不得我相陪。你肯定听说过,那里山路艰险,人烟稀少,凶兽出没,强盗剪径,非三五成群不可。好在这几年那里伐皇木,闽赣两头征人,县里班军给抽走十之七八……”王可宗忽然跟李春烨耳语。“城里都快唱空城计啦!”
“哦,是吗?”
“嗳——,好在囚犯也给征到那去了!当然,不是全部,还有到寨下金场。去黎川,要在路上过一夜。要么在这边的宝石,要么在那边的德胜关。泰宁的班军,驻扎在茶花隘,监工伐木。我送你去,到军营过一夜,如何?”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早上路,李春烨、老邢和王可宗一人一乘轿子,跟的四个兵丁年轻体壮。
泰宁跟黎川分界,不比跟将乐、建宁,依据山脉走向,以山脊为界。这是一座大山,出县城不远即开始登岭,接连几十里没几尺平坦。
逶逶迤迤的山岭,在林立的赤石群中间绕着。天寒地冻,满目白霜。路边那凹凸不平的悬崖上,本来流着岩泉。现在,岩泉结成了冰。那悬着滴着的泉流,则成一根根晶晶莹莹的冰柱,长短不一,大小不一,像一排排编钟。等太阳出来,冰柱消融,冰水嘀嘀嗒嗒,那一定像奏乐吧?李春烨孩提时玩过冰柱,那是掰了吃,不曾想过它像钟。现在忽发奇想,可惜没闲停下来听它消融……
过赤石群,到峨眉峰山麓,古木参天,猴子不时出没,与过往行人戏耍。王可宗安慰说:“这些猴子其实不会伤人。”
“没事!在山里,我没什么好怕的!”李春烨说。
在宝石村吃午饭,饭还没咽完就继续赶路。
山越来越陡峭,轿夫越走越慢。李春烨坐在轿子里也累了,困了,不禁打起盹来,可是睡不着。早上起程,双目失明的老母亲非要送出大门不可。他搀着她,一颤一颠的,让他感到恐惧,生怕一松手她就要像一段朽木样的碎散,再也扶不起来。他出了大门还不敢松手,倒是老母止步:“赤仂,你现在自己上轿,早点走,早点归!”
“妈——”李春烨热泪滚滚。
“你自己走,莫顾我!我现在已经这样老,顾不得。要是到了那一天,你要归来给我送终……”
“妈——,你别说了!”李春烨两腿一软,跪下来抱着母亲大哭。
“好好的日子,哭什么哩?赤仂,你真格蠢啊!”老母推着李春烨。“你有今朝,皇上重用你,我心里比吃什么都甜!”
旁人纷纷上前,个个眼珠红红泪水汪汪,劝着拉着推着李春烨快上路。一路上,李春烨的心思还在母亲身上,默默地祈祷她老人家平安……
李春烨觉得越来越冷。睁眼一看,白雪皑皑,鸟兽绝迹。
这是武夷山脉大杉岭的南面。泰宁别号“杉阳”,就源于此。山上以杉木为主,参天大树林立,仿佛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就开始长在那。以前也有人砍去卖。由于树太大,只能锯成小段,又锯成小片,人工肩驮过大杉岭,入江西,经黎川水运至南昌,然后转运南京、扬州、苏州、上海等地。尽管大杉岭的杉木被锯短锯成片,行家里手还是认得出那树原来有多大,誉之为“盖江木”——盖过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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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滞残春 一(2)
大杉岭太大了,“盖江木”太多了,当地人一年年砍也只砍了路两边附近一些,稍离路边远点就如处子般天然无犯。然而,皇宫太需要木材了!遥想老祖宗的时候,黄土高原也是深山密林,可是西安、洛阳和开封都建过都,改朝换代又多,从西周、秦、西汉、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十个朝代,还有王莽新朝、汉更始帝刘玄、赤眉刘盆子、东汉献帝、西晋愍帝、大齐黄巢也要过过皇上瘾,而每一个新皇上又要把旧皇上的豪华宫殿烧了重建,皇宫盖了烧,烧了盖,什么树木也砍光,砍得连草都难长。现在帝都东移,轮到东部、南部山林遭殃了。北京皇宫三大殿一再失火,朝廷只好组织大批人马南下,在老远的福建、江西、湖广、贵州一带采伐。由于李春烨在工科任职,大杉岭“盖江木”也就有幸或者不幸成为皇木……
突然,轿停,一个轿夫扒到布帘边上悄声说:“大人,莫吭声!”
