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容倏地跳起来,用肩膀带动身子,整个人朝前冲。一虫一边喊她,一边跌脚追去。他追上了,他拉她的手。她一摔他的手,冷冷道:“滚你的。”
他不管,赶上几步,揽腰把女人抱起来往回走。山容一头黑发撒了他一脸,他闻到一片香味。倔强的女人在他怀里挣扎,见脱不了身,便伸手来扯他头发。她尖叫起来:“放下我!放下我!”放下她,嘴里喘着气。这对男女对视了好一会。女的脱下干活时穿的脏衣服,揉作一团,朝男的怀里一扔,白了男的一眼,扭身就走。直到那乌溜溜的倩影,消失在公路那头,男的还掂着脚,扯着脖,立在原地张望哩。
第三十一章 臭美·好戏
一个人的时候,一虫的话就多起来了。有话他会对狗说,对栏里的猪们讲。他想说什么就说。闷了喝个烂醉,困了睡个甜美。一觉醒来,就条件反s的直奔猪舍。他首先弄来大桶的食物,喂饱他的猪。最后才喂自己。
清晨,但见翠绿的树叶上,花洒着露水。都在晨曦下发亮。他穿着新买的长袖衬衫,穿着长筒雨靴,弯着身子在瓜地里手工除草。
几只落在树梢搞卡拉ok比赛的麻雀,突忒儿一声飞起来。只听一辆摩托嚣叫着驶入农场。接着一声断喝,像猫头鹰样冲了过来,像一包东西从半空摔下来。像瀑布样,直愣愣地花洒下来。那是女人笔直的断喝声。它听来那么脆,那么尖,并且那么娇嫩。
“笨蛋,你过来!”
席一虫直立起身子,透过柚树的缝隙朝自己的屋宇张望。当他发现什么也看不见,他就耸起肩膀来,朝半空一蹦,一跃。落回原地的刹那,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山容的脸。面上一喜,拍掉手上的泥,堆起笑脸走前去。山容不许他笑,他就不笑了。向两腮扯长了的嘴和鼻子立刻缩回去。胡子面积也压缩到原来大小。山容看着地上一只蟾蜍,说:“先给我刮胡子去。”他果然听话,洗手进到卧房,摆弄剃须刀,往脸上抹了一把刨须膏,对着镜子仔细地刮。
他面皮光鲜地走出来时,山容剜了他一眼。她看着地上一只蚂蚱,说:“拿一双雨靴给我。”
席一虫抓着后脑勺,不解问:“你你要雨靴干什么呢?”
山容盯着地上那只盯着她的蚂蚱,照猫画虎,把原话重复了一遍。他不敢怠慢,门角落里找出一双粉色雨靴递给她。他看见她当着他面,脱下鲜亮雪白的鳄鱼登山鞋,换了。她二话不说,也不回头,向他那一大片长满了稗草的破瓜地走。他明白过来,抢先数步挡住她。小声地劝:“容,这种活不是你干的。你一个呆惯办公室的人,怎么吃得消?”
容反唇相讥:“我怎么就吃不消?你别臭美,我看着这里的瓜苗可怜,就想替瓜苗做点事。好积点功德,来世投胎才不会做牛做马。我可没这么傻,巴巴地走来替你这种人卖命!哼!”
席一虫看着她憨态,想笑又不敢笑。只点头如j啄米,尴尬地笑着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我这种人,本来就不值钱。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
她斜着眼瞟他一下,绕道走到瓜地里,照着一虫的样子,手工除起鲜嫩的稗草来。两人许久无话,只弯着腰干活儿。他忍不住了,蹲到她前面,谦恭地说:“有一件事,我憋了很久了,想来想去还是要跟你说。”
她垂眉低眼地,手里抓着一把草,沉声说:“我说过了,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你知道,我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耗在我这里。”说着干笑一声。
两人面对面,这么近的距离,山容喊起来:“你不要说了哩,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你不知道,农场的日子其实很枯燥无味,又辛苦又脏,晒得人又黑。这个是其次,主要是不怎么来钱。而且……”
他一番话说得她哭起来:“我知道,你讨厌我哩。呜呜呜”
“不是,我觉得,你不应该凭一时冲动,就认了死理。就像当年的梅雪妍。我相信,一开始她是打定主意要跟我,可结果呢?”
“你不要跟我提什么梅雪妍,我不想知道这个人。她是她,我是我!”
