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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畅的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
“如果你想辞职,我会通知财务部不收你的违约金。”裴迪文手臂一挥,稿件象落花似的飘到了舒畅的脚下。
舒畅不知怎么走出了总编室。她真的很想很想冲动地说出“ 我不干了”这样的话,但是不服输的性子让她硬是忍了下来。
回到家,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找出错别字,然后把稿件又重写了一遍,感觉不太满意,撕了再写,一直磨到天亮,这份稿子,她总共写了十二遍。
第二天,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了总编室。裴迪文正在和几个部长开晨会,秘书告诉他,舒畅来了。他走了进来,会议室的门开着。
“不行。”他看完了那篇稿,冷冷地说。
舒畅瞪着他,就只有这两个字的评语吗?多说几个字会死呀!
“还是那句话,没有一点特色。”
裴迪文没再看她,转身进了会议室。
当着众位部长的面,甩上门,把她关在了门外。
舒畅眼红红地下了楼,一直忍到洗手间,躲在里面放声大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找不着一丝自信。
偷偷地给杨帆打电话寻找温暖,杨帆叹气,“工作上哪能没委屈呢,忍忍吧!”
洗净了脸出来,跟着崔健去看守所采访一一个即将执行死刑的犯人。经过一家超市时,她请司机停下来,跑去买了一包阿尔卑斯奶糖,连着嚼了几粒,才把心头的郁闷给塞住。
“真是个孩子。”崔健听着她狠狠地嚼糖的声音,失笑摇头。
采访到晚上才回报社,等电梯时,正遇裴迪文下来,崔健与他招呼,她把头扭向一边,装作在看墙上电视里的钻石广告。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存。”这广告词真好,听了就让人心动。什么时候,自已也能写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新闻呢?
舒畅耷拉着头,轻轻叹息。
一年过去了,其他四个大学生从校对组出来,去了综合部和楼市部,很快就能独立写稿了。舒畅仍在法治部,仍然跟着崔健,仍然写着只给裴迪文一个人阅读、永不会发表的新闻稿,仍然经常被他骂得泪水涟渐。
舒畅觉得自已可能真的就是根朽木,这辈子都不会发芽了。
后来回想那阵子,舒畅都佩服起自已的忍功。她就象是戴望舒诗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忧郁如丁香,心动不动就被雨淋得湿湿的。怪不得贾宝玉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她真是深有同感。
但哭过了,情绪发泄出来,第二天,她又能斗志昂扬地重头来起。
“嗯,还可以。”终于有一天,裴迪文看完她定的一篇报道,罕有地说。
舒畅不敢置信地半张着嘴,以为自已听错了。
“怎么了?”裴迪文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上往下滚落。
“你真是个吝啬的总编。”她努力了一年,付出了别人想像不到的辛苦,只得到他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难道你要我说这篇稿子完美无瑕?”他望着她。
“那你不能总是惜言如金,让我象瞎子一样的摸索着过河。”好的老师应该言传身教,她壮着胆直视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
“如果我告诉你路线,那是我的路,不是你的路。要想走出自已的路,你只能摸索,没有捷径。现在,你已经过了河。从明天开始,你可以独立采访了。”
她望着他,突然理解了他的苦心。如果他不是这样严厉,也许她就这放弃了。整个人象泄了气的皮球,想起这一年来,自已对他的怨恨、诅咒,不禁汗颜。
她羞窘地站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裴迪文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东西,塞到她手里。
“是什么?”
“回去再看。”他把她送出大门,叮嘱第一份独立写好的稿子,仍送给他过目。
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纸包,呆住了。是几小袋阿尔卑斯奶糖,他……他怎么知道的?
舒畅第一次采访的对象是一个拐卖人口的贵州妇女,在滨江落了网。她以帮人介绍工作为由,把没出过山沟沟的姑娘带到城里,然后贩卖到山东、四川等落后偏僻的农村。
采访前,舒畅花了很大功夫,拟好了采访大纲。但真正采访时,不知是太兴奋还是太紧张,脑子一热,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难得那位女子讲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且是个老江湖,没有一般犯人的畏畏缩缩,她很乐于表现自已。
整个采访期间,舒畅开了录音笔,落得倾听的份,她绘声绘色,把自已从事这一行遇到的惊险的事、有趣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什么年纪、什么长相的女子卖什么价钱。
舒畅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样一个看似极为普通的农村妇女,走在街上,谁都不会多看一眼,怎能想到她竟然是公安部通辑很久的重犯呢!
