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笑着,可是,李静心里却比哭还难受,她多什么嘴呀,让秦广自己遁了去会老婆,她却不得不留下来面对一干人的热泪和好奇心。
李静指着秦广帮她忙,她却先被秦广拿来当垫背的了。
看到秦汉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眼睛,李静下意识的,想躲回车厢里去。可是,就在她傻笑着后悔的空挡,秦家的车夫已经将马车赶回了后院。
努力做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李静开口道:“好久不见,师父好,子房好,大家好啊。”说着,李静还伸出右手晃了晃跟众人打招呼。
“你小子,回来就好。”一向以冷酷见称的楼寒,即使李静跟在他身边习武的那四年,除了指导她招式就没有接近过她,万年都没有变换过表情。
这一日,在众镖师和镖局的下人面前,不仅流下了眼泪,在拍了李静的肩三下之后,还把她抱住了。一年的时间,李静长了三寸,身高五尺一寸的她,在十三岁的孩子中,算是长得高的了。可是,毕竟还是个孩子,被整整比她高出一尺的楼寒抱在怀里,从侧面看,都很难看到她的身形。
第一次,李静知道了,原来相貌清秀、身形偏瘦的楼寒,实际上居然有这般高大。
可是,李静并没有太多的感叹时间。楼寒松开她之后,站在他身旁的秦汉,用比楼寒更大的力气,几乎把李静砸到窒息的力气把她抱在了怀里。咬牙切齿外带一把鼻涕一把泪。十八岁的秦汉,身高五尺八寸,方脸宽肩,从身形上,已经完全像个大人了。可是,性情却还像个孩子。喜怒哀乐,丝毫都不掩饰。
注:1细兰岛,即斯里兰卡岛,在北宋时期,隶属于注辇国。
2三佛齐王国,发源于巽他群岛,在北宋时期,面积包括苏门答腊岛中部,加里曼丹岛大部。自宋太祖建国开始,与宋朝有过多次交往。公元1004年(宋真宗咸平六年),三佛齐王国国王立佛寺为宋真宗祝寿,宋真宗赐以“承天万寿”钟。
李让的告白
秦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遁了,李静自然就被作为替身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和满怀嫉妒的蹂躏。
虽说去年要出海的时候,留下来的人中,有些人确实是真的不想出海的,但也有些人是很想去海外见识一番,但因为资历不够没被秦勇选上的。这些人中的典型,就是秦汉。
现在看到李静平安回来,长高长壮(李静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即使不出海也会长高的;说到长壮,一年零三个月的海上生活,李静虽没有刻意懈怠,但在练功方面,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以及空间限制,其实不会比陆上一年长得更壮的,但是,她被晒黑了许多,看上去,就显得壮实了许多)了许多,即使是当初心存害怕的镖师,看到李静一个毛头孩子都能平安回来,现在也是对于出海充满了自信,对于没有机会出海充满了不甘心,对于李静的嫉妒,不比那些一开始就想出海的人少。
除了嫉妒,自然也有想念。虽然李静一直以来都不是很招人的性格,因为秦勇的可以保护,镖师们对她也不是特别熟悉。可是,李静学武的韧性和进步的速度被大家看在眼里,镖局的镖师,虽不说是混江湖的人那般粗鲁,但是,也是更欣赏武力和韧性的。
李静的学文不成,在秦夫人朱氏和西席朱夫子是头痛事,在秦勇稍微有些遗憾,但在镖局的镖师看来,反而更好;李静出入勾栏,更是让他们对李静那张雌雄莫辨的俊秀脸庞刮目相看。
李静虽不喜跟他们亲近,但是,见到他们也会很有礼貌的打招呼。
所以,镖局的镖师,上至看着李静长大的老镖师,下至近两年新近投奔秦家的年轻镖师,对李静,印象都还不错。
但是,这个不错,以前确实只是不错,谈不上好,更谈不上亲近。
毕竟,李静练武再努力也是个孩子,大家对她虽欣赏,多半也是因为秦勇总是夸她,略微鲁莽的秦汉总是嫉妒她,而对她远远的高看了一眼而已。
可是,现在,大家看李静的目光就不一样了。不是任何人都敢出海的,更主要的,即使是敢出海,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想出李静那样先斩后奏的法子的,最起码,秦汉就没有想出来。
尤其是,大家看到李静出海一年半之后,人长高长壮了,对他欣赏之余又多了一份认可,因为这份认可,加上一年半的分别,莫名的对她的态度变得亲近起来。
镖局虽不是那些江湖门派,但也算是半个江湖人,江湖男子表现亲近的方式是什么,他们不会作诗作曲,也不会华丽的语言,最简单、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敬酒。
这天下午,秦家镖局包下了整个悦丰酒楼,包括楼寒、秦汉在内的三十七个镖师,轮番向李静敬酒。用得自然不是文人浅酌的酒杯,而是敞口的碗。