李春烨意识到遇上什么不测,不敢吭一声,可他忍不住偷偷撩开帘布一角往外逡巡,很快发现数百步外的山谷边,一只老虎正悠然悠然往山里走去。它嘴上叼着一个人的肋部,像狗啃一根骨头样的轻松。那人穿着军服,显然死了,但还是鲜血淋淋,在晶亮的雪地上留下一条殷红的痕迹……
过一会儿,一个轿夫说:“好了,可以走了!”
“再等一会儿!”另一个轿夫说,“万一它回头,看见我们……”
“没关系啦!老虎其实不用怕,只要不去惹它。我们这里还有四个兵,还有家伙,是吃素的啊?”
李春烨随即想起县志上关于老虎的故事:老虎敬畏孝子。如某人在山东为官,突然病死,停灵于村外二里的殡宫。他儿子每夜宿于那守灵,一连三年。有一夜遇虎,虎见孝子来,主动侧行而去。又如某父子到江西做生意,夜宿偏僻旅店。第二天早早赶路,父亲走在前,被老虎叼入山,儿子紧追。老虎将父亲放下,坐在他儿子身边。他儿子根本不把老虎放在眼里,抱住父亲放声大哭。老虎眈眈而视,敛爪不能动,久之,自行离去,父子得救。然而,老虎却不怕猎人。如某人傍晚到地里做事,突然被老虎叼走。有人看到,马上告诉他家里,众邻奋起勇追。老虎见人多势众,只得丢下那人。儿子见父亲已被咬死,请一大群猎手进山打虎,不想老虎也出来一大群,众猎手吓得仓惶而逃。现在,李春烨看了看扒在一边动都不敢动的兵卒,嗤了嗤鼻,说:“等就等一会儿吧,不急!”
偏偏这时,一只老鹰从对面飞到人们头顶,发出啊啊鸣叫。老虎闻声也一惊,丢下嘴上的尸首,回头,高眺——很容易发现李春烨一行……他们的心都提到喉咙口。老虎断定那天上的鹰对它不构成威胁,这才重新叼起尸首继续前行。那尸体的一条大腿给咬断,没走几步就掉下。老虎止步,看了看那掉下的大腿,犹豫一会儿,决定放弃,带着剩余的战利品回老窝。
估计那老虎肯定走出一两里地,李春烨一行才继续前行。他突然想起上午说过“在山里,我没什么好怕的”,有点难堪,不知道王可宗他们是否记着。
太平已久,关隘早废。这是大山最高处,也是闽赣交界处。隘里隘外,有些山谷,驻扎采伐、运输皇木的班军、民夫、囚犯,还有监督采运的朝廷命官。尽管大雪封山,他们还没有撤退。这里山高,可是皇上更高。皇上要这里的“盖江木”盖宫殿,再高的山再大的雪也阻挡不了。
一行人进入泰宁班军的营地,天还没黑下来。把总辛其伟一见贵宾到,马上吩咐手下准备好酒好菜。李春烨问:“这里的监督,还是工科给事中郝亮吗?”
“是啊!大人认得?”
“快请他过来,你就说李春烨来了!”
辛其伟立马出门,亲自到另一个山谷去请郝亮。王可宗困惑:“大人熟悉这里?”
“可以说,比你熟些。”李春烨暧昧地笑了笑。
风雨滞残春 一(3)
“大人来过?”
“来过。”
“也是路过?”
“不,专程。”
“大人也来当过监督?”
“你真聪明!”
“不,太愚钝了,怎么没想到!”
天气太冷,郝亮一路搓着手。一见李春烨,他扑过来拥抱:“真是你啊!怎么事先也不捎个信!”
“捎信又怎么样,你还能铺红地毯不成?”
“红地毯不铺,准备两个下酒的好菜是要。”
“在这里,海味没有,山珍是不愁,够好了!”