“你要好好地写写我,别拉下什么,以后,这种日子再不会有了。”女子瞅瞅身上的囚服,叹了一声。
舒畅合上笔记本,突然问道:“如果把我这样的卖出去,会是个什么价钱?”
女人凝视了舒畅一会,咂咂嘴,“你不值几个钱的。”
舒畅惊住了。
“你看你瘦巴巴的,胸不大,p股小,一看就不是生儿子的样,风一吹就倒,干不了活,还得找人侍候你。又识字,脑子转得快,整天想着就是逃。城里的女子,中看不中用,人家花那么多钱买回去,不划算。”
站在门外的小警卫捂着嘴偷笑。
舒畅呆愣愣的,难怪别人说,人类始祖并不知道爱情,男女在一起,同其他动物一样,不过是为着繁殖后代。什么气质、文化、学识、内涵,都一无用处。
杨帆能要自已,真是万幸啊,回去得珍惜着点。
采访回来,窝在办公室写稿,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女子的话,天黑了都不知道。记不太清楚的地方,把录音笔开了再听。
有人轻轻叩门,她揉揉眼抬起头,发觉同事都走光了。
“稿子写得怎样?”裴迪文久等不到人,下来催稿。
录音笔刚好放到她在问自已值几个钱。
裴迪文嘴角微微地抽动,眼中流光溢彩。
她慌不迭地跑去关了录音笔,脸羞得血都要喷出来了。“马上……就完稿了。”
“那我等着。”他坐在她办公桌前,把玩着桌上的录音笔。
舒畅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已镇定下来,俐落地写好了稿件,打印出来,双手送到裴迪文面前。
裴迪文看得很仔细,拿过红笔在一处画了个圈,舒畅眼前一黑,疯了,又是错别字。
“把这个字改下,就可以发表了,舒记者。”他含笑看着她。
舒畅吁了口气,星眸晶亮,很憧憬地咬着嘴唇:“以后,会经常看到本报记者舒畅发表的许多篇新闻稿的,而且是在头版头条。”
“嗯,有志向,看来糖还是有效果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她不好意思地问。
“平时看到你,嘴巴里一直咯咯地嚼个不停。你不怕蛀牙?”
“怕呀,但我抵挡不了那种诱惑。象丝一样的轻滑,很细腻,很温柔,甘甜中带着牛r的香浓,嘿嘿,我这里有,你要一颗吗?”她从包包里掏出一粒奶糖递给他。
他摆摆手,“我敬谢不悔。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有人来接我的。”她连边摆手。杨帆今晚有个应酬,结束后,拐到这边来接她。
他站在灯影下向她说再见,眉清目朗,气宇不凡。
她恭敬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轻轻拭去掌心的汗水。
舒畅能成为一个优异的法治记者,幸好有裴迪文这样的严师,这是他们的第二层关系。
第三层关系,舒畅认为他是一个很关心职员的领导,从看出她爱奶糖的表现上。
第四层关系―――
舒畅捧着宿醉后沉重的脑袋,大声呻吟。
第八章
不是周末,不是假期,心里惦记着价值五位数的稿子,头再痛,也得撑着去上班。
安阳把奇瑞送在穆胜男的府上。舒畅起晚了,不想跑过去,几步路就是地铁口。
夏天的地铁简直是一种刑罚。密闭的空间里,风扇嗡嗡作响吃力劳作,奔忙的人互不理睬站稳自已的脚跟,空气中飘荡着汗味、体味各种混浊的气息。
终于到了报社,夹着一群文人中上电梯,舒畅头一直低着,生怕不小心与裴迪文遇上。
昨晚那个乱呀,想想都心悸。
胜男回来了,以为裴迪文是想吃舒畅豆腐,瞪着眼,一抬腿踹翻了一张桌子,对着裴迪文就是一拳头。
裴迪文抱着舒畅轻轻一闪,英勇的穆大队长扑了个空。
舒畅已经完全清醒了,慌忙喊住胜男,一个劲地向裴迪文赔不是。
他是她的衣食父母呀,是她的恩师呀,是她的伯乐呀,她却让他看到自已在夜店喝得醉醺醺的狼狈样,真是恨不得人间蒸发算了。
裴迪文得知穆胜男是舒畅最好的蜜友,是个以假乱真的假小子,淡淡地冲胜男点了下头,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早说啊!”胜男潇洒地耸下肩,扶着舒畅,瞅着裴迪文胸前的污渍,“如果你不介意,脱下来,干洗后让唱唱带给你。”