李静在船上是被管歆禁酒的,只有在达贡的那段时间,曾经到当地的宋式酒楼吃过酒,她的酒量,自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的差。
半圈人轮下来,李静就觉得头晕的有些受不住了。可是,前边向李静敬酒的是镖局的前辈,后边向李静敬酒的都是一些二十岁上下,最年轻的只有十六岁的新近镖师。李静吃了前辈的酒而吃他们的,他们哪里会依。
最后,傍晚时分,被低度酒灌得不醒人事的李静被秦汉背回了秦家。
与妻子温存过后,满面春风打算吃晚饭的秦广,被半熏的秦汉拉着又去了酒楼。
照顾李静的事,朱氏不放心他人,只能亲自照顾。
虽说朱氏不是官宦人家的贵族夫人,可是,人过中年、丝毫不懂武功的她,又怎么可能有力气照顾烂醉的李静。
只是帮李静换换衣服,就累得朱氏满身是汗。她想让女儿秦芳帮忙,想到李静现在的身份还没有被说破,也不好开口。
可是,在李静吐了两次之后,朱氏实在是疲于照顾她。
晚上戌时,虽知道这么晚去打扰别人家不好,朱氏还是让下人套了马车去李家接了李静的奶娘。
与奶娘同到秦家的,还有李寂夫妇和李让。
秦勇不在家,朱氏虽对李静不言一声就偷偷跟着商船出海的大胆行为以及她回来之后不先回家拜见家长而是跟一群镖师去喝酒的行为极其不满,可是,李静现在在秦家,而且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在李寂夫妇面前,她自然要帮着李静说话。
让下人倒了茶,在秦家内院的偏厅,朱氏面带歉意的笑容开口道:“姑爷,姑娘,奴家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但是,静儿的事,孩子回来就好,还望两位在她醒来之后不要过多责罚于她。”
秦氏坐在那里只是哭,也不回话。李寂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嫂夫人说得哪里话,静儿这么多年一直蒙嫂夫人照顾,在座的,面对静儿,最有立场的就是嫂夫人了。要说没有立场,该是在下和拙荆,从来没有一天尽好父母的本分。即使把静儿接回了家,因为不知道如何跟她相处,就假装对她视而不见。连她心里存了那样的烦恼,都不知道。她要随船出海,到天竺探究身世的事,更是半点儿都没有查知。本来有机会追回她,却因为在下和拙荆的一时犹豫,让她小小年纪跟着商船出海,吃了那么多苦头。
即使现在,不瞒嫂夫人,在下和拙荆,面对静儿,心里都是惶然的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听了李寂的话,饶是脾气和顺的朱氏,都动了气。她握紧手中的锦帕道:“姑爷,请恕奴家失礼。静儿虽然被刺密谛大师说了那样的话。可是,这么多年,奴家看着她长大。静儿确实有些地方跟一般的孩子不太相像,性格也比一般的孩子独一些,但是,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有着孩子的烦恼和任性。
奴家身为外人,因为静儿养在秦家,在她做出不适当的行为时,尽管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但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尚且会逾矩教导她;但奴家毕竟是个外人,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加上外子一味宠溺静儿,才养成了她无所畏惧的顽劣性子。
这种时候,不是身为静儿父母的姑爷和姑娘出面教导她的时候吗?她今次敢不声不响偷偷跟着商船出海,没有遇险只是万幸;如果继续放任她,日后她会长成什么样?姑爷和姑娘担得起为人父母的责任吗?”
听了朱氏的话,一味用手帕擦眼泪的秦氏怔在了那里,连李寂都羞愤的无言以对。
朱氏也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她喝下一口茶水,咬了咬下唇,皱着秀眉想开口补救些什么。
这时,坐在下首的李让起身开口道:“舅母请息怒。静确实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但是,他并不顽劣,也不是无所畏惧。
舅母这么多年照顾静,小侄和爹娘都很感激。但是,不是说舅母照顾了他,就有权力无端指责他。
出生就被赶出家门,在习惯了秦家的生活之后,又被无端接回李家,却又被整个李家无视的静的痛苦,小侄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心疼的都喘不过起来;
可是,这样的静,从来没有哭闹过,从来没有抱怨过,面对尊长,也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不敬的行为。
他是愚钝,不善学文,可是,静习武方面的天分,不是连舅舅都认可了吗?