以前,这里人迹罕至,鸟兽不避人。初来砍皇木时,一棵大树倒下可以压到几头山獐、山麂、山兔之类,甚至压到黑熊、金钱豹、老虎之类。成千上万人一久呆,飞禽走兽陆续避开。现在又大雪封山,更不知躲哪去。能拿出来的,只是些腌制的山货。
晚上,辛其伟腾不出多余床,要把李春烨或者王可宗安排一个到郝亮那边去睡。李春烨说还要走那么一段路,很麻烦,两人睡一屋好了。王可宗过意不去,说让他去那边。李春烨明白王可宗这是想保持大小贵贱的距离,坚持说:“没关系啦!以前,我家很穷,十来岁还跟弟弟挤一床。”
“那是没办法。”王可宗说,“现在这里不是没办法,大人就让我走几步吧!再说,我睡相不好,累了打呼噜……”
“那好啊,我们来个打呼噜比赛!”
入夜,风更大。而那门窗,像老人的牙一样不密实。屋里生了火,但没有木炭,直接烧柴,不时冒出青烟,熏得很。怎么住这么差呢?深山老林,条件本来就差。人员流动频繁,谁也不想花一年两年时间盖一幢像样的房子。当然,如果想到会有现在李春烨这样的大官到来,临时也会盖几间像样的。
多少年没两个男人挤一床,何况又这么简陋,李春烨和王可宗迟迟没有睡意。冷倒是不太冷,也不用怕什么猛兽——门口有兵卒站岗放哨。他们坐在火盆边,边喝酒边聊天。
“如果叫你来……当然是当监督,你愿意吗?”李春烨忽然问。
王可宗想了想才回答:“说实话,不愿意。可是圣旨要下,就由不得愿意不愿意了。”
“如果到这里当监督,虽然是荒山野岭,却离皇上更近!”
“这……这倒也是!”
“你不是想叫我保举吗?”
“大人的意思……”
“一下把你保举到京城,好像找不出什么理由。如果让你到这里过渡一下,理由好像挺好说。”
王可宗立即跪下磕头,感恩不尽。
皇木要求苛刻,直径一尺以上为四等材,二尺以上为三等材,三尺以上为二等材,四尺以上为头等,五尺以上才算神木。神木横卧,站在这头望对面的人不成样子,真像要盖过江面一样。这种巨木,只有大杉岭这种深山老林才会有。然而,十个手指也有长短,哪个山的木材也有大有小。采一棵皇木,要毁一片等外材。有的是因为开路砍倒,有的是被神木压倒。等外材倒了,就地遗弃。要等朝廷解禁,才让当地百姓捡去盖民房。现在,经过这一路观察,李春烨觉得王可宗这人可靠,想让他帮着“捡”这些等外材去盖福堂,那可以节省好多钱。把这意思稍微一提,他就明了,立即表示将竭尽全力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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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滞残春 二(1)
湖广与福建,横隔着江西。从泰宁过黎川,经建昌、南昌至武昌,倒也顺畅。这条路,李春烨从来没有走过,本来还担心一路枯燥乏味。可现在,他想着建昌说是景翩翩的家乡,武昌她显然呆过——她诗中写过宜城、襄阳等地,巧得很!我怎么偏偏到湖广来呢?而一路上,先是碰上她,再到她家乡,再抵她到过的地方,一路是她!那场火灾,看似天公不作美,其实也是机缘。如果没有火灾,江日彩会和袁崇焕相遇相识吗?如果没有火灾,我会牵挂她吗?她那么憎恨官——嘲笑我磕平了额头,没有那么个英雄救美的俗事,她会正眼瞧我吗?我那位老祖宗说丹霞岩:“谓造物者融结无意,吾不信也”。我说,谓我与她相逢而无缘,我不信也!这么想着,又读着《散花词》,一路充满诗意。只遗憾,路过建昌时,他特地停下来寻了寻,连景姓人家也没找到几户。
李春烨现任湖广布政司右参政,分守荆西道,兼兵备,驻安陆。他原以为在这里无亲无故,到了才发现那有好几位同僚,其中一位是眼下的风云人物杨涟。离开京城这两三个月,李春烨一心想着自己的福堂,还有景翩翩,没去关心朝廷的事,没想僵持的倒魏风潮在他离京不久有了结果:杨涟被削职为民,魏忠贤毫发无损。
