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激情》第 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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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动油画。”小乔正跪在地上摆弄录像机。尹初石一时没太明白小乔的意思。他坐到垫子上。
  “你就睡这垫子上?”
  “对,像猫一样。”小乔说完,打开电视机开关,把遥控板交到尹初石手上,“看吧,我去弄点茶。”
  尹初石打开电视机,小乔离开了。他等待那些彩条过去。画面全黑,渐渐转白,像最艰难的黎明的到来。他估计这个黑起最起码有五秒。然后是他的特写,速度被放慢了。他好像在看着远处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沉静的脸被侧面的光线烘托着,十分冷峻。他将夹着烟的手伸向脸庞,这时叠入了另一个画面,仍旧是他的脸,他在微笑。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笑容,他明白了小乔迷上的是什么。他关了电视机和录像机,等待小乔进来。他想告诉小乔,她爱上的这个男人跟他没关系。
  小乔端着茶盘走进来,看一眼关上的电视没说什么。尹初石等着她把茶放在地板上,拉起她的胳膊,走到镜子底下,当镜子里有他和小乔的两张脸时,他说,“你看,你爱的不是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小乔没说话,盯着镜子看。“你我都明白,镜头是最不真实的。它有太多的主观意愿。你该清醒了。”
  小乔伸手在镜子上用指尖摸抚他的脸,从额头到鼻子,而后久久地停在唇上。虽然小乔的手指只是在抚摩尹初石在镜子中的映像,他还是感到一阵阵无法把持的冲动。如果是以往,他知道他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要轻轻扳过面前背对他的这个女人的肩头,然后亲吻,然后按着惯有的程序走下去。
  但是今天他却一动不敢动,仿佛面前是一引即爆的危险品,只要他伸出一根手指,都会危及他家庭的安全。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此时此刻的胆怯来得和他的欲望一样强烈,而且他不知道这恐惧出自何处,肯定不是来自头脑。他的头脑眼下像一个繁忙的浴池,湿热混乱。
  小乔久久地盯着镜子中的尹初石。尹初石这时突然明白了小乔“活动油画”的含义了。他们两个人从镜子里看起来,很像一幅题目叫《遭遇》的油画,僵持着。尹初石怯怯地将目光调整到与小乔对视的高度,小乔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尹初石好像受到了这目光的提醒,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预感。”
  在他和小乔刚刚走过的这段路途上,被小乔撒满了爱情。如果路上撒满灿烂的爱情,人们自然不敢随便踏上去。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不,应该说像所有不希望家庭破裂的男人一样,尹初石不害怕艳情,但在艳情以外他更加小心。
  “对不起,”尹初石朝旁边挪动几步,“我想我要说的已经都说了,也许我该走了。”
  “你还没看完带子呢。”
  “我想不看也能知道一个大概了。”
  “你害怕了?”小乔问。
  尹初石又一次感到被击中的,但击中的部位是他要拼命掩盖的。他走到外间,停留了一下,觉得无话可说了,便又往外走。
  “等一下。”
  “还有事么?”
  “永远也不再见面了?”小乔倚在门框上凄楚地问尹初石,她的表情孤独无助,又一次让尹初石感到心疼。他想立刻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摩,驱散她姣好脸上的愁云。
  “别这么说,已经认识了,有时间就不妨在一起聊聊。”尹初石依旧站在原地。
  “请别马上走,抱抱我,哪怕就一次。”小乔突然请求他。
  尹初石感到一阵眩晕,如果现在不马上走,那么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切都无法避免。
  “对不起,我真得走了。”尹初石含糊不清地咕哝几句,径直离开了小乔的家。
  来到大街上,尹初石像一个缺氧患者似的大口呼吸着冷空气,但心跳丝毫没有减弱。小乔说“抱抱我”的神情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惹人怜爱的声音,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让尹初石感到从未有过的冲击,他从没在任何别的女人那里包括妻子,发现如此动人的撩拨。
  但他还是挣脱出来了。他现在不是在小乔的床上而是在大街上。他甚至为自己的大丈夫气概暗自高兴。他看看时间还早,便直接回办公室了。
  六
  王一并没觉得自己故意等着尹初石回来一道吃饭。但直到女儿小约七点半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家时,她还没吃晚饭。尹初石肯定不会回来吃饭了,但他却没打电话告诉一声,她想。和小约一起吃晚饭时,小约问她玫瑰花是谁买的,并说作为家庭成员她不仅是最后一个发现玫瑰花的,而且事先对这笔开支一无所知。王一笑了,她告诉女儿,对不交银子的家庭成员,老天爷吩咐了,知道也行,不知道还行。
  “我没交银子,这是事实,可我一天到晚容易么?早晨七点多到校,一拼命就得拼到晚上七点多。还不是为你们两个卖命?”