席一虫不是草木,其实,他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其实,他的心里,何尝不想要这女孩子跟他过哩?只是这女孩子看去这么单纯。
他根本不知道,山容到底需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能不能给她那种她睡里梦里想要的,一种甜美的未来,他实在没有把握。可是,那山空看来是不愿放弃了哩。
原以为再不会有什么戏唱了。原来好戏还在后头呢。
第三十二章 好毒·发怔
席一虫跑镇子买了许多酒r回来。他娴熟地弄了一桌六个菜,喊瓜地里山容吃饭。他冲好洗脸水给她洗脸,她饶有兴味地看这个男人忙进忙出。他腰间系着花格子围裙,只是不怎么整洁,大概好久没洗了。她眸子里荡漾着秋波,放出火辣辣的东西来,看得他不敢抬眼哩。
他们喝京产的玛丽红葡萄酒,席一虫也不多话,喊声“干!”,然后一男一女就干起来。女的端着酒杯,突地愣在那里,有一刹那她甜美地想到了家这个字眼。她想到自己常年在外,打工漂泊了这许多年,夜里,时时梦见的不就是这样的家么?一个随喜的家,不在于屋宇怎样地华丽,不在于怎样地金多银多。她只要跟自己喜欢的人成个家就心满意足了哩。
“容,喝酒。你愣着干什么?”
问她话,她好似没听见。陶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她还在想日后嫁给席一虫,她继续去福建打工挣钱。一虫呢,就在家打理农场。用伊妹儿,用电话,每天亲热亲热。放假了,她就回来和他团圆。说不定什么时候给他生个儿子。她要给他添辆摩托教他。以后自己回乡就由这个男人接她回家了。
一虫盯着她,轻轻地问:“你想什么呢?”
山容恍过神来,她并不掩饰什么,红着脸坏笑地说:“我在想,这酒里是不是下了蒙汉药。你是不是要把我麻翻了干坏事。”
一虫大惊,鼓着眼道:“你在想这个呀。我有这么毒么?”
山容一仰嫩脖,一口气喝光杯里发红发紫的y体。她很响地放下空杯,放声道:“你就是毒。你好毒哩。”
“我怎么毒了?”
她也不笑,站起身来,拿起那精装葡萄酒,先给他添满,然后给自己添满。她一p股在他大腿上坐下来,端起自己的杯子,送到他嘴里,喝了一口。看看他脖子上的喉节动了一下,她突地把自己的嘴送上去,胸脯抱上去。他们吃起对方的嘴来哩。
“一虫,你没有毒,怎么把我迷倒了?”
突然,山容就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悬到了空中。她像荔枝吊在枝头样,吊在他脖上了。那个孤独的男人抱着她,她不知所终,情思荡漾,迷醉在男人的臂弯里。当她发觉自己被放到了床上,当她看到情欲爬上了席一虫的脸,爬满了他全身。他开始动她。她突地把他一推,星眸惊欠,尖叫起来。
“你急什么。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对不起。”
一虫粗喘着奔到水前洗脸。他看着滚动的水中,自己的模样。那是离了女人就活不好的模样。他不喜欢。为何全世界的男人,都需要这模样。离了这模样又会怎么样。离了女人,男人是不是都要闷死了,愁死了,醉死了。是不是都要入疯人院呢,都要上吊呢。
山容懒懒地蹭出来,她睁大眼,守着他。
“一虫,我是不是?”
“你不用说了!都是我的错!”
“你哪里错了。”
“不是我错了,赖你错了不成?”
“你不用说话这么气呼呼的!你就是不明白我!”
两人正斗嘴抠气。只听一辆摩托在院子里响,突又哑了。
那人把发一摔。山容一瞧之下,怔住了。
原来,那天夜里图谋玷污她的流氓,竟来到了自己跟前。他手肘上被她咬过的疤痕犹在。山容几乎就要大叫起来。
可是,她听见一虫居然堆起笑脸朝那人走去。
“一升,这几日辛苦你。我病好了,你可以不用来这里守了。”
那席一升和哥哥说着话,眼睛却怪怪地瞟着哥哥背后的山容,他鼻子里笑了一下,小声问:“那女人是谁呀?”