杨涟的家在安陆的应山,要不要去看望他?这让李春烨感到很为难。去吧,他明显是魏忠贤的对头,很容易传到魏忠贤耳朵去,误以为我在这里跟他勾勾搭搭,什么时候倒霉都不知道。不去吧,毕竟同僚过,而且他的官职比我高,虽然谈不上交情人还是挺熟,如今人家落难,我就在他家乡为官,装作素不相识,过意不去。再说,宦海沉浮无定,说不定哪天又召他回京,位居魏忠贤之上,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可以算是天启皇上的恩人。想当初,泰昌皇上驾崩,李选侍要将朱由校扣留乾清宫,以便垂帘听政。杨涟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奋然责问:“天下怎么能托给妇人呢?”他率领众臣拥到乾清宫,借口哭泰昌皇上,要涌进去。守门的太监拦住,不让进。又是杨涟厉声斥责:“皇上驾崩,嗣主幼小,你们拦住宫门不让进,想搞什么名堂?”太监理亏了,只好让他们拥出朱由校。为了抢占时机,杨涟还亲自抬轿子,把朱由校抬到文华殿,祈请即日登基,让李选侍的y谋破产。也许正因为如此,杨涟这次带头冲撞魏忠贤,皇上只是让他回家赋闲,而没像万燝一样被治罪,很可能只是避避风头,不几日官复原职。这样说来,还是得去看一下。
如今不比以前,也算一地父母官,首先得弄懂这里的山水人文。李春烨这样想,命人找来府志、县志,细细研读。应山那一带可谓人杰地灵,大贵山、宝林寺、龙兴沟都是引人入胜之地。那还有个寿山,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在那里隐居过。李春烨两眼一亮,觉得这是个好题目。
上任没几日,李春烨便到应山巡视。
应山知县徐凤鸣到任多年,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了如指掌,哪处有一棵古木,哪处有一泓异泉,哪处有一条稍大的飞瀑都知道,细细数来,恨不能让李春烨看个遍。可李春烨是有备而来,发现他偏偏只字未提杨涟那个地方,只好提醒他:“那天我看县志,这县北不是有个叫照壁湾的地方吗?看上去,名字挺漂亮!”
“哦,是是是,是有!”徐凤鸣连忙笑道,“那风光也不错,离这又不远,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听说,杨涟家就在那?”
“是啊是啊!不过……嘿嘿,大人知道……”
“其实没什么。”李春烨故意轻描淡写。“当时我在朝。他对厂臣有些误会,让皇上生气,仅此而已。现在他不是官,可还是个良民吧?既然到他家门口,我想顺便去看看。”
“那是那是!”徐凤鸣态度转变很快。“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管家老邢,这几天左手拇指长无名肿毒,疼痛难忍,泰宁俚语叫“烂蛇头”,难有特效药。听说李春烨要去巡视,便说想跟去山里采点草药。李春烨一听,觉得这样可以凸显此行纯属私人性质,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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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滞残春 二(2)
照壁湾真是个好地方。村后峰峦叠嶂,起伏多姿。左右二崖,雄峙挺立,如双狮守门。前临河水,碧波粼粼。岸边杉林,凝苍滴翠。石堤蜿蜒,垂柳依依。如此奇山异水,难怪会出杨涟这等人物。
老远就有人指明杨涟家住哪幢。这是单门独户,深宅大院,显然是当地首户。李春烨想:难怪他一身鸟脾气!往往家境好的人,做官只图名声;家境不好的,急于图钱财。两种出身,两种为官之道。江日彩家境比我好,他做起事来也放得开;像我……李春烨不想多想了。
见几乘轿子进村,又跟了些兵勇,村里人知道又有大官人到杨家,纷纷涌到村口看热闹。杨家人闻讯,远远眺望,向杨涟报喜。杨涟正在教孙女习字,听夫人报讯,立即往窗外望去,没望见什么,嘟哝声“不管他”,埋头继续把着小孙女的手描红。
轿子直到杨家大门口停下,仆人领客人进门。杨涟在书房听到动静,这才匆匆出迎。
“杨先生!”李春烨老远叫开口。
杨涟一怔,欣喜道:“哎哟——,李大人!”