“不,我很介意。”裴迪文拧了下眉,见舒畅一言不发,“都过午夜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
“住口。”裴迪文打断了舒畅的拒绝,语气凌厉。
“唱唱有我呢!”胜男本能地不悦裴迪文不容别人c话的口气,“我会负责把她安全送回去的。”
“我去拿钥匙。”裴迪文好象没听到胜男的话。
拿钥匙的功夫,他在吧台结好了账,不着痕迹的周到。
“到也有几份绅士风范。”胜男凑在舒畅耳边低语,“不过,大男子主义很重。”
舒畅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她本来在他面前,就无处遁形,现在更好,形像俱毁。
这一阵子,真不是一般的逊。
明明舒畅家近些,裴迪文却先送了胜男回去。胜男下了车,舒畅窝在欧陆飞驰舒适尊贵的座椅中,瞟着自已胸前、裴迪文胸前的污渍,心虚得直吞气。
“裴总,再见!”车在她家的巷口停下,她低眉敛目,恭敬有加。
裴迪文没有立即掉头,跳下车,“你家是哪座小院?”他很惊奇在这么繁华的城市中,还有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巷子又深又长,路边花木扶蔬,晚风送来一阵阵月季的花香。
舒畅指了指二层小楼。“那是我家。”
“嗯,我看着你进去。”
舒畅把拒绝的话咽回去,又欠了欠身,“裴总,今天真的对不起,你的衣服……”
“洗衣费会从你这月的薪水里扣。”
舒畅悻悻地赔着笑,转过身,觉得腿都僵硬着,就差同手同脚,好不容易走到院门前,回过头,裴迪文仍站在车边。
她摆了摆手。
裴迪文挥了挥手。
关上院门,她捂着一张脸,欲哭无泪。
“当”电梯门开了。
舒畅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办公室走去,“唱唱,快进来。”谢霖的声音从文体部的办公室传出来。
舒畅扭头看去,发现前天在电梯口遇到的时尚美女也在里面。
美女今天穿了身粉紫的职业装,另有一番人的青春气息,犹如艳阳下盛开的香水百合。
“我来替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法治部的舒畅,这是刚从《南方日报》重金聘过来的谈小可。”谢霖说道。
“霖姐,别笑我了,什么重金,人家是慕名投奔过来的。”谈小可娇俏可人地笑笑,左手不经意地掩了掩嘴,动人、可人。
“你好,舒姐,我一来就听说你的大名了,以后请多关照。”她笑吟吟地向舒畅伸出手。
舒畅直觉地不喜欢这女孩子的做作,半生不熟的,叫什么“姐”呀!
“你多大了?”她意思地碰下了谈小可的手,问道。
“舒姐多大?”谈小可歪着头笑问。
“二十六。”
“哪个月的生日?”
“二月!”
“哇,双鱼座。”
“你呢?”
“我比舒姐小呀!”
“小多少?”
谈小可抿着嘴咯咯地笑,“我不告诉你。”
舒畅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报社终于来了个和谢霖比拼的人了。
谢霖的年龄也是个谜,今年二十八,明年二十七的,实在被别人到不行,就娇嗔地说,“你猜呀!”
只有舒畅知道谢霖已经是过四十的人,但她会打扮,不显老,换男朋友如换裙子,什么时候见到,都是妩媚得不可芳物。
“唱唱,你看―――”谢霖推了舒畅一下,指着谈小可的电脑桌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片白纱般的薄雾似在整幅画面中飘荡,迷茫的青山做远景,远处青翠欲滴的矮树丛层层叠叠,把谈小可裹在其中。谈小可浅粉的旗袍,对着镜头淡淡而笑,笑容优雅而古典,与周边的色彩和气氛融合得天衣无缝。
舒畅一时间真无法把照片中的女子与眼前的谈小可联系起来。
谈小可很得意,“好了啦,再看人家脸都红了。”
“这是哪儿?”舒畅问。
“杭州的西溪湿地。我辞职前,去杭州玩了几天,就在上月。”谈小可弯起嘴角,眼眸柔成了一汪水,“霖姐、舒姐,你们相信缘份吗?”
舒畅差点掉了一地的j皮疙瘩。
“我信呀!”谢霖是个人精,处变不惊,“怎么,在杭州,你遇到了许仙?”