席一虫连忙回头,向她招手,笑着道:“容,你过来。”
山容应声走了过去,席一虫笑呵呵地道:“这是我弟弟一升。你俩头回见的。”
那山容也不看人,只是径直地从这兄弟俩身边穿过。她面上冷若冰霜,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她c入钥匙孔,上去。
摩托p股冒了一股白烟,叫着驶离了他的农场。席一虫半张着嘴,像下不来台的样子。他,一定是她为刚才的事生气,过一日就好了。因此不放心上。
那席一升突然笑嘻嘻起来,拇指放到食指上,一捻一捻地,说:“哥,给几个钱花。”
一虫从兜里摸出一张老人头,弟弟掌上一拍,不乐道:“哼!你天天买彩,都上瘾了!注意罗,别连自己也给卖了。”
那席一升也不应,鬼笑着,把钱贴到嘴上亲一下,戴上头盔上车,扬长而去了。院子里的席一虫空落落地,望着大路消失在林子里,摇着头只是叹气。
他想,山容今夜不知要怎样伤心落泪呢。他打算今夜过去,下气赔礼。她假期大概也要结束了,只是不知道她何时回福建去。人不在了,他开始替她担惊受怕了,怕她路上出车祸哩。
第三十三章 裙下相框
擦黑时他打了个电话给她,那山容拿起话筒,懒洋洋地用英语“嗨罗”一声。
她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软绵绵。听得席一虫骨头先酥了一半。只可惜他一张嘴,那边就挂上了。再打,就只有忙音传来。
去还是不去,他左右为难起来。自从梅雪妍丢下他,跟他离婚,要死要活地散了伙,他在女人面前就没有多少自信了。
他打开一瓶啤酒,扯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一瓶酒下肚,他的眼睛就跟烟雨一样微茫了哩。
他什么也不想了,锁了大门,骑上车子奔镇上来。天太黑,在路上,他差点跟迎面而来的一辆车子撞个正着。他只听得耳边“嗡”地一声杂响,那人也吓得嘴里骂起粗口来。一虫不骂,大睁着眼,黑地里赶到镇上。
夜色下的小镇只剩许多窗子。那窗子上都亮着明晃晃的灯,电视里的打打杀杀和怦怦啪啪,从窗子里悠悠出飘。山容的窗户,正亮着碧蓝的灯,一袭绿孔雀和迎客松图案的窗帘吊在窗前。
楼下的人讷讷地喊:“山容!山容!”
孔雀窗帘动荡着露出缝来,那山容朝下瞄了瞄,嗡地又把窗帘拉上了。席一虫见状,突地撞倒车子,那车子闷闷地放了一声巨响。他捂住肚子喊起痛来,一边黑地里翻起眼白,瞟楼上窗子。喊着喊着,他突地向地下一躺,打着滚继续喊。那孔雀窗帘又动了一动,山容的脸从窗口一闪,倏地不见了。极快地,就有三五闲人围上来看热闹哩。
小巷子里,跑出一个着睡衣的女子。
她钻进人群里,二话不说勾脸拉起他。他歪着半边嘴站起来,依旧驼腰,手捧肚子。如五内俱焚哩。
“一虫,你怎么了哩。”
“容,我不好过。”
山容拍打他满身灰尘,一面回头向人群里喊:“狗儿,你扶车子。”立刻听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脆脆地应一声。
山容搀扶他进屋。在众目睽睽下,那一虫踉跄着,后脚踩前脚。三不知地就把贴着他走的山容绊个趄趔,两个人一齐向前倒。磨蹭到小巷里,看看无人时,调节一虫把身板一挺,放开山容,拍手打腿,意思是他好了。他笑嘻嘻,刚要涎脸儿说甜话。那山容一头撞上来,小声喝:“鬼,你骗我哩!我懒得理你!”说着,两只肩膀直向前冲。席一虫缠她,拉她软手,小声说:“狗儿来了。”
山容就不跑了,低着头转入后院,上楼。一虫四处张望着跟进去。他肚里嘀咕着,等一会见着了她妈都说些什么好呢?
后院里,明晃晃路灯下,照见院墙上爬着翠嫩的爬山虎,要不就是牵牛花吧?夜里见的,他不敢肯定。院子里静悄悄,除了路灯和她二楼里闺房是亮的。别间房屋都黑做一团。
席一虫在后,笑问:“你一个人?”
楼道上的女子啐道:“是又怎样哩,你敢欺负我不成。我就嘶声嚷起来。”
席一虫正色道:“我堵你的嘴。”
上边立刻回头,气道:“我先把你破指头咬下来,看你怎么堵。”
楼下的人不动,不焦不躁。一手扶铁栏杆,脸朝天,张口又戏道:“我把你捆起来,先收拾你。”
上边脚一跺,气呼呼地手一指,急得她扯脖子喊:“好你个大头鬼,无赖!短命…。我懒得跟你扯淡了。我要睡了!”说着奔上楼,怦地把门一关。席一虫原意是跟她开几句玩笑。不料弄巧成拙,真把她气着了。他上楼又不是,走又不是。一时间只得干站在楼道口,也不吱声。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他抽完了一支烟,听见二楼上开门响。山容走下来,睁大眼,灯光影里,脉脉地看着他。她柔声说:“你怎么不进来。死脑筋!跟你闹着玩,你就当真了。”
山容先进了房,突地一盯梳妆台上,那面足有两尺高的相框。那是她一个人独享的秘密。听见楼道上,脚步响,知道一虫上来了。她抢上几步,匆忙中不知往哪里藏,见皮沙发上一件裙子,她就把相框藏到裙子下面。一虫刚好站到了门口。他头一眼,就去看山容的床。
她看着他,说:“你进来嘛,什么时候又兴出这躲躲闪闪的脾气来。”
一虫讪笑着,说:“你里面这么干净,我身上都是泥。我怕…?”