喝着茶,宾主双方都避免谈及不愉快的事,回忆往事也只说些有趣的,谈笑风生。老邢觉得不便介入主人谈话,端了杯茶,去看厅边悬挂的字画。徐凤鸣有些受冷落的感觉,索性立起来,也去看字画。不一会儿,他一边踱回茶几椅子,一边眉飞色舞卖弄说:“先生堪称书法大师啊!你看这一幅幅,真是‘神清骨竦意真率,醉来为我挥健笔。始以破体变风姿,一一花开春景迟’。好字!好字!真是一手好字啊!”
杨涟听了大笑:“错矣!错矣——!知县大人啊,请看清楚些,有的署名可不是我!”
“哦——?”徐凤鸣挺难堪。
李春烨也有些尴尬,心想杨涟这人就是大炮,含糊些领受下来又怎么样?就是要当场让人下不来台。
中午虽然是家常便饭,可是地方风味,酒也是家酿老酒,宾主喝得尽兴。席间闲聊,很自然谈到李白。
“李白是‘斗酒诗百篇’,喝酒像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李春烨打趣说,“哪像我们,喝多了就吐,浪费!”
“其实啊,李白以前也不会喝酒。”杨涟说,“我考证过,李白二十五岁前在四川江油,写的数十首诗及有关他的传闻轶事,未见一个酒字,也未见与酒有关的话题。出川后至唐玄宗天宝二年(743)奉诏进京的十八年,他绝大部分诗是咏物言志,即使个别诗文有饮酒的记述,比如‘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即使饮酒较多,也是因为报国无门,无奈之中临时排遣。真正与酒结缘,是在他四十二岁到京城长安以后……”
杨涟只顾自己侃侃而谈,根本没在意客人。徐凤鸣c话说:“李白在我们安陆十年,是隐居,梅妻鹤子……”
“差矣!差矣——!”杨涟急忙打断徐凤鸣的话,自己囫囵吞枣喝了杯酒,又开始长篇大论。“很多人都以为李白轻蔑达官贵人,说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其实是一场天大的误会!李白并非像他自己宣称或者别人颂扬的那样远离权贵,恰恰相反,他一生都应酬周旋、奔走于朱门显宦之间。年少之时,他就遍访京城在蜀的官僚……”
好端端一餐饭吃得不愉快,李春烨后悔来这一趟,心想:这鸟人还没学乖啊!又想:这鸟人可能学乖吗?湖广人,就这么个德性。前辈风云人物张居正,就是湖广的。民谚曰:“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皇帝出外游,国政代理好。”说的就是时任首辅张居正,虽然辅佐皇上有力,政绩显赫,但与人结怨也多,最终不得好死。九头鸟,聪明,精神,但是狂躁,好斗,没好下场。你杨涟再不改,能就此善终吗?
果不其然,不出十天,徐凤鸣就起草了一本疏奏,请李春烨联名,请求皇上治杨涟的罪。原来,壁照湾附近有道三潭飞瀑。那里两峰对峙,万仞突巍,不可视。石峡中开,断崖千尺,水流悬泻,从高赴下,声如雷,远望如练。杨涟少时就到那游览过,不以为然。现在,大江南北闯荡一番,回头再看,觉得不寻常起来,大鸣不平。他想,这飞瀑处在万峰之间,石峰峻c,比比皆是,人们便觉得平常。它要是处在旷远的中原,或者苏州、杭州那样的坦陆之地,表奇志异,游人众趋,名气该多大啊!何况现在他卜居,日礼峰颜,倾听瀑声,心灵深受砥砺洗濯。感慨之余,他写了一首长诗,高悬在自家的大厅上:
风雨滞残春 二(3)
白水岩头两片山,巍峨冠弁峙尊颜。
断崖千尺开深峡,中夹悬源白水湍
……
吁嗟,山亦贵乎能自贞,砥柱狂澜借巨灵。