“算是吧!”谈小可笑盈盈的。“那天下雨,我打车去西溪,路上司机捎带了另一个人,他也去西溪,我们就一块坐船游玩。我不小心淋湿了裙子,他向船娘帮我借了件旗袍,然后他给我拍了这张照片。”
“接着呢?”谢霖鼓励她说下去。
“接着我们一起吃了饭,去了龙井山庄,买茶叶,买丝绸。”
“没逛西湖?”舒畅问。
谈小可娇羞地一笑,“晚上逛西湖,才能感觉到她的幽美。我们沿着苏堤慢慢地走,边走边聊。虽然才相识了一天,却感觉象认识了很久。”
“就散步?没来点别的?”谢霖追问道。
谈小可吐吐舌头,“霖姐,人家难为情呢!我们……牵手了,也接吻了,真是好浪漫哦,在西湖边,柳树下,对于我来说,他还是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他也不知我的名字,做什么工作,我们任凭心的吸引,自然地拥在一起。”
“我该回办公室了。”舒畅被谈小可说得浑身发麻,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舒姐,你知道吗?”谈小可双手合十,“当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是滨江人,而我刚好被《华东晚报》招聘过来,不久也要来滨江,我突然觉得这一切是上帝的安排,是妙不可言的缘份。”
舒畅一怔,停下了脚步。
“我没有告诉他我要来滨江的事,我们留下了彼此的手机号。”谈小可笑得象朵花似的。
“于是你们见面了?”不知怎么,舒畅的心狠狠地撞了两下。
谈小可点头,“前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敢相信。我骗他说是特地赶过来看他的,他感动极了。不过,他的心情有点不好。”
“怎么了?”
“这个保密。”谈小可晃动着一头秀发,神秘兮兮的。
谢霖与舒畅走出文体部。
“十三点,二百五。”谢霖恶心巴拉地耸耸肩。“多大年纪,还一脸卡哇依,骗谁呀,扮纯情。”
“我还以为你和她很熟?”
“我逗她呢!她一来,喊他哥,喊你姐,处处讨人欢喜,我到财务处调她的资料看了下,其实她和你一般大,不过小了几十天而已。编这种故事,真让人吃不消。”
如果猜得不错,舒畅想谢霖这酸溜溜的语气,一定是妒忌了。
“也许人家是真的碰上艳遇了,缘份,天注定。谢霖,你是不是也想来个艳遇?”舒畅开玩笑地问。
“我才不稀罕,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那找个不错的结婚吧!”
“结婚?唱唱,这婚姻呢,就象加入黑社会,没加入的不知其可怕之处,加入进去的,不敢言说其可怕之处。我哪一年绝经了,才会考虑嫁人的事。”
舒畅皱皱鼻子,不敢附合,却也觉着有几份道理。
她和杨帆,都加入了黑社会,一下就感觉到其可怕之处,于是,出逃。她自嘲地一笑,心突然一沉,上个月杨帆不是也在杭州的吗?会不会―――她暗骂自已荒唐,杭州乃人间天堂,上月正是旅游旺季,滨江的旅行社每天都在团发过去,不可能是杨帆一个滨江人的。
“你去过夜巴黎了吗?”
“别提夜巴黎!”舒畅一个头二个大。
“你去过了?”
“去是去过了,照片也拍了,稿件连夜写好,已经发到编 辑的邮箱,今天该见报了。”
“唱唱,我真是爱死你了,你的效率太高了。”
“得不偿失呀,我在夜巴黎醉得一塌糊涂,恰好吐了总编一身。”舒畅苦着个脸。
“上帝,那张死人脸拉得象马脸了吧!”谢霖有些诡秘地问。
“唉……”舒畅作一言难尽状,“我是损失惨重,以后再无翻身之日了。你让你朋友把银子准备好,我去看看今天的报纸出来没有,一会一手交钱一手交报。”
“没问题,我这就打电话。”
舒畅把包包送到办公室,立刻就去了发行部。搬运工人正在把一扎扎的报纸往车上搬。
“给我一份。”舒畅向清点报纸的工人说道。
工人随手给了她一份。
她随翻到法治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几个来回,没有。不可能呀,从她开始独立写新闻,没被退稿过呀!昨晚,她是顶着乱嗡嗡的脑袋,当夜把稿子和照片一并发到编 辑的邮箱,正好可以赶上今天发表。
她又看了看报纸的日期,是今天,刚出来的,散发出油墨的香味。
她扭头就回法治部。
“李编,你收到我昨晚发的邮件了吗?”她问昨天的值班编 辑。
李编点点头。
“稿子呢?”