“怕个p。这种女人样!”
她的房子让他眼睛一亮。瓷地板上一尘不染,四面墙也粉刷得一片雪白,上面精心贴着几张摄影的风景画儿。只是没有一张明星照,看来这女孩子品味着实与众不同。床是怎么干净就不用提了。这里大衣橱、二十五英寸彩电、vcd、沙发等一应俱全,梳妆台上,整齐地立着一整套女人的化妆品。一边,放着一盆花,一摸不是塑料的。最吸引他眼球的,是靠窗边,那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排满了书藉。她的闺房明朗,华丽中微含着一点冷寂。
席一虫下去洗手,上来听见vcd响了,传来软绵绵的钢琴曲。容端出红瓜子,筛了茶,请他藤椅上坐下。不料一虫p股只往沙发上坐去,随手拿开她的裙子。她慌乱地冲前来。可是来不及了,相框亮晶晶地露出头来。一虫好奇地拿起看,她伸手夺。他不给。他心里一动,心跳也跟着快了哩。他故意问:“这是谁呀?我看着面熟。”
山容白他一眼,抢白道:“反正不是别人。”
一虫说:“我也不管是不是别人。”
“放p!除了你还有谁!”
说着,有些脸热起来,随手拿起一本时装杂志乱翻。一虫只觉心里甜甜的。终于有一个女人,真真切切把他装到心里。他一边是心花怒放,一边是说不出的辛酸涌上来。他眼睛湿了。他忍不住去捉她的手。山容一摔,说:“别拉拉扯扯的。”
“容,你真得想好了?”
她听了,瞪一会眼,走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湿湿地吻他。
第三十四章 男女合租
法国梧桐的叶子,黄了,一片片,零落风中,跌到雨地里。然后悄悄地失去。
秋季,第一次寒潮袭卷了南方。山容在伊妹儿里说:“石狮下雨了,气温骤降,刮很大的台风。石狮都冷了。家乡就不用说了。一虫,请加衣服。”
席一虫遵命。
他愁眉不展。每次,夜里他打兰兰儿手机。他说什么,兰兰儿都不吭声,也不挂机。问急了,就听见她在那头哭,一抽一抽。
他去新汽车站,花八十元买票,提个旅行包搭上直达广东中山的长途大巴。
一路经南雄过顺德,相安无事。一虫到中山的时候是个黄昏。天上y霾密布。细雨飘飘洒洒。街上芒果树在秋天里仍旧发翠。细雨把叶片淋得滑亮滑亮哩。
席一虫手提一个轻便的旅行包,也不着急找兰兰儿。他打的去步行街。以前常听兰兰儿双眼闪亮,连珠炮说起,中山步行街如何繁华,怎样热闹。
他进到步行街。黄昏下步行街细雨蒙蒙。霓虹灯陆续地亮了。刚刚下班的打工族都撑着伞,三三两两到步行街来。挤得这里,即使在冷雨中仍然笑语喧哗,市闹刮耳。跟寂寞的乡下比活脱是两个世界哩。步行街服饰店很多。外观气派的中山百货、中天百货都在这里。还有麦当劳、肯德基等有名的美食城都占着一席之地。
席一虫久不入闹市,一时间眼花缭乱,又不识途径,觉着有点落魄无着。他肚子饿了,忙着去快餐店,要了一客快餐大吃起来。吃完打兰儿手机。他放声地跟她说:“我刚到中山,在步行街。你到中山百货大门口接我。”说完也不等兰儿应声,立刻挂了电话。他知道兰儿会来。
时候到底是秋天,到底是南方闹市,寒风冷雨袭来,那种冷是假冷。多行几步,身上仍复热汽蒸腾。一虫只觉面上湿湿的,也不知是雨是汗。他静静地等。人群里霓虹灯下,那么多的脸都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在这里飘泊、流汗,努力地往上爬,努力要活得像国宴样丰盛。
席一虫专注地看街上这许多流动的脸。这些脸忽隐忽现,各有方向,各有一种命运支配着。
“请问这位先生,可是席一虫么?”