风吹雨洗无穷却,石面嶙峥磨不平。
有人从这诗的头尾,看出两大问题:首句那个“巍”字,将“山”压在“魏”上,就是发誓要压倒魏忠贤。末尾则怀才不遇,不满皇上处置,誓言要“借巨灵”来“砥柱狂澜”而“磨不平”。有人夜里潜入杨家,偷了这字画。当时,杨家人马上发现,大喊捉贼,邻人也赶来,当场抓住那贼。可那贼太厉害,打倒四五个人,跑得无影无踪。隔日,这字画又趁黑出现在县衙,并留一张字条:“举报反诗,立功受奖。胆敢不报,同罪下场。”徐凤鸣看了,觉得不敢瞒而不报,写了疏奏,请李春烨联名上呈。
李春烨心想:杨涟啊杨涟,这回你死定了!谁都知道你想把魏忠贤置之于死地,一旦有借口他不会置你于死地吗?其一,说你不满皇上的处置,无可争辩;其二有些牵强,可是,我家乡人不是杜撰我用“山”字加“山”字的方式对付石伯公吗?按照这种思路,谁会不信你想用“山”字压“魏”字来对抗魏忠贤?不过,这毕竟是文字游戏,魏忠贤未必会计较,皇上更不大可能采信。再说,以瀑石自喻,咏物言志,只不过表现“自贞”,难道一个官吏、一个百姓不需要忠贞吗?也许皇上会理解成:尽管削职为民,也消磨不了他对皇上的忠贞。如果能这样,还是桩好事。冷静再一想,又觉得这种可能虽然不能说没有,但是很小,更可能还是前者。那么,该如何答复徐凤鸣呢?同意吧,于心不忍;不同意吧,怕他误会,联系跑上门看杨涟一事,顺带告上一笔,那也是吃不消的。李春烨寻思片刻,对徐凤鸣说:事关重大,容他想想再定夺。
夜深人静之时,李春烨思之再三,还是觉得不能做这种事。家乡先辈给他以激励,也给他以警示。叶祖洽跟蔡确是一丘之貉。蔡确遭贬,客死岭外,叶祖洽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乞恤其孤”。而另一方面呢?王珪,该是叶祖洽的朋友吧?王珪曾作一诗《闻喜燕上赠叶祖洽》:“黼座亲临唱第初,宴嬉犹及苑花余。青厢特访安危策,紫府应将姓字书。御酒连倾金鉴落,宫床曾赐玉蟾蜍。从来晁董多奇论,三日英豪亦未疏。”可见,他们的交情非同一般。然而,王珪受贬时,叶祖洽居然落井下石,攻击王珪是个只会“取圣旨、领圣旨、得圣旨”而无主见的“三旨相公”,更要命的是暗中向哲宗皇上打小报告,说当年册封哲宗皇上时王珪反对过,以致王珪遭贬;后来,对徽宗皇上又提此事,往井里加扔一块石头。害人可能得一时之利,但最终不利己。叶祖洽更糟,不仅没捞到一时之利,反受其咎。哲宗皇上明令“不可大用”叶祖洽,徽宗皇上则“怒其躁妄”,贬而不用,客死他乡。《宋史》写叶祖洽是“小训狐”,说他“性狠愎,喜谀附”且“牟利黩货”,面目可憎。那个蔡确,还遭到落井下石的报应。在贬到安州(今湖北安陆)时,有人挑拨说他一首风景诗讽刺了当权的高太皇太后,又把他贬到更偏远的新州(今广东新兴),踏上不归路。李春烨常想到叶祖洽,引以为戒。如今,要对杨涟落井下石,他很自然不愿干。他指望徐凤鸣也冷静想想,自行打消这念头。不想,第三天徐凤鸣专程来追问。
“杨涟这诗,可能真有那种意思。”李春烨只得表态。“按理说,我也责无旁贷。只是……只是我与杨涟素有间隙,这事皇上和厂臣都知道。我上门去看他,只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间隙,你看他还不肯赏脸,连你都受委屈。如今奏他的不是,皇上和厂臣知道了,以为我公报私仇,反而误事。你说呢?”
徐凤鸣想了想,只得说:“那也是。那我就自己奏吧!”