静喜欢到瓦肆勾栏那样下九流的地方,但是,她只是去学琴,并没有染上任何恶习,这不正说明了静是一个知道自己做什么,且能够抵制诱惑的有分寸的人吗?
静离开宋州,其实也不是没有征兆的。静对边地的状况,了解的很多,在她留书出走之前,他曾经跟小侄说过想要到江南定居,说宋州可能会遭遇战乱。
虽然静的说法她自己也不太清楚,但是,在静走后,小侄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查到了静口中的‘女真族’,他们存在于辽国东北部。现在分散的居住着,要向辽国进献,经常被辽国所欺。是一个很弱小的部族。
但是,在几十年前,辽国曾经攻破了开封,也就是如今的东京汴梁,灭了后晋。父亲幼时我李家还居住在江南自成一国,如今,江南却是大宋国土。
如今大宋虽繁华,可是,《檀州盟约》却是在宋战胜辽的状况下订立的宋向辽纳贡的屈辱盟约。
小侄觉得,静的担忧,不见得就是杞人忧天;她給爹娘的信中虽写了是要探查‘佛祖本生’的秘密,但以小侄对静的了解,她或许是想到海外找一方没有战争的乐土。
静的想法或许天真,但是,绝对不是无所畏惧的顽劣,所以,小侄恳请舅母,不要在不了解他的情况下无端责备他。”
李让说完,折扇横放在胸前,对着朱氏躬身施礼。
半晌,朱氏才开口道:“奴……奴家一届妇人,不懂之谦所讲的战乱纷争。静儿的事,毕竟是你李家的事,姑爷和姑娘都不管束她,连一向懂事的之谦也说这种话的话,奴家自然也没有了c言的余地。
待静儿醒来之后,请你们带她回府吧。”
此时在房间胃部灼痛,吐得天昏地暗的李静并不知道,因为李让的话语,她躲过了一场责罚;当然,她更加想象不到,仅仅凭她囫囵说了句‘女真人’,李让竟上了心,费了大半年的时间调查。
如果不是她那个“佛祖本生”的身份,让李寂和秦氏对她放任和疏离了的话,妄言妄行的苦楚,这个时候,李静本该尝到了。
之后,李静回了李家,甚至没有来得及向朱氏辞行。或者说,朱氏称病不想开门见她。
李静把礼物放在了朱氏的房门外,又给秦芳送了纪念品(三佛齐的土著用椰子壳雕得神像),就跟奶娘一起,坐进马车回了李家。
李寂夫妇和李让,在前一天晚上,看过李静一眼之后,就回去了。
用李让自己的话说,不想让李静因为生疏见面而别扭的不想回去。
李静拜见了李寂夫妇,以为多少会受到些责罚,可是,迎接她的,是李寂温和的笑容和秦氏无言的泪水。松了一口气之余,李静心中也略微有些失望。
一般的家庭,孩子留书出走,回来之后,看到孩子毫发无伤,松了一口气之余,父母是会大怒的吧?