  “为我们?”王一不解。
  “当然,要是依我自己,我根本不上学。”
  “不上学干嘛呀?”
  “干嘛不行?!流浪远方,拣废纸卖钱,十五岁嫁人,可干的事多着呢!”
  “小约,你可是真的长大了。”
  “才发现呐?!不过,您别太当真,我在我班还算是思想幼稚的。”小约说得十分得意,“我们最成熟那主儿说,她最渴望喜欢她的男人用鞭子抽她。”
  “什么?”
  “哎,你别喊,也别跟别人说。她让我跟任何人都不说的。这完全是心里的秘密,让我一不留神给抖出来了。”
  “好吧,我不说,不过你没这么渴望吧?”
  “我的渴望不都跟你说了么,大不了就是拣拣破烂儿什么的。反正是没有压力就成。”
  “你在学校觉得压力大么?”王一认真地问。
  “有点儿,不过,我同学讲话儿了,中国人民谁没有压力啊?”小约似乎不愿就这个话题深聊,便说,“妈,这玫瑰一买多就俗了。”
  “什么意思?”
  “人家买玫瑰只买一支。”
  “那是因为兜里没钱。”
  “行了,你可别像我爸似的,总以为别人没钱。”小约看一眼王一又说,“我班有个男生存了十二万块钱。他让我看过存折,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他说,他爸给他娶媳妇儿的。”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你转个学校?”
  “行了,我这个学校已经够好了。”小约说完回自己房间去了。她还得拿出一些时间准备明天的功课。王一心里很疼女儿,但又不能下决心让她去流浪或去拣破烂儿。似乎有一种潮流,即使她是一个老师,仍旧觉得并不十分健康,学生应该这样学习么?但她不敢让自己的孩子脱离这种潮流。这本身已经够吓人的了。
  王一收拾完一切,便到卧室里倚在床上,听小录音机。她怕音响影响女儿学习。她拿起波伏瓦的《女宾》,接着读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惯好不好,她常常同时读两本或是三本书:临睡时读的书放在床头;上班空闲时间读的书放在皮包里;工作需要必须读的书放在案头。她换了一盘磁带,是澳大利亚“三兄弟”演唱小组。她最喜欢他们的一首歌叫《阳光》。波伏瓦的《女宾》是她读得最慢的一本书,她常常无故停止阅读,陷入对作者波代瓦的种种猜测中。因为这故事来源于波伏瓦的直接经验。最困扰王一的是,一个女人,无论波伏瓦,还是一农妇,能对丈夫的情人产生理解。她觉得这很了不起,但没把握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想到这儿,她庆幸自己没碰上这样的事情,又想想自己的年龄,乐观一点儿想,恐怕有生之年碰不上了。尹初石或者她,她都认为太老了。
  电话响时,她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即将九点,她想一定是丈夫打来的。
  “喂。”她已经听出是康迅有外国味儿的汉语,但还是等他问完话才回答,“我就是。你好。”
  “我是康迅。”
  “我已经听出来你是康迅了。”
  “我的外国味儿那么重么?”
  “不,只是一点儿。你想问我哪一种动物的叫声?”
  “什么?”
  “仿声词。”
  康迅没有笑,也没有回答。王一感到康迅遇到了汉语以外的麻烦事。
  “我现在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太晚?”康迅声音有些低沉地说。
  “不。”王一关掉了录音机。
  “刚才是‘三兄弟’小组的歌儿吧?”康迅问时,思绪完全没在这个问题上,这个王一已经感觉到了。
  “是,你怎么了?”
  “我很想见你。”康迅声音很小,好像说之前,已经知道这要求很过分。
  “出什么事了?”王一关切地问。
  “我收到一份电报,五分钟前。她丈夫死了。”康迅说。
  王一考虑了一下,说什么话安慰康迅是适宜的。最后她只说了句“我很难过。”
  康迅在电话里半天没说话,王一很着急,她问,“你还好吧?”
  “我很难过。”康迅说着有些哽噎。
  “我能理解。”
  “可我自己理解不好,我恨他。我甚至高兴他死。”康迅的最后一句话是用英语说的。
  “可他是你父亲。你想回去么?”
  “电报里她告诉我,不希望我回去。”
  “你要我去看你么?”
  “这对你太不方便,是吧?”