李春烨当然不敢阻拦。阻拦别人往井里扔石头,也可能惹祸,他同样不愿意。自己不扔,于心无愧就行了。
风雨滞残春 三(1)
快过年的时候,李春烨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建安知县林匡杰写来的,一封是家里写来的。家里来信说,雷家的地基已经腾出来了,王可宗在帮忙安排从大杉岭拾捡等外材,鬲岭路也快修好了,但大舅家那边的地皮还不肯让,希望他跟知县说说看能不能也帮帮忙。他已经准备回家过春节,到时候再说吧。
林匡杰信上说,访到景翩翩下落。有人说,她那天受点轻伤,养了些天,北上秦淮参加花魁大赛去了;也有人说,她被汀州一个名士娶走。李春烨又喜又悲,喜的是证实她还活着,但不知为什么又为她出嫁而失望。他并没有要娶她的念头,吃什么醋?尽管这样,他还是希望哪天能再见到她。汀州离泰宁不远,哪天专门去寻寻也不难。只是林匡杰信上没说清楚,到底是本汀州,还是汀州哪县。不过,汀州不大,不难寻找。对了,记得那天在青芷楼,她房间挂一幅诗,好像是个叫马什么写的。那么,就是嫁给他了是吗?等春节回家,要顺便南下汀州一趟。
就在李春烨动身回家过年的时候,从京城来几个锦衣卫官校,专程捉拿杨涟回去问罪。原来,看了徐凤鸣的奏疏,魏忠贤肺都气炸了,要看看他这块石头到底磨得平磨不平。当然,直接以他不满皇上和魏忠贤治罪,怕人非议。换个罪名,说他受贿若干,不能不惩吧?李春烨心里一惊,暗咒杨涟道:你真是老糊涂!你知道在《二十四罪疏》中白纸黑字写“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饶”,却怎么不知道小心谨慎,还要惹是生非呢?休怪我李某不能保你了!
武昌四周通衢,八面来风,很容易听闻朝廷种种秘事。百姓中诸多痛恨魏阉而拥戴杨涟的,本来就为他被削职感到不平,现在又见要押解他回京治罪,一个个义愤填膺,把杨家宅院围个水泄不通,不让锦衣卫进去。几个血性的小伙子还将锦衣卫官校手中的刑具夺了,扔进池塘。锦衣卫官校只得跑,回县里搬救兵。县里兵太少,又到安陆搬救兵,双方损了几条人命才将杨涟弄到手。
李春烨本该随锦衣卫官校到应山捉拿杨涟,可他觉得面子上过意不去,装病不起,躲过一场麻烦。跟那群刁民秋后算账,有很多事要做,李春烨脱不开身,只好给家里回信,说公务太忙无法回家过年了。关于大舅那边的地基,他劝家里莫急,千万不要动辄请县官出面,以免搞坏亲戚关系和李家在当地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杨涟给送进京城去,李春烨的心并不能安宁。他断定杨涟这一去必定无回,而且将死得很惨。明朝的酷刑之多,集有史以来之大全,且还层出不穷。李春烨目睹最惨的,要数剥皮。剥皮有两种,一种是先处死再剥,一种是活活地剥。那次剥陶朗先等人是活剥,其情其景迄今历历在目。把陶朗先押进府衙附近的“皮场庙”,祭了祭土地神,扒光他的衣服裤子,按倒地上,用剥刀割开他脊背的皮肤,直到臀部,鲜血乱喷。他痛得破口大骂。剥到四肢时,将他的手脚全部砍断,再翻过来剥前胸的皮。这时,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但仍听得出是在骂。刽子手训道:“再骂,多剥你两个时辰!说皇恩浩荡,让你痛快些走。”他顺从了,挣扎着说:“皇……恩……”后面的字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在旁监督的李春烨一直紧闭着两眼,这时听不过去,连忙下令说:“好了,让他闭嘴!”刽子手听命,一刀刺他的心脏,才接着剥。剥完,将他的皮用石灰渍干,用线缝好,中间塞满稻草,然后送到衙府,悬着示众。李春烨吃鱼还会怕鱼眼,以往做的事虽然不起眼,可都温文尔雅,哪会这般鲜血淋淋?目睹一场下来,李春烨仿佛自己给剥了皮,奄奄一息。一回京城,他就请求调离刑科……