“被总编删掉了。”
舒畅瞪大眼,“什么?”
“总编说这篇稿子压一压,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他说如果你有疑问,可以直接问他去。”
舒畅怔然。
这算不算打击报复?
第九章
舒畅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总编办公室。
进报社三年,她算是这权威之地的熟客了。但每一次来,一样出汗、腿软,心跳如擂鼓。
不得不承认,她有点怕裴迪文,不是因为昨晚吐了他一身。她总结为,端着人家的饭碗,如履薄冰。
“总编在接待客人。”裴迪文的秘书莫笑指指一边的椅子,让舒畅坐下来等,顺便从抽屉里摸出一粒阿尔卑斯奶糖递给舒畅。
舒畅脸一红,好象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有这癖好,唯独与她最亲密的杨帆不清楚。
杨帆,杨帆,杨帆……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感觉遥远如天边。
“是什么客人?”她随意问,打发时间。
莫笑原先是社长的秘书,裴迪文过来后,她便调到了总编办公室。一年四季,都是干练的短发,青色的职业装,她极受每一位领导的器重。除了工作内的话,其他飞短流长,她从不沾边。
报社里的人戏说,莫秘书那张嘴,简直比瑞士银行保险柜还要牢。
人如其名,莫秘书很少笑。她的女儿比舒畅小两岁,在日本留学,看到舒畅,她难得弯起嘴角。
“电视台的,想要裴总接受采访。”
“肥水不流外人田,裴总愿接受采访,也得先上咱们晚报呀!”舒畅想起裴迪文身上那一团团谜,也生起了好奇心。
“报纸太平面,不及电视的立体感。”
舒畅眼睛一亮,“裴总答应了?”
莫笑正要回答,身后的大玻璃门开了,裴迪文陪着一男一女走了出来。男人上了年纪,有点矮,皮肤黑黑的,女子却是很令人惊艳的美女,美得端庄、大气,用谢霖的话讲,有一种震慑人的气场。
裴迪文瞟了眼舒畅,把客人送到电梯口,握手道别。
女子侧过身,美目流盼,“裴总,你别急着下结论,再考虑一下,如何?”
裴迪文微笑,“如果有一天我有勇气上电视,我会把这个机会留给乔小姐的。”
电梯门打开,他用手臂挡着电梯门,另一只手对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总有这么胆小,要不要我借个肩膀给你依?”女子唇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公然调笑。
“我怕引起滨江市民的公愤!请走好!”裴迪文轻笑颔首,好似没听懂美女的暗示。
女子不太甘心地噘起嘴,电梯门缓缓合上。
“那位美女有点眼熟。”舒畅急忙收回目光,对莫笑咕哝了声。
“滨江电视台的乔桥呀!”
舒畅一拍额头,想起来了,号称滨江市花的综艺女主播乔桥。她一向注意新闻节目,偶尔调台时碰巧看到综艺节目,见过这位乔主播。
“电视台下血本啦!”竟然让美女主播亲自出面来请裴迪文,裴迪文面子好大。
“那要看请的人是谁。”莫笑淡淡地挑了下眉,看到裴迪文进来,恢复一脸的敬业。
“进来吧!”裴迪文看了下舒畅。
舒畅跟着他走进办公室,莫笑拉上玻璃门。
房间里的烟味和女子的香水味有些呛鼻,裴迪文冷着个脸,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这才坐回办公桌前,神色如一张没有内容的白纸。
舒畅心悬悬的。
真正凶悍的人不一定长着一脸屠夫相,裴迪文不言不笑,就很吓人。
“有事?”言短意骇。
舒畅吞了下口水,“裴总,我有篇关于夜巴黎客人吸食摇头丸的稿子……”
“是我撤的。”裴迪文微闭下眼,拿起水笔开始在公文上修修改改。
一股无名火从舒畅的心口往上突突地窜,“那篇稿子有什么问题吗?”音调一下高了八度。
“新闻是以事实说话,而不是道听途说。”裴迪文没抬头。
“我有照片为证。”
“那不够。”
“那什么样才叫够?当场搜出摇头丸、白粉、大麻?”舒畅冷笑。
裴迪文慢慢抬起头,神情冰冰的,“你很在意那篇稿子?”