  “对,有一点儿。我女儿一个人在家。”
  “不,你别担心吧。我已经给你太多麻烦了。”
  “没什么。你一个人在国外,不容易,我在美国有过体会,有时候非常需要帮助。”
  “是的,”康迅说着哭了。
  “嗨,康迅,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房间里。”
  “你离开那儿,到外面走走,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听听街上别人的说话声,多走一会儿,然后回去,洗个热水澡儿,睡一觉,明天你是一个老师,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你呐!”
  康迅没有回答,他的心情被王一劝导他的话改变了,猛然从悲伤冲入激动。电话另一端的温柔娴淑的女人,是他渴望找到的。
  “你在听么,康迅?”
  “好的,我出去。后天你有课,是吧?”
  “对。”
  “后天我没课,后天见。”
  “好的。”王一挂断了电话,呆坐了一会儿。她为康迅难过,觉得男人无助时像个孩子。
  尹初石没有想到他的大丈夫气概竟也如此短命,回到办公室不久,他便发现自己依旧沉浸在与小乔分手前的状态里。他想起她说,“抱抱我”,便喉咙发紧,可他却不断地想起这句话,和小乔说这句话的表情。他试着跟同事聊聊天,可是同事很快指出他常常走神,接着便开他的玩笑,问他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
  “见你的鬼去吧。”说完他离开办公室去找主编谈一件业务上的事。走在走廊上,他想刚才的这句话说给他自己很合适。
  他没敲门就推开了主编秘书的房门,他多少有些神情恍惚。
  “对不起。”他拉开门看见新闻部主任的手正按在主编女秘书的胸上。他道歉之后很快退出来了。很显然主编不在。
  他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刚消失的一幕情景加重了他的心神不宁。如今还有不跟妻子以外女人调情的男人么?他做不出否定的回答,他见到的听到的实在是太多了。那为什么他要小心,而且因为小心错过一个这么迷人的姑娘?也许她和别的想得开的女人一样,也许她根本不像我想的那么“危险”,也许她懂得极好的分寸,也许她了解婚姻之外,男女游戏的规则……也许……也许啊!
  他找出小乔的名片,拨通了她家里的号码。
  “喂。”小乔的声音一响起,他立刻按断了电话,然后他背上摄影包离开了办公室。
  人也许只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战胜一次欲望。
  小乔站在门口,礼貌地请尹初石进来。小乔突然的冷淡,使尹初石感到后悔又一次来到这儿,但他没有理由马上退出去。
  “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尹初石坐好后说。
  小乔依旧站在卧室的门旁,就像刚才她站在那儿说“抱抱我”一样。她不说话,眨动着眼睛看着尹初石。尹初石低下自己的目光,他觉得小乔眨眼睛,噘着嘴唇的诱惑不亚于那声“抱抱我”。
  “我希望我刚才不太礼貌的离开没让你产生什么不好的感觉。”他说。
  “为什么离开呢?”
  “你知道我结婚了。”
  “我早就知道了。”
  “我妻子人很好,我们结婚十三年了。我还有个女儿。”
  “你想说你很幸福?”
  “我应该这么承认。”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小乔问。
  小乔的提问让尹初石狼狈到了极点,他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他说:“是啊,问得好。我想我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来了。对不起,我走了。”尹初石说着站起身,像个受委屈但却不争辩的孩子。
  “不。”小乔几步跳到尹初石跟前拦住他。她抓着他的衣襟。“别走。请原谅我刚才的话伤了你。可你刚才莫名其妙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快要死了。”
  尹初石一动不动站着,任凭小乔摇晃他。
  “相信我,我能理解。你知道我爱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可你害怕破坏你的婚姻,我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会尊重你的婚姻的。我不会要求很多,不会的,我只要你拿起我对你的爱。”
  尹初石依旧山一样地站着。
  “相信我,我不会破坏你的婚姻。别害怕,抱紧我,抱紧我……”
  尹初石缓缓地抬起手臂搂住小乔,让小乔的身体轻轻地贴近自己的身体。他们像两朵轻轻碰撞的云,突然跌落到了火山之上。他们发疯地拥抱,使出了全身心的力量,就像云融化在火山口一样,他们彼此吞噬了对方。
  他们这样拥抱了好久,然后小乔抬起头,踞起脚,将唇靠近尹初石的脸。她轻吻着,她的吻若即若离,掠过他的面庞,延伸到他的喉节,转而是他的耳廓。她那么轻柔,以至于让尹初石恨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解开他的外衣,把它扔在地上。她的脸在他的衬衣上摩挲着。她喃喃地耳语着,“你知道那天你穿的衬衫么?”