李静想到的,正是朱氏的想法。可是,那样的朱氏,被李让有礼有据的顶撞了回去,再没有人会那样对待李静了。
虽然并没有责备李静,但是,当晚,李寂还是把李静叫到了书房,跟她谈了半宿,最后,李静答应了李寂跟李让一起在李家西席好好上课。大概,就是变相的禁足令。
由于李寂温和的态度,和李静长长的反应弧,本来一盏茶不到就可以解决的事情,花了两个多时辰,李静对李寂讲完了她的一路经历,李寂又跟李静谈了许多看似单纯的学术讨论的道理之后,两人才最终达成了共识。
这个共识,还是建立在李静已经对海外行商死心,暂时要避开生气的秦勇,以及,想要休息一段时间整理思绪的基础上的。
也就是说,这个禁足令,并不是强制的,而且,期限不过是在李静的休整期内。
“高山流水”
年前的三个月,李静真的安静了下来。除了每隔十天去秦家探问一下秦勇的消息之外,她几乎时刻待在家里。
李静这样安稳,一方面是因为经过了一年多的海上航行,骤然回到陆上,她还没有适应过来;另一方面,连海外谋生这条浪漫的路她都放弃了,年龄渐长,对于以后的生路,她更加的迷茫了,不能入李家家谱,没有继承权,不想二十岁之后随便被嫁出去的她,已经到了不得不考虑如何谋生的年龄了。对于这一点,从来没有工作过的她,其实没有任何想要做的工作,为此,她苦恼了;还有一方面,李让比以往,更加无时无刻黏着她,除了洗澡和上厕所的时间,都对她寸步不离。简直到了连体婴儿的那种程度。
一年多的分别,李静对本就不亲近的李让,更加生疏了;她以为李让长了一岁,那种兄弟之情的执着该放松了才是,可是,李静显然完全低估了李让心中对“兄友弟恭”的执着。一年多未见,李静已经高出李让两寸半,且皮肤黝黑。即便有着额间的莲花形胎记也变得晒成了深红色;经过一年的诗书浸y,摆脱了汤药的李让,那份飘然的君子之姿更加明显了三分。
比起之前,现在任何人看来,李静跟李让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可是,李让还是坚持着两个人的相似性,坚持着两个人的亲近,说他经常梦到她。为了取信李静,李让举例说他曾经梦到过李静在大金寺遇到达摩和尚的那一幕。达贡与宋州之间的经度差大约是25°,也就是1小时40分左右,不到一个时辰,而且是宋州比达贡时间上要早。就算因为纬度的差异,冬天宋州天亮晚一些,可是,同在北半球,总不见得发生达贡是上午,宋州却是晚上的状况。
所以,李静觉得,李让所说的那个梦,肯定是他根据从秦家人或者李家人那里收到的秦勇的家信中得到的她的消息编出来的;可是,李静忘了,她没有告知秦勇她见达摩的事,而且,她虽没有午睡的习惯,可是,李让却是有的。
尽管李静不相信李让,可是,她还是没有办法抵御李让缠人的功力。还有,李让那种隐忍着眼泪的表情,总让她觉得自己是虐待纯洁儿童的无良大妈,于是,李静连对李让发火都很少。自然,也就助长了李让对她的更加亲近。
即使亲近李静,李让也有着自己的坚持,每天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的西席时间,他绝对不会懈怠;李让学到这种程度,李静已经到了完全听不懂的程度,除了夫子口中偶尔说出的一两句名言她略微熟悉,却也因为夫子习惯称古人的字号甚至谥号而让她完全不知所云。尽管听了一段时间的课,单从气质与接人待物的态度上,李静看得出李家的西席刘孺子先生是一个真的有学问而且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人。
他之所以没有出仕,以来是因为青年壮年时天下纷乱,而他自幼父母双亡,有祖母要奉养,就没有趟乱世的浑水。而是在坊间开了私塾养家糊口。
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他,本已经因为体力不支关了私塾打算用手中的积蓄和乡下的一点薄产颐养天年了,却在七年前被李寂三顾茅庐请来做了李让的西席夫子。
刘夫子之所以答应李寂,并不是因为他那个有名无实的河南郡王的爵位,而是因了他的诚心以及李让的天赋,加上李让病弱,并不需要天天授课,他精力也能承受得住。
可是,这几年,随着李让的身体逐渐见好,刘夫子也愈发的老当益壮了,从以前的隔天授课,到后来的每天都要授课,到李让停药之后的全天授课,刘夫子也因此搬进了李家。