“我当然在意,不然我干吗要在那种贵得要死的地方呆着。”说完,舒畅有点心虚,好象那晚的账是某人结的。
“我还真看不出你的在意。一个称职的记者是不会在新闻素材前,把自已喝得醉醺醺的。”
舒畅抿紧唇,深呼吸,“是的,昨晚我是失态了,我会赔偿裴总的衣服。但裴总不应纠结在这件事上,而随意否定我的稿子。”
裴迪文默默看了她一会,看得舒畅背后凉嗖嗖的。
他失笑摇头,“你以为我在纠结你吐在我身上这件事?”
舒畅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裴迪文站起来,走到窗口,背转舒畅,“舒畅,你做法治记者也有三年了,你接触过毒犯,你应该知道从事毒品生意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夜巴黎是滨江第一夜店,里面从事摇头丸买卖不是个新闻,圈内人都心照不宣,为什么能秘而不发呢,你想过没有?”
舒畅嘴巴一张一合,答不上来。
裴迪文回过头,“记者不是猛士,要懂得保护自已。惩恶扬善是美德,但要量力而行。”
“可……那是一条轰动性的大新闻?”
“我不稀罕。失去一条大新闻与毁掉一个我辛苦栽培的记者,哪个重要?”
舒畅呆愕。
裴迪文笑了笑,“舒畅,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没让你去娱乐版或者综合版吗?那两个版趣味性很强,要求也不很高。咱们晚报不是阳春白雪的专业刊物,要迎合大众,要雅俗共赏。相比较而言,新闻版和法治版专业性就强些。你一个门外人,却进了法治版,对于你,对于我,都是一个高难度的挑战,你没有让我失望。舒畅,我很珍惜你。”
“我……我……”舒畅张口结舌,脸一下红,一下白,不知说什么好,整个人象踩在云朵上,很缥缈,很恍惚,她甩头,忽视沽沽冒泡的怪念头。
“那就让那些人永远逍遥法外?”她义正辞严地反问。
“过来!”裴迪文回到办公桌前,c纵着键盘鼠标。
舒畅站在他身后,俯下身,两个人的气息很近,是真正的近在咫尺。
舒畅屏气凝神,僵直着身子。
裴迪文回过头,一张放大的俊容,带有薄荷味的干净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她惊吓地往后一闪。
“看到了吗?”
裴迪文点开了一个网页,舒畅看到了自已拍的照片和写的稿子,回应的人已很多了。
“不要忽视网络的力量。如果这是你要的结果,开心了吧!”
舒畅直起身,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耳中听到白花花的银子一锭锭落水的声音。
五位数的稿费,随风而逝了。
“谢谢裴总,我下去了。”她有气无力,神色黯然。
“舒畅?”裴迪文叫住她。“谁给你这个消息的?”
“现在还有必要说吗?”舒畅苦笑。
舒畅的样子让裴迪文拧起了眉头。
“这个周五的晚上,把时间空出来,带上一部分书稿,我们和长江社的柳社长一起吃个饭。”
舒畅不解,“不在我们报社出吗?”
“在书籍方面,长江社的名气大一点,他们知道如何宣传和推荐。”
东方不明西方亮,舒畅的心里面算是透进了一点曙光,下楼时,气才好喘点。
但,还是沮丧。却,无法埋怨裴迪文。
偶然会想,如果没有裴迪文的指点,现在的自已会成为一个称职的法治记者吗?
回到办公室,谢霖两手c腰,怒目而视。“舒畅,你和银子过不去吗?”
舒畅冲她一摊手,“错,我爱慕它们如三生有约的恋人,只是有人捷足先登。”
谢霖白了她一眼,“别怪我没帮你,是你浪费了大好的机会。”
舒畅赔着笑,学着谈小可的口吻,“霖姐,下次有机会还要先想着我。”
“去,你没人家的天赋,学不象的。”
“谢霖,《南方日报》和咱们晚报平分江山,她怎么舍得下羊城那花花世界来滨江小城的?真是重金招聘?”舒畅不太相信,谈小可与自已一样大,再怎么修练,也没到成仙的火候。
“具体情况还在探索之中,反正是有些来头。她是跑文艺这条线,忙的是明星们见不得人的事,只要敢恶俗,好混。”谢霖不屑地撇嘴。
“哦!”