一个声音,悠然飘入耳际。一个女的。一虫猛回头,见一个穿牛仔裙,打把花格子自动伞的女子到他身旁止步,不是兰兰儿。
那女子歪起脖子,忽闪着眼打量他。他堆笑,忙答:“我是。”说着,惊疑地望着女子。女子一笑,忙说:“我是兰兰儿的朋友小妖。你跟我来哩。”
小妖摔着拉直的短发,领着席一虫,徒步走出步行街。他们上了一辆黄色的无人售票车。一路,树影、灯影交错漫过。下车时天已黑,席一虫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小妖领着他,只是急急地赶路,并不多话。他们上楼进到三楼一套三房两厅的套房。一间单房敞着门。几个年轻的男女一齐谈天唱歌。传来电视里的厮打声、娇喝声。有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倒水声哗哗作响。一虫知道,来这里打工的人,图省钱,许多男女,互不相识,共租一套房子。客厅、卫生间共享。白天都去上班,晚上各有节目。一虫一脚踏上瓷砖地板,突然间心里就温暖起来。
小妖用钥匙打开最里头的一间单房,开灯。房子里迎面掉来清淡的香水味。他看到一个小相框里,装着兰兰儿,另一个小相框,明明装着席一虫。这间单房,无疑是兰儿睡的房间了。一虫见到自己的照片,心里一动。苦笑地想:这妞,平白地展出我的傻相干什么?
那绳上挂的各色衣服,他极其地熟。桌上放着一套女人用的化妆品,一盆火红的塑料花。另有十几本小说,竖着排在一角。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寂。
小妖下楼去了。
上来时,手头多了一份快餐,一只烤鸭,招呼一虫吃。一虫不吃,问小妖:“兰兰儿呢?怎么不见兰兰儿?”小妖见问,双眼立刻去看窗外。此时,窗外什么也看不到,一片漆黑。如果关上窗子,那就只能照他们自己的身影了。小妖闪烁其辞,说:“她她这几天很忙,可能不方便见你。”说着,跳转身来,“这里有我呢,你还需要什么?”
一虫突地怒目圆睁,他大喊:“她到底在哪里?她干嘛哭鼻子?我要见她!我要见兰兰儿!”
第三十五章 堕胎女子
兰兰儿正躲藏在小妖的出租屋里。小妖的出租屋在兰儿窗口对面,借着窗帘的掩护,看到席一虫在自己屋里发火、吼叫。她突然笑起来。跟席一虫交往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发脾气。
自春节后,一个冷冷的雨天里,她独自一人回到中山。只有她自己知道,一路跟随她的是什么样的寂寞。印象中,年轻的时候,搭上长途大巴南下,总是一虫把她送上路的。记得有一次大巴都要开了,一虫突然想起什么,忽悠一闪,人就不见了。兰儿还没跟他告别呢,抓着车门口的横档,伸出头四处寻觅。见到他时,他拿着两瓶水,跑过来塞到她手里。那时把她感动得什么似的。
只是最近的两年,她就习惯了一个人上路。上路时,透过车窗看到自己一点点地离开故乡。不会有特别的伤感,只是觉得生命中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
这次同样是一个人上路。她又觉得生命中多了什么。多了什么呢?不久的将来,答案自己出来了。一天下班途中,她坐在拥挤的无人售票车里,扭头,冷然地看着窗外的雨。一边还想着藏在她心里的那个人。那雨哗哗地下得很大。滂沱大雨扫荡着大街,人行道旁的路面积水。看见积水,兰儿突然变了脸色,肚里翻江倒海。她吞咽着口水,出着冷汗。她恶心要吐。趁着车子停靠在小站点,她握着嘴,从人群里挤下车来。她蹲在候车亭里,面无人色。身旁一拨又一拨的陌生人上车、下车。直到黑夜来临,兰儿才站起招了一辆的士,神情落寞地回到出租屋。她突地预感到什么,在黑夜里,睁着眼恐慌万状。
次日,她请假去医院妇产科检查,等结果出来。她脑子里嗡地一响,只觉天旋地转。她怀孕了。
只是后来,后来,她瞒不住了。她的肚子微微地突起来了。起先她不相信自己会怀孕。每天下了班,她一个人关在屋里,门窗四闭,对着一面镜子看自己的肚子。只是自己的肚子,真的一天比一天不同了。突然间这事她不知道跟谁说。憋在心里都快闷死她了。千万不能让老家的母亲知道,她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没有嫁人就弄大了肚子,不知要气得怎么样哩。身边的那些朋友,别看平时没事,嘻嘻哈哈的,很讲哥们义气,但大多其实不可信任。很多事往往是坏在所谓的朋友手上的。