来年就要过七十大寿的刘夫子,给人的感觉,反而像五十多的人。刘夫子头发黑白参半,黑的比白的还多一些;主要的是,精神头儿很好,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并不锐利,但却发出矍铄深沉的光晕。
要是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学识渊博、淡泊名利的长者给李静授课的话,她的学业,大概也就不致荒废了;可是,十三岁的李静,能向刘夫子的讨教的,也就是弹琴的技艺和填词的手法了。
生于北方的刘夫子,意外的喜欢南方的宫廷词作,好多次激动的拉着李静赞美她太爷爷的词作之美,李静私下里觉得,或许想要他太爷爷手书的词作,才是刘夫子担任李家西席最主要的原因。
要是一个年轻人或者一个中年人这样跟李静大谈那些被她视为靡靡之音的宫廷词作,她一定会对对方心生厌恶的;可是,刘夫子对李静赞美宫廷词的美好,李静却真的感觉到了刘夫子在追求艺术之美,而没有办法把他看成一个下流的变态。
年龄,更主要的,大概是刘夫子的那种炽热痴迷却又理直气壮的态度,他没有试图掩饰他喜欢那些词,没有试图掩饰他对词作中描述的官能之美的赞叹,这种态度,让李静不能武断的对他下判断。
刘夫子面对宫廷词的态度,让李静想到了谷崎润一郎,七十多岁的他,还能写出那样富有官能色彩的小说,把一个老人的心态刻画的那般炙热。那样的心态,虽让李静觉得难以理解,却并不让她厌倦,看不进去川端康成的李静,对谷崎润一郎和三岛由纪夫却都很喜欢。
当然,刘夫子毕竟没有到谷崎润一郎的人物的那种程度,毕竟,大宋以儒家立国,在性文化上,比日本还是保守很多的;而且,刘夫子也不是一个过于执着的人,他的身上,除了儒家的影响,还有老庄和佛家的影响,甚至,也有法家和纵横家的影响。
刘夫子,大概就是那种最能体现儒家容纳百川的文化精神的那种人,而且,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他显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混沌的大家。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接触,李静,是真心想师从刘夫子学些什么了。可是,一个月的时间,也让刘夫子看透了李静的资质性情——对喜欢的全心全意投入,对不喜欢的,甚至都不愿意尝试了解,即使怀着不得不做的心态去了解了,也是怀着抵触心理。
相比于全身心教导李让,刘夫子只把李静当作了一个忘年的玩伴。
而李静自己,在啃了十几页论语之后,也放弃了向学成为大儒的决心;刘夫子的课,听得懂的,她就听。听不懂时,李静在课上睡到打呼、流口水,刘夫子和李让也不过是笑笑接着继续他们之间的教授。
转眼间到了新年。刘夫子的老伴,在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相州任通判,一个在东京做了入赘女婿,都没有办法陪他过年。
往年,刘夫子都是自己过,今年,因为李寂的盛情邀请,就在李家过了。
可是,年,毕竟是家人团聚的日子,看到李家合家团圆、四代同堂(李家的长孙,比李静还要大出七岁的李元,于去年秋天成了亲,今年夏末为李家添了一个新丁)的其乐融融的场景,刘夫子更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独寂寥。
年夜饭吃到一半,刘夫子就借酒醉离了席。
微醺的李静,看着刘夫子淡薄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心酸。她跟身边的李让打了个招呼,追着刘夫子出了房门。
转过回廊,李静快步追上刘夫子道:“夫子,值此月夜良辰,要不要与小子举杯邀月,琴箫合奏一番?”
丑月晦日,不可能出月亮的月末,还是空气中能嗅出风雪临近气味的糟糕天气。李静却说“月夜良辰”。
刘夫子扶着栏杆道:“好啊,今日老夫与你高山流水,不醉无归。”
两人互相搀扶着进了李静的院子,李静让红姑准备了下酒菜,还有她喜欢吃的水饺,拿出她一年多前藏得花椒,在檐下支起桌子与刘夫子对饮起来。
不善饮酒的李静,与心中郁郁的刘夫子,两壶酒喝下去,就都现出了醉态。李静踉跄着到书房拿了琴,以自满的姿势盘坐好,把琴放在双脚上,弹了起来。