手机火警般地叫起来,把舒畅吓了一跳。
杨帆家中的座机号。
舒畅叹了口气,对谢霖摆摆手,拿着手机避到楼梯口去接。
舒畅出了家门,就命令自已忽视正在发生的事,把一颗心放在工作中,催眠自已什么都没发生,天下安好。
十足的驼鸟心态,舒畅自嘲。
“舒畅,在上班吗?”罗玉琴问道。
“是的,阿姨。”
罗玉琴停滞了下,“你……和杨帆把手续办了没有?”
“还没有呢!”舒畅尽力保持语气的平静。
“杨帆心肠软,念着以前的情份,开不了这口。舒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考虑下我家的情况,麻烦你主动约下杨帆吧!手续一天不办,杨帆就不肯与其他女孩子见面。”罗玉琴讲得很客气。
舒畅浅浅地笑了,“知道了,阿姨,我这就给杨帆打电话。”
“好!
舒畅懒懒地倚在墙壁上,仰起头,拼命眨着眼,把眼眶中漫出来的湿意眨回去。
罗玉琴已经准备为杨帆张罗新人了,她这旧人还挡着,真不识时务。
一双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颤抖。
她给杨帆打电话。
“什么事,我正在开会?”杨帆的声音压得很低。
“等你开会结束再说吧!”杨帆好不容易升到人才市场的副处长,很是谨慎。
“我离主席台远,你说!”
“今天下午,如果你抽得出时间,我们去民政局办下离婚手续。”
“知道了,”杨帆的声音一下冷如寒冰,“如果你很着急,下周一,这两天有个人才招聘会,我抽不出时间。”
“好的,周一见。”
“唱唱,你对我一点留恋都没有?”杨帆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没有深研究的必要,我该上班了。”舒畅硬着心肠挂上了电话,漠然地走回办公室。
谈小可去洗手间,两人碰上。
“舒姐,你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她关心地问。
舒畅疲惫摸摸脸,“我挺好的,可能是累了。”
“那你快回家休息去!”
舒畅笑笑。
做记者的好处就是不必坐班,今天没有采访任务,她去医院看看舒晨,再把奇瑞开回来。
坐上公车,经过一处正在建筑的小区,遇到红灯,车停下,舒畅看着窗外,苦涩地闭了下眼。
他们的新房就在这个小区内,准确地讲,是杨帆的新房了。他们约定用米黄色的墙漆,原木家具,布置一个小书房给舒畅,阳台上放两把躺椅,客厅里挂一个四十七寸的电视,窗帘用紫色的,里面衬白色的纱……
绿灯亮了,公车颠簸地向前驶去。
舒畅收回目光,唇紧紧抿着。
舒晨刚刚去了趟洗手间,几步路,走得直气喘,还要于芬扶着。他看到舒畅,眉开眼笑。
“我是晨晨,她是唱唱。”他拉着舒畅的手,对小护士说。
小护士咯咯地笑,逗他,“唱唱是你什么人呀?”
“唱唱是妹妹。”舒晨认真地回答,宽大的病号服一甩一甩的。
于芬拉了下舒畅的衣袖,让她出来。
“咱们预缴的钱快完了,医院催再缴点。”于芬说。
“这么快?”舒畅记得办住院手续时,缴了两万呢!
“到了医院,你的钱成了医疗费,就跟自来水似的哗哗地流。这里的哪一项不要钱啊,我和你爸商量,想把晨晨接回家里,这肾源有引子没引子的,住在这里何时是个头呀!等肾源到了,咱们再过来。”
“妈,不行,在医院有个事,医生能过来。我要上班,如果回家,发生个什么事,你们没办法的。”
于芬无力地叹气,“可是哪来那么多钱呢?做手术和肾源的钱好不容易凑齐了,再这样有完没完的,怎么办?”
“我的书很快要,到时会有一笔稿费。妈,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唱唱……”舒晨发现舒畅不见了,急得大叫。
“我在这里。”
舒晨委屈地扁扁嘴,紧紧地握着舒畅的手,“唱唱不走,陪晨晨。晨晨乖,不对妈妈凶。”
“好的,唱唱不走。”舒畅柔声安慰着,让舒晨躺回床上,她给他削水果,喂点心。
“唱唱,你不笑。”舒晨盯着舒畅的脸。
舒畅弯弯嘴角,“这不是在笑吗?”
“你的眼睛没有笑,唱唱心里面难受。”舒晨把舒畅拉过来,拍拍她的后背,哼哼唧唧的,“唱唱不怕,晨晨在这里呢!”