不想,杨涟死得比陶朗先还惨。魏忠贤跟大白菜客氏、刑部尚书崔呈秀等人专门商量:杨涟不是列我二十四条罪吗?现在还他二十四道刑!光要个命那是太便宜,要好好折磨他,二十四个时辰来一次,来它二十四次——对了,就以一年二十四节气起名吧!别看魏忠贤大字不识,他记性特好,脑子又特别灵活,不然那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大乌纱送给他也戴不了几天。为了系统地把东林党人一网打尽,他指示人编了《东林点将录》。为了便于记忆,又利用《水浒传》一百零八将命名,为首的是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天勇星大刀手杨涟名列第十,后面排满一百零八个。现在找杨涟报一箭之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计划好施以二十四道刑:
风雨滞残春 三(2)
——第一道刑叫立春,为皇上报仇,因为杨涟老是拂皇上的旨意。当然不能请皇上出面,只是利用皇上亲手制造的水车,在这滴水成冰的时节,用冷水淋他二十四遍。
——第二道刑叫雨水,为客氏雪恨,因为杨涟在疏文中也告了她,说她庇护魏忠贤,建议皇上将她驱逐出宫。现在她出一题:用木板制成手掌,雨点般甩打杨涟的脸,这样只痛他的脸而不痛行凶的手。
——第三道刑叫惊蛰,为魏忠贤讨债,像惊雷一样敲下他二十四颗牙……
如此排下去,道道花样新,直到最后一道大寒才能置之以死地。然而,到实施的时候,又经常临时增添花样,好像大明的智慧全都要体现在酷刑上。魏忠贤太恨太恨,而且恨太久太久,现在为了解恨,抽着空带客氏到北镇抚司来欣赏仇人怎么受难。他一边喝酒,一边评点,还不时要嘲讽:“杨大人,要不要敬你喝一杯呀?”
“呸——!”四肢都被吊住受刑的杨涟强打起精神,直朝魏忠贤吐血水。“你这阉人,裤裆里……”
“我裤裆里是没有,你裤裆里有是吗?”魏忠贤冷笑道,“拿把剪子来,让我看看他的裤裆!”
立即有人送上剪刀,又有人将杨涟的裤裆剪开。魏忠贤上前,接过剪刀,正要剪,闻到一阵臭味,连忙命人提水泼洗。再下剪时,又发现杨涟那###死死缩在里头不便下剪。于是,他又命人提来一个年轻的女犯。那女犯赤l着,体无完肤,两个茹头溃烂着。他亲口说:“你把他那玩意儿吸硬来,我马上叫御医来给你治。”
那女犯神情痴呆,可这话听明白了。尽管杨涟大骂着,她还是上前。魏忠贤站在一旁观看着,y荡地笑着。看时候差不多,一脚踢开那女犯,剪刀一伸,杨涟那###随之掉到地上,圆圆地滚了几滚……
在杨涟和那女犯的尖叫声中,魏忠贤一边洗手,一边不慌不忙对手下说:“你们给我听着:往后,凡是侮骂内臣的,一律先剪了他再说!”
魏忠贤怕夜长梦多,怕皇上忽发善心,要求立即处死,在杨涟头顶钉进二十四根铁钉,然后向皇上报告说他在狱中“病故”。
杨涟在狱中遭受的折磨,陆续传出,令人发指,但人们以为有所夸张。不久,又传出杨涟在狱中写的绝笔书,详说遭北镇抚司“仇我者立追我性命”,长达两千余言。另有一篇二百八十字的血书,表示无愧于在天先帝,无惧刀砍东风,大笑、大笑还大笑。
一方面是北镇抚司惨无人道,一方面是杨涟凛然高节,激起人们更加愤慨与崇敬之情。于是,人们悄悄发起义举:惩处恶人。有天,有人在菜市场认出那天潜入杨府盗画的人是李春烨的管家老邢。那些人知道老邢身手不凡,采取偷袭。老邢突然中暗器,伤得不轻,知道东窗事发,凶多吉少,便自行了结。那些人不善罢休,将他的尸首倒吊在应山城门,赤身l体,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阉人。消息传开,徐凤鸣怕了,连夜弃官而逃。李春烨不敢去认尸,不敢相信那真是老邢……
李春烨后悔当时没拦下徐凤鸣的奏疏。如果拦下,也许没有后面这一系列惨事发生。不过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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