兰兰儿突然间闭门不出。下班后她哪儿也不去。变得沉默寡言。她想把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好友玲玲就在中山的一家诊所上班,她会接生。
有个夜里,很晚,她拿起手机,拨通席一虫的电话。听他在那边口气这样轻松,这样无忧无愁。她突然间什么也不想说了。她差点把这事抖给了席一虫。
他焦急地问她,请她说话,求她开开金口。她就是不说。她在掉眼泪。最后,就如江河决堤,就如云变成雨,她大哭。
密友小妖发现她的秘密,一时也不知所措。后来力劝她拿掉,她摇头。小妖见她决意已定,也不多言,像亲姐妹样,每天来照顾她。
只是后来,后来,事情真是难于预料哩。她的肚子突起来了。偏偏又是炎炎夏日,多穿点衣服就热死了。她瞒不住了,开始想到孩子的命运。她心里害怕。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一出世就属非法,无法纳入人人认可的游戏规则。他命中注定是个见不得阳光的孩子。周围的人会冲她指指点点。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家乡,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她不敢想下去了,再想就崩溃了。她动摇了,打小妖手机。她跟小妖说:“妖,我想拿掉。”
一句话说完,她跌倒床上又哭起来。
堕了胎,身上一块r掉了。只是那段日子真难熬。每次席一虫来电话,她坚持不吭声,她要忘掉这个人。只是她为何不挂手机呢?她为何不换个号码?她说不清,也许根本就做不到。在外飘泊的她,若是听不到席一虫的声音,难于想象,她会是多么的寂寞和落魄。
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所有的举措都会失效。
在小妖的屋子里,她望着自己的窗口。那窗口里,有自己心爱的人。那个男人千里迢迢地到中山看她来了。她忍不住了,她要去见他。她两步并做一步,急急地跑下楼去。
第三十六章 红影·瓜葛
黑地里她差点跟急急赶来的小妖撞个满怀。碰着她膀子冰凉。小妖嘻嘻一笑:“他火气好大!”兰儿转身低语:“妖,吓着你了?”小妖站到树影里,不知怎的低头沉吟一下,她神思恍惚,没头没脑地:“我什么都没跟他说。”
兰兰儿扭头浅笑,看着小妖红影一闪,鲜活地消失在楼道里。
最近小妖跟一个打工诗人打得火热。那打工诗人藉藉无名,因此对她十分地珍爱。
看那小妖,大白天里面色红润,一嘴甜美,像是喝了蜜。她一身上下活色生香。惹得兰兰儿心里嫉妒呢。
小妖奔回自己的屋子,把门一关。见自己的诗人正伏案苦思,她蹑手蹑脚,鹤步走过去,猛然一蒙他的嘴。嘻嘻哈哈,把他拖到床上。她按倒他,红唇就去他嘴上盖章。
她娇喘微微,那种急切像冒烟的稻草堆。那种爱,那种对甜蜜的渴望,在她桃红的脸上显而易见。茹房从他生毛的胸口揉搓而过,小手c入他卷曲的发丛。他们做a,他们叫喊。
楼下的兰兰儿不笑了。她不急不忙,原地站了许久,像是一团烈火遇到一盆冷水,她面色凝然,眉间凝起疙瘩。她终于动身,缓步回寓。惊见那席一虫居然倒在她床上,两眼闭着。兰兰儿瞪着他看,看他眼角多了鱼尾纹,他的脸风吹日晒,黑了不少。他看上去已经很累了哩。
她心急火燎地关门,上窗帘。她回身转,一虫突地弹起来。他拍了拍p股,抓住兰兰儿双肩摇晃。他目光灼灼,直视她,小声问:“你最近怎么了?”
她什么也不说,闭上眼,长发垂到胸前。如春柳飘荡。灯光影里,她复把眼儿睁开。那双眼睛像两个湿滑的黑d,传来令人憔悴的消息。她扭了扭脖子,摆脱他的手。一虫双臂如柳条软垂,低声问:“你,最近怎么了。”
兰兰儿已经三十岁了。不复是那个大叫大嚷的清纯女孩,她就像硕大的冬枣样,红艳艳地熟了。她的熟,同时也是麻木,万事不惊。她勾着头,鼻子里哼哼,冷笑地说:“我怎么了,我怀上了你的孩子。”
一虫不信地眨着眼,突然咆哮:“你胡说!你怎么可能怀上我的孩子!”