学了一年多,李静最擅长弹的,就是《雨霖铃》。因为不知道柳永到底生没生出来,醉酒的李静,还保持着心中的那根弦,只谈不唱。
李静弹罢一曲之后,刘夫子从腰间取下长箫,吹了一曲《虞美人》。
李静接着弹了一曲《水调歌头》;
刘夫子回了一曲《望江南》……
近两个时辰,李静弹了她所习得的所有琴曲,除了词曲,还有走调的诗曲、赋曲;刘夫子也不在乎李静的走调,一直回应着李静。
最后,刘夫子起调,两人合奏完一曲高产流水,双双倒在了檐下。
天空已经下起了雪,李静和红姑两人尽了心中的浪漫情怀。只苦了红姑,除了伺候李静,还要照顾酒醉的刘夫子。
红姑是真的想就那样不管刘夫子的。男女授受不亲,虽说按照李静的观念,刘夫子是爷爷辈的,可是,三十出头的红姑看来,刘夫子的身份,首先是个男人。
这个时代,老夫少妻的情况不在少数,像红姑这样办了离合的单身女子,谨言善行尚且会被人嚼舌头,要是稍有不慎,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李静离家这一年多,红姑在李家基本上就是个没用的人,李家肯留下她,不过是看在她照顾了李静这么多年,并且知道李静身世秘密这件事上;为了不给人找到借口赶她出府,红姑几乎整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到厨房领餐只在所有人都领过之后,私下里做绣品换了钱也从来不给自己添置新衣服,环阗装饰更是没有。过年大扫除整个院子,包括棚顶都是她自己打扫的。
这样的红姑,李静却给她招来了刘夫子这样一个麻烦。
李静的院子房间虽多,但是能住人的就她的那一间和红姑那一间,客房什么的,完全不存在的。被褥自然也没有多余的。
这样的大半夜,下人们伺候完了主人,正是放松下来要就寝的时候,不能回家过年还要伺候主人就够委屈了,要是红姑叫人送刘夫子回房,人家一气恼,随便一句话说出来,都能砸死她;要是自己送刘夫子回房,先别说红姑不知道刘夫子住在哪里,她一个女子,大半夜扶着一个陌生男子,让人看见了,成何体统?要是就那样把刘夫子丢在檐下不理,红姑从李静口中听到了,人家是李家的西席,虽都是吃李家的饭的,可是,刘夫子那是李老爷都要在面上敬三分的人,如果被她怠慢生病了,她除了卷铺盖走人再没有别的出路。
红姑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烦恼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最终,咬了咬牙,扶起刘夫子进了她的房间。
喝酒出了一身薄汗的刘夫子,在红姑思考的那段时间,受了风,到后半夜,发起了高热。
红姑把刘夫子扶到她的房间,连鞋都没给他褪下就扶他上了床,自己匆匆退出了房间,在李静的房间呆到了天亮。
天亮后,红姑做好了早餐也不见刘夫子出门,在门口徘徊了两盏茶的时间,鼓起勇气敲响了自己的房门,用如蚊蝇般细小的声音道:“刘先生,天亮了。”
这么小的声音,即使刘夫子醒着,都不见得听得到。更况他现在昏迷着,当然不会有回应。
如果李静真的是男儿身,红姑此刻大概就要找来李静叫刘夫子起床了;偏偏,李静是个未出阁的女儿身,红姑自然不能让她的名誉丝毫受损。尽管,在宋州城,李静作为男子的名誉都已经败坏到一定的程度了。
最后,红姑又敲了几次门没人回应之后,闭着眼睛推门进去用她此刻能够发出的最大声音道:“刘先生,天亮了。”
祠堂祭祖
回应红姑的是满室的沉默。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红姑慢慢的睁开了她那双睫毛过长的眼睛,映入红姑眼帘的,是……是衣着整齐躺在床上的刘孺子。不过,因为醉酒的原因,红姑昨夜慌乱中给他盖得被子已经有大半跌落在了床下。
红姑深吸了口气走到了床前,再次颤着声音叫道:“刘夫子……刘夫子……”
依然是没有回应。
红姑伸出手碰了碰刘夫子的肩,对方还是没有反应。红姑试探着把手放在了刘夫子的鼻前,颤抖着的指尖只感受到了鼻尖的冰凉。
红姑吓得缩回手后退了两步,想要发出尖叫声,可是,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完全发不出声音。
正好,这时梳洗好的李静过来问红姑吃早餐,敲了两声没人应门,李静就推开半掩的房门往内室走去。
李静边走边道:“奶娘,新年第一天,你怎么赖床了?”