  尹初石费劲地摇头,他觉得自己快僵死了。他还从没如此享受过一个女人的爱抚。
  “就是这件。”她解他的衬衫钮扣。
  “我不知道。”
  “这是缘分。”她把手c进他的衬衫,在他的肌扶上温柔地抚摩。她的手有些凉,他想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她的手移动得很慢,好像在为每一寸它还没有到达的肌肤制造悬念。她脱了他的衬衫,然后是他的裤子。她好像把自己隐匿起来了,丝毫没让他感到窘迫和不安。他觉得一切都那么自然。当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小乔面前时,他感到自己的心颠簸在一片遥远的海上,再也不属于自己。他觉得胸腔里逐渐燃烧的烈焰,迅速在他的身体蔓延,加大着皮肤之下的压力。她在吻他,从他的肩胛,像顺水的帆船,一路向下。他要停止这一切,他感到自己被这从天而降的激越充胀起来,就快无法呼吸了。他跪下,把也跪在地上的小乔抓过来,将她丰满的唇吞入口中。这嘴唇是他见到小乔之后的第一个渴望。
  他激烈地狂吻,他感到自己的唇已经开始发疼,但他不要挪开。他把手c进小乔的头发,用力将她推向自己。一阵又一阵的心悸让他的身体颤栗。他张口咬住小乔的下巴,她的鼻子,她的耳朵。他觉得从前他根本没真正理解接吻所意味着的一切。
  小乔突然挣脱尹初石的亲吻,拉着他奔向卫生间。她打开淋浴,最初的凉水让尹初石打了个寒颤,但温热的水接踵而至,从他们的头上流过。他们对面站在水中,闭着眼睛倾听对方的呼吸。过一会儿,尹初石动手脱小乔已经淋湿的衣服,但依旧闭着眼睛。
  当他们都像初到人世那么赤l时,他们缠绵地拥抱,感到相识已久的亲昵。水从他们的侧面流下去。又从他们的另一侧面流下去,水流啊流啊,却永远无法熄灭激情。
  小乔突然关上了淋浴,她跪下亲吻尹初石。尹初石惊恐地将双手举向半空,好像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中无法站立。他试图抓住一个东西,才不至于被这样的亲吻融化,但他只抓住了自己的呻吟……
  他拉起小乔,一路亲吻着向卧室移去。这甜蜜的路程漫长遥远,可谁在乎呢?小乔躺到厚垫上,像垫子上的一个美丽图案。她朝尹初石伸开双臂,“来吧。”她说,“来吧。”
  在他最初进入的瞬间,他的激动让他自己觉得陌生。他觉得自己在被蚀掉,却有一个声音在他体内轰鸣“我爱她,我爱她”。他明白了许许多多。为什么人们说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不为什么,他知道,这以前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他突然觉得奇迹相伴而生,他居然能和一个女人如此融合一处,甚至感到灵魂也粘在一起了。他忘了所有的技巧,忘了也该把她带向那个最后的高峰,忘了他是男人,要关照女人。他好像什么都忘了,但那持续的昂奋并没有因为遗忘而减弱。他感到小乔的手在用力抓他。他知道她伴随着他。他说,“跟我一起来吧。”他看见小乔全心全意地点头。
  他闭上了眼睛,拉着小乔一起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安静,一切都那么安静,甚至也很难察觉呼吸的声音。他们并排躺着,手拉着手。
  “刚才我觉得好像和你一起死掉了。”他说。
  “为什么会想到死?”小乔问。
  “也许是因为太美好了。”
  “为什么不让我们永远留住它?”
  “也许死亡才能留住美好。”
  “别这么说,我爱你。”
  “要是我明天死了,再不会感到遗憾了。感谢上帝,他让我拥有的太多了。”
  “你能为我而死么?”小乔伏在他身上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但他心底的声音坚定而大声地说:我能!
  于是他点点头,丝毫没想过恐惧。好像因此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而这死亡就近在眼前,他也无法驱逐刚刚消失的美好。
  王一一直没睡,听见尹初石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她看看表,十点一刻。她等了一会儿,没见尹初石进来,这和他平时总要先打个照面的习惯相反。很快,她听见卫生间淋浴的声音,不免心动了一下。他们要在今晚做a的,是“新婚之夜”美好传统的延续。
  她拿着丈夫的浴袍走到卫生间门口,门被c上了。她敲了一下,门打开了,热气扑面。
  “我也想冲个澡。”她说。
  “我马上就洗完了。”尹初石从妻子手里接过浴袍。
  王一回到卧室,丝毫没有多想,因为丈夫已经很长时间不再和她同浴了,他总是强调女儿会怎么想。王一认为这样的考虑是有道理的。但她仍旧时不时地想和丈夫同浴。
  尹初石回到卧室时,招呼王一快去洗澡,他说这会卫生间很暖和。这之前,他已经把自己脱下的衣服塞进阳台的竹筐里了,他希望王一很快就会开洗衣机洗那些衣服。王一去洗澡了,他躺在床上觉得每根骨头都那么舒服。“做男人有时真他妈的不错,”想到这儿点上一支烟,“这一辈子还要什么呢?不过是些美好的瞬间,也许就够了。”
  王一回到卧室,问他是否吃过饭了。他说吃了,接着王一问他去哪儿了。
  “疯人院。”尹初石自己都奇怪他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去哪儿干嘛?”