她憔悴的脸蛋,又有眼泪在流淌。她想起红尘往事,轻声细语:“那晚,我跑来看你。你喝醉了,见了我,抱着我不放。嘴里喊‘雪妍,我的雪妍’”她略一停顿,得一虫后退。她声音突然放大,放声喊:“席一虫!少来这一套!在我面前装糊涂,你肚里有几根肠子,我会不知道哩?你若有种,做了歹事,别抵赖!是不是要我抽你,脑瓜才灵呀!”说着扬手一掴,‘啪’的一声脆响。她抬腿重重一踢,高跟凉鞋,踢得他呲牙咧嘴。冷不妨背后一张凳子把他绊倒。
兰兰儿见状,仍不罢手。像一包麻袋样扑到他身上,又捶又打,掴耳光。一虫倒优哉游哉,也不还手,茫然地睁着两眼。
兰兰儿打累了,坐在他腿上喘气。她蓬头乱发,发丝抱着她半边脸,像个女巫。
良久,一个低迷、憔悴的声音,从发缝里悠然飘出:“我想把他生下来。后来发现我在干傻事。孩子没有父亲,没有合法手续。我怎忍心把他弄到这世上来受苦。只得去堕胎。你倒好,躲在一边逍遥自在。我恨你!你要吃了你——!”
她又嚷起来,最终无力地一倒,倒向席一虫身上哭。长发软软地飘落他脸上。
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他身上的女人睡着了。她睡得香甜,安然入梦。一虫茫然地看窗上,这夜一定深了。变得四沉若水,四周寂然无声。偶尔,隐隐地听见谁家梦中人一声叹息。
一虫自己也累了,眼皮沉重。人生这么多的烦恼,瓜葛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索性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想了。他合上眼沉沉地睡去。
第三十八章 最后一句话
醒转,席一虫两眼一轮,见自己正睡在一张床上,那是兰兰儿的床。摸着身上,穿的背心和大短裤。一床毯子紧裹他,焐得人全身汗湿。外套不能自己从身上脱掉,是她么?
他体内血y猛地。热乎乎,暖乎乎,这是他内心测出的晴雨表。因为带着对兰兰儿的感激涕零。他急急地要起床来。口头上,给她起码的表示。行动上,给她足够的补偿。可惜徒劳无功,他太热了。烧得头昏目眩,一咂嘴,闻得一股腐败变质的病的异味。
昨晚,是他习惯了夏季里,如火如荼的热,把秋天忘了。遗忘,让人一次次的重拾生命里的痛。秋夜的地板太凉了。比人走茶凉那种凉,还凉。
卫生间里,弄水声骤然地停。她洗漱回屋,劈头一句:“他发烧了。只管在我这里养病。焐汗吃药,别的不用他管。不准他乱走!”席一虫讨好地,堆下笑来问:“兰,是和一虫说话?”话犹未了,劈头又来一句:“这是本姑娘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看她面上,傲然无物,拒人于千里之外。兰兰儿不用“你”,如今代表一虫的,是一个很远很生的“他”字。席一虫便不多嘴。
屋里寂极。卫生间,有响的水声,隔壁房客拖鞋的杂踏声、哈欠声、女人格格的笑。有热恋的男女,在早晨,打闹嬉戏。再远点,就有唱机里的歌满天张扬。给一个城市早晨的热闹添砖加瓦。
兰兰儿下楼,去早点餐车前,买两个人的早点。她带回来一打袋装牛奶,给睡在床上的人做一天喝。有病的人食欲不振,再诱人的美味,到嘴都如沙子,索然无味。只能喝流动的东西。饶如此,她还是买来足够的天津狗不理包子,摆到床前桌上。
一根吸管c入一虫嘴里。她手里抓一袋牛奶,坐于床头,不转睛地看他脖上,喉节一动一动。喝完了再来一次,躺着喝奶的人突然地睁眼,唬得床头人低下头去。一虫忘形去握她的手,被她一摔。
他的声音在病中极不明朗:“兰,我对不起你。”兰不作一声,垂首弄衣角。细瞧,她眼圈红红的,水水的。可惜,他不知道。原来他的话兰听在心里。所幸一虫不知道。不然又要搅动多少涟漪来哩。
她吃完早点,擦嘴,开始对镜梳妆。脖子上,戴好金项链。唇上,抹一层唇膏,使樱桃小口在人前发亮。她穿着浅色的职业裙装,用手机打出一个电话。然后,她合上门,上班去了。床上的一虫不知道,兰下到二楼,半道又折回来。轻推房门,仔细看了一会床上的人,才放心地离去。
一虫一病,便是一个礼拜。兰这一星期都到女友处凑合着睡,每到饭时,她会匆匆地送饭过来,喂他药片。然后匆匆离去。她始终如一,正如她许诺过的那样,再未跟一虫作一声口头交流。
开始,一虫兀自以为,过一天她自己就会说起话来。他向来一口咬定,天下女人有个共同的毛病:前一小时说的话,后一小时就不记得了。不料,这一次他失算了哩。
发烧后第七天,一虫爬起床,去浴室洗了一个热水澡。病体便告复原。星期天,兰这一天是假期,她哪儿没去,坐在桌前看一本书。一虫洗澡回来,收拾了一下。他回头看,那兰背对他。他响亮地说话:“兰,谢谢你照顾一虫。如今一虫人已好,不能再打扰你。兰,我走了。”那个穿着吊带牛仔裙和黑t恤的背影,一动未动,也无声响发出,也无任何信号传递。
他又补了一句:“我要去广州找一媚。我不放心她。”
席一虫尴尬地站了一会,扛起旅行包。又站了一会,盯着她,又看了一会。他终于拔步,失落离去。
楼道里,传来一虫很响的脚步。似有留连回顾之意。
她突地冲出去,嘴里,高声喊:“一虫,你回来!”