通常这些话,都是舒唱对舒晨说的,听舒晨这样说,先是觉得好笑,然后心中蓦地一热,她把头搁在舒晨的肩头。
此刻,她是多么多么需要这样的一幅肩膀让自已依一下,多么多么需要一个人对自已说这样的一番话啊!
第十章
周末的晚上,舒畅特地化了个淡妆,穿了条象牙色的亚麻布连衣裙,自我感觉有几份淑女的味道。
出门前,她细心地检查了下书稿,电子版和纸书版,各带了一份,又看了下钱包里的现金和卡。
她不是傻子,裴迪文请柳社长吃饭,不是为工作,也不是为叙友情,而是为了她的书,道理上她该买单。
至于欠裴迪文的情份,舒畅不知怎么还,看来只有把自已卖给《华东晚报》,为他做牛做马、任劳任怨。
赶到预约的餐厅,发现只有裴迪文一个人在,她心一沉。
裴迪文给她拉椅子,把她的包接过来挂好。“柳社长晚上有个应酬,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餐,一会约好去茶社喝茶。”
她这才安下心来。
裴迪文选的餐厅很优雅,成群结队的服务员,食客却少之又少,音乐有气无力,负责点菜的小姐笑得太职业。
菜做得不温不火,太干净太像那么回事了,好像被下了安眠药,没一点煎炒烹炸的痕迹,蕴含着唬人的乏味,再加上对面坐着自已的领导,舒畅味同嚼蜡,可是又不好意思太冷场,她只得拼命找话题。
先谈了最近闷热的天气,接着说滨江恼人的交通,然后讲最近城市建设,舒畅觉得这些话老气横秋得象个忧国忧民的父母官。
不管她说什么,裴迪文都能微笑地倾听,不是c一句,就是发一声语气词,代表他的认可。
把该说的都说了,菜才上了一半,舒畅挫败得直咬唇。
“你很喜欢吃蔬菜?”裴迪文看着她的筷子只落在蔬菜盘子里。
“也不是,晚上不想吃得太油腻。”
“其实你应该适当地吃点r,你最近瘦了许多。”
舒畅眨巴眨巴眼,不太能消化从裴迪文口中说出这么家常的关心,她呵呵地一笑,“现在这个时代,以瘦为美。裴总,你喜欢丰谀型的?”
舒畅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已的舌头,怎么就那么无聊呢,象个八婆似的。
“我喜欢健康型的。”裴迪文神色平静。
“裴总,今天下午的联欢很有意思啊!”舒畅忙换了个话题。一大帮文人雅女,搞跳绳比赛,场面很搞笑。
“工作效率高的人,也会给自已解压。报社工作,大部分要用脑。如果玩智力游戏,还不如去工作。你今天参加了吗?”
“我影印书稿,没有去。”
“该玩的时候就要尽情地玩,别想工作上的事。我并不赞成职工无休止地加班,我给你们的工作并不重。”
舒畅机械地嚼着蔬菜,感觉和裴迪文一块吃饭,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不知他和他女朋友一起,是不是也这样一板一眼?
女朋友?舒畅偷瞄裴迪文,男人的年龄很狡猾,从二十五岁到四十岁,没有多少来去,看裴迪文这么老成持重,该生儿育女了。
莫笑有次说起他住在江边的憩园,那里的房子都是雅宅,面积很大,不知里面住了几人?
什么样的女人能把裴迪文降服?舒畅想破头,都构画不出一个轮廓。但那个女人一定要有自娱自乐的性情,不然整天面对这张象随时准备出席重要场合的冷脸,会抑郁而终的。
“想说什么?”裴迪文见她盯着自已有五秒种,眼珠象定格似的。
“裴总,吃饭的时候别想着工作,对胃不好。”她含蓄地友情提醒,意思是上班你是个领导,我是下属,吃饭的时候,就别端着个官架子,一口公事化的口吻。
裴迪文何等聪明,一下就看穿她的寓意,“这要分吃饭的对象是谁!如果和女伴一起,聊的内容当然不同。”
“那也是哦!”舒畅干笑了两声,埋头吃菜,暗骂自已自讨没趣。
吃完饭,舒畅抢着买单,大堂经理摆摆手,说餐厅是报社的广告客户,餐费免了。
舒畅过意不去地看裴迪文。
“怎么了?”裴迪文耸肩。
舒畅无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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