没有得到回应,李静掀开布帘,首先她眼帘的是大半落在地上的棉被和船上躺着的人形。
红姑这时已经吓得缩在床尾的墙角发不出声音了。
李静失笑地走上前道:“整天说我睡觉姿势不好,原来奶娘也……”
剩下的话,李静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她捡起地上的被子抬头看时,眼前的不是乌发春颜的红姑,而是花发枯颜的刘夫子。
心中怔了一下,看到刘夫子整齐的衣着,李静也大致猜出了缘由。
唇边的笑容加深,李静帮刘夫子盖好被子掩上了被角,收回手时,李静碰到了刘夫子的下巴,宛如在寒风中冻了很长时间的冰凉。
跟红姑一样,李静颤着手探了探刘夫子的鼻息,很微弱、很缓慢,而且,呼出来的气息因为房间的冷空气很凉。
呼了一口气,李静转身,走到柜子边又拿了一床被子给刘夫子盖上。
帮刘夫子盖好被子,李静本想到厨房找红姑把房间的火盆弄得旺一些,转身间,看到了瑟缩在墙角的红姑。
隔着长长的睫毛,李静看到不到红姑的眼睛,光线的y影中,也很难看到她的表情。
李静以为红姑是睡着了,便走上前俯身摇了摇红姑的肩道:“奶娘,醒醒,这样睡会着凉的。”
红姑缓慢而僵硬的抬头看了李静一眼,待眼睛聚焦看清李静之后,她猛然起身,伴随着起身的动作,“啊”的一声尖叫出声。
被红姑的力道一带,李静重心不稳倒在了地上。没时间管自己摔疼了的p股,李静挺腰起身抓住红姑的肩道:“奶娘,冷静些,是我。”这个时候,李静只以为红姑做恶梦了。
红姑颤抖着双手反抓住李静的胳膊声音中带着惶恐的尖利道:“小姐,小姐,刘夫子他……刘夫子他……死了。”说到“死”字时,红姑的声音变得微弱的几不可闻,随着“了”字说完,她的身体开始失重往下滑。
李静撑住红姑的身体道:“奶娘,夫子还活着,你冷静点儿。”
红姑神色恍惚的看向李静道:“还活着吗?可是,我明明……”
李静撑起红姑让她坐在桌边给她倒了杯茶道:“夫子还活着,只是因为饮酒受风晚上又着了凉身体变得有些凉而已。您等下在屋里多放几个火盆,然后在去厨房熬碗姜汤,让夫子的身子暖和暖和。为防万一,我现在就去请大夫。”
红姑喝下一杯凉茶深呼吸了一口抓住李静的手道:“少爷,刘夫子真的还活着吗?”
李静微笑着反握住红姑的手道:“还活着。不过,如果奶娘不快点儿把房间弄暖和一些的话,夫子可能就要被冻死了。”
说完,李静对着红姑眨了眨眼睛。
以往,红姑都会语带气愤的说一句“少爷,您又捉弄奴婢?”
今日,红姑却只是又握了一下李静的手便去拨弄火盆。
李静看红姑弄着了那个火盆才起身道:“待会儿把我房间那个也拿过来,然后,记得到厨房去帮夫子熬一碗姜汤。”
走到门口,李静又回身掀开里屋的门帘道:“对了,我早餐不要吃饺子,喝南瓜粥吃合子就好了。”
奶娘在李静走后,挪到床边又探了探刘夫子的鼻息,确定刘大夫确实活着。帮他翻了个身,让他侧身躺着,又帮刘夫子掩了掩被角,才拍着胸口舒了口大气。
关上房门,奶娘拿衣袖擦了擦眼角。之前,碰到刘夫子的鼻尖的那一刻,她想到了那个在她怀里咽气的不足月的孩子。
李静骑马到了最近的医馆,被告知两个大夫都被人请出去出诊了,一家是喝酒喝多了,一家是被炮仗炸伤了眼睛。李静骑马去了喝酒喝多了的那家,被告知大夫刚刚被城南一家吃海味吃坏了肚子的人家请去了。
李家住在城北,不想追去城南,李静去了隔街的另一家医馆。得到的消息同样是大夫被请去出诊了。
连跑了城北的十条街,李静才堵住了一个出诊回来的大夫,在另一个等在她之前的人开口之前,把大夫扔上了马背快马疾行到了李家。
下马之后,大夫扶在李家门前的石狮旁大吐特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李静让看门的下人处理了大夫吐出来的秽物,半扶半拖着那个大夫进了她的院子。路上,李静遇到了请她前去祭祖的下人。
“我现在没时间,你告诉父亲,我等会儿再去。”快步走着的李静突然停下来,那个大夫又干呕了两声。
下人挡在李静身前道:“不行,四少爷,吉时不等人的。”
李家,背地里对李静说三道四的人很多,但是,敢拦在她面前的人却是没有。
李静看了那人一眼道:“你叫什么?来府上几天了?”
那下人眼神回应着李静道:“小的孙平,来府上一个月了。”
一双很有意思的眼睛,让李静对他起了兴趣。如果不是赶着给刘夫子看大夫,李静大概要抓着他跟他聊会儿天。
“你知道菡萏院怎么走吗?”李静说着,把手里的大夫往孙平那边递了递,不过,手并没有松开。
“小的知道。”孙平说着,识相的扶住吐得眼晕的大夫一只胳膊。
“把这位大夫带到菡萏院,我去祭祖。”李静说完,转身离开。走出十来步,李静又回身对孙平喊道:“你还没告诉我在哪儿祭祖?”
“回四少爷,祠堂!”