可惜斯人已远。再也听不到她发自内心的呼唤。两行清泪,从她脸上扑簌簌地下滑。她眼睁睁看着爱恨冤家的背影,消失在人海。
第三十八章 二奶·冤家
席一虫搭上中山驶往广州的大巴。明净如水的秋光里,他看见公路在车轮下面越缩越短。
一个多小时后,他出现在广州一个叫三元里的地段。只是他不明广外学院具体在哪。广州这么大,只见得街上车水马龙。他人生地不熟,发现自己成了一只没头鹅哩。最后一着只有打她手机了。
从电话亭出来,席一虫突然大笑一声。原来,席一媚已经毕业离校。如今,她已转去中山落脚。一虫却走出中山四处找她。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竟是多余的。光y有白过,人生有白活。一个人的路,也有多走的。他原要来个从天而降,给一媚措手不及。她到底干什么,欺瞒不过。
他未及多停留片刻,搭车转回中山。见到一媚,她简直变成一只花瓶。秋风飒飒的季节,她穿着透明的乌溜溜香云纱薄衫,乌溜溜的直筒裤,尖头高跟皮鞋。她乌发盘起来,俨然都市妇人装扮。脖上的金项链,在秋天里直闪。与去年伊人相比,一媚已丰腴不少。宛然一片瓜地,早在夏季便已瓜熟蒂落。
一虫看着妹妹手指上,硕大的钻石戒指,发愣。妹妹大声喊他,听而不闻。她只得来拉他。一恍神,原来,妹妹催他上路了。她举止优雅、成熟,但面上少笑。
的士把他载往郊区的“书香门第”花园,刚到花园大门口,一媚手机突地尖叫,看了号码,她立刻喊停。手机里是一个男人说话。一虫看到妹妹脸上,突然花枝招展地笑,格格有声。发一声甜腻腻。
“哟,文明哥!你回来了?冤家,我想死了你哩!你等着,一媚马上过来!”
一媚盖了手机,面上一凝,气急地,催促司机立刻掉头。一虫观言察色之间,心中就明白几分了。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的士滑入一家十层楼的宾馆。一媚步履匆匆,把大哥引入宾馆大厅。忙着给大哥开房。最后,丢下一句,匆匆地离去了。他的房间号506,一虫撂了旅行包,突然急奔电梯下楼。他拦了一辆的士,直追前头的一辆胭脂红的快车。
果不出所料,那快车正是指向书香门第花园。花园里,一幢一幢外形上独具匠心的别墅,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花红柳绿、浓荫翠盖之间。一虫打发了司机,紧跟一丈开外,袅袅婷婷走路的一媚。
转过一群椰树,一虫看见一个四十开外、硕头秃顶的瘦个男子,张开怀抱,笑吟吟迎出,一媚一个猛子挂到他脖上。男子把她抱进一扇大理石圆形拱门里。大门怦地一关。
一虫眼睁睁看着这幢气派的别墅,自觉有点村样老土。要怎样进得“侯门”,他实在技穷。在大理石圆拱门前,这个人踱了好几个来回。他突地驻步,整了整紫红的闪光衣领。接着,一个深呼吸,摆出神气十足的派头。他跨前几步,就去按铃。
很快地,门上一个通话器里,传出一个大妈的问话:“你找哪位?”一虫一愣,是呀,我找哪位?一愣之间,他突地想起车上,一媚含情脉脉地叫“文明”。于是一虫拿出一口官腔:“噢,文明在不在?我是他哥们,烦大妈通报。”
门上有一个猫眼,里头一定有一只眼睛,盯着他一举一动。一虫尽量昂起头,装神气。一个声音又传来:“您是哪位呀?”
一虫假装不耐:“不是跟你讲了吗!文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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