李静赶到祠堂的时候,祭祖仪式已经开始了。她本想就这样悄悄退出去,却被眼尖的李让看见了。不得不对着一堆牌位磕头。
因为没有穿正装,祭祖过后,李静还被当日给她行束发礼的那个族中长者责骂了。
本来,李静是要被罚跪祠堂一天的;后来,身为族长的李寂给李静求了情,才让她跪一个时辰。
大年初一,被罚跪祠堂,这一年得多倒霉呀。
正当李静皱着眉头坐在蒲团上吃供奉的果品时,祠堂那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开的声音吓得李静手中的糖酥掉了一地。
看到李静身体的抖动,一声刻意变了声的声音用严厉的语气道:“不孝子孙,竟敢抢祖宗的供奉?”
听到那个声音,李静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糖酥,用手拍了拍,放在嘴边吹了吹,接着吃。吃到噎着了,还拿了旁边供奉的酒来喝。
李让关上房门走到李静身前坐下道:“静,我刚才吓你,你不害怕吗?”
李让咽下口中的糖酥道:“本来门响的时候确实害怕了,你一出声,就不怕了。”
李让在李静拿起另一块糖酥时道:“静,这样,不好吧?就算你不想跪拜祖宗,也不能抢了他们的供奉呀。”
李静递了一块给李让道:“你吃吗?”
李让咽了咽口水道:“我吃过早餐了。”
李静收回手道:“不想吃就算了,祖宗面前撒谎,更不好吧?”
李让跪直了身子双手合十对着那五排灵位拜了拜,才接过李静手中的糖酥咬了一口。
吃到八成饱,李静抬头看了看被蜡烛照亮的那几排灵位道:“为什么最上的祖宗是姓徐的?”
李让咽下口中的糖酥,舔了舔嘴唇道:“烈祖本来是孤儿,曾被义祖收作养子。”
李静看了看第二排也是只有一个的牌位道:“那个义祖,只收养了烈祖一个孩子吗?”
李让喝下一口酒道:“义祖生有六个孩子,但是,只有身为养子的烈祖最得他的心。”
李静换了个坐姿道:“是这样吗?”
李让放下酒壶抓住李静的手道:“静,不可妄论先人的。”
李静想抽出手,抽不出来,转而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李让的手道:“我知道啦。让,只过了一年,你就越来越像个儒生学究了,再过两年,等你进了国子监之类的地方之后,大概就不会想跟我说话了吧?”
李静说完,故意叹了口气。
李让抓住李静的手加重力气道:“按照朝廷的法令,李家的后人,即使入朝为官,也不会有实权的。所以,我不会去国子监的。我要跟静在一起,静,你答应我,以后别再一声不响就离开了。你知道这一年多来,我有多担心你吗?”
李静抬起附在李让手背上的手帮他擦着眼泪道:“真是服了你了,又不是个女人,哪来那么多眼泪?我不是跟你说过再也不会想出海了吗?”
李让吸了吸鼻子道:“谁知道你是真的不想出去了,还是暂时觉得没意思过两年又要出去了?”
“喂,你抓疼我了。”李静说着,伸手掐了掐李让那张比她白皙很多的脸颊。
李让手上松了些力气道:“你又转移话题了。”
李静抽出被李让握着的那只手,双手捏了捏李让的脸颊(就如以前苏长山经常对她做的那样)道:“我跟你说过不会出海了,就真的不会出去了。不过,我也不可能一直守在家里的。我又没有权力继承家业,在成年之前,总得找条谋生的路。虽然表哥说了镖局给我留了位置,可是,镖师这个行业,我不是特别喜欢。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做的。”
“为什么不能继承家业?静也是李家的孩子呀。况且,大哥和二哥都各有产业,他们不会觊觎静那一份的。”对现在的李让而言,这个话题,似乎是太沉重了些。虽这样对李静说着,他的心里,却明显有些慌乱了。
“我的名字不记入家谱的。而且……算了,等到二十岁生日时,你就知道了。”其实,只要告诉李让她的女儿身,显然就能有效的摆脱这个“君子如玉”的少年对她的亲昵纠缠。可是,李静暂时,觉得身边有这样时刻牵挂着她的一个缠人的人的感觉也不错。
“即使真的那样,我的那一份分一半给静就是了。不是你总跟我说,小孩子就要像小孩子的样子,不要过分去顾及那些成人的礼节的吗?现在,静也别想以后的事,我们两个好好在一块儿玩就是了。”李让说着,大概是为了掩饰心中渐渐漾开的不安,撒娇般的摇了摇李静的胳膊。
撒泼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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