  “想搞点照片,疯狂面孔写真集。”尹初石说着自己也笑了,“所以一回来就先冲了个澡。”
  “有什么感受?”王一问。
  “他们是一群感情激越的人。”尹初石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在撒谎,但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敏感了。他曾多次对王一撒谎,当然是因为别的女人,否则他从不撒谎,大多时间很麻木。昨天他很敏感,也许是他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女人,因此也很长时间没再撒谎。有时他也问自己这是不是很无耻,但随后他总会得到安慰:他是不想伤害妻子,因此才撒谎的,至少动机是好的。这表示他爱,他在意自己的妻子,而他又非圣贤。但他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从不撒谎。比如,那些女人问他爱不爱妻子时,他总是不含糊地说爱。爱不爱问话的女人呢?回避不了的时候,他说还不知道。他觉得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不撒谎,让他有种很君子的感觉,就像在妻子面前撒谎一样。
  “你没疯吧?”王一打趣地问。
  “快了。”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同时扭头看妻子,她正脱去她的浴袍,洁白身体像一道白光一样,刺中了他的心,他朝妻子伸出双手。
  王一躺在丈夫的怀里,沉浸在丈夫浴后的体味里。她伸手去抚摩丈夫赤l的小臂,而后扯下他的睡衣,将双手探向他的双腿。他一动没动,尴尬地忍受着自己身体的无可奈何。他觉得难过极了,甚至有些悔恨今晚去找了小乔。今晚他无论如何应该跟妻子在一起的。他把妻子紧紧地搂进怀里,低声说:“我有点累,过一会儿。”
  “明天吧,你累了,我们睡吧。”妻子马上拿开自己的手,体谅地为丈夫盖好被子。
  “你真是个好妻子。”尹初石说这话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歉疚。“嫁给我你后悔了么?”
  “没有。”
  “我不是个好丈夫。”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不晚么?”
  “你真的是个好妻子。”
  “你也是个好丈夫,你给我安全感。我知道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撒下我一个人的。女人还要什么呢?”
  他又一次紧紧地抱住妻子,并在心里问自己:“我能从此再不去找小乔么?”
  “我不能。”他在心里回答。他为自己的回答恨自己。可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七
  康迅没来上课,王一多少有些担心。上课时她想下课后去看看他,可还没等她离开教室,一个金发留学生交给她一封信。她说,是莫里斯让她转交的。王一反应了几秒钟,才想起莫里斯是康迅的英文名字。同时她也想起来这个看上去眼熟的姑娘,是那天叫康迅去接女朋友电话的那位。
  学生陆续离开了,王一坐在教室里打开信。上面写着英文,是用打字机打的,最下面是康迅的中文签名。
  “亲爱的老师:这是我第一次旷课,我是指您的汉语课,也可能不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把握保证自己总能平静地坐在学生的座位上,而不是站起来,毫无缘由地走近你。我想离得近些,很近,看着你的眼睛,它们是褐色的。有时我觉得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下课铃声便响了。
  当然,今天的下课铃声还会准时响的,但我还是决定逃开。我想,还是先给你封信好些,我不是中国人,对中国的许多事也不能像中国人那样透彻地了解。我担心,或者说我害怕我对你的感情不能带给你完全的幸福,相反让你因此遭到痛苦,这是我最不希望的,也是无法忍受的,但我的确已经爱上你了,在看见你最初的几分钟里。
  我知道你有丈夫,也许也有孩子。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应该有人爱你,需要你。这我能猜得到。
  我会遭到拒绝的,无论我醒着还是睡着,都无法赶走这念头。你甚至可以不加任何解释地拒绝我,我能理解。只是请别那么快拿着这封信找到我,告诉我不行。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过渡一下,让我的错觉留得稍久些:你喜欢我,你没有回答是因为你在犹豫,你不是幼稚的少女。
  我从没在森林公园碰见过你,但我凭直感知道你常去那儿,而且是一个人。我看得出你和自然的东西有种天生的联系。永远也别斩断这联系,因为这是你可以永生依赖的。对于女人而言,这不同于爱情;对于男人来说,这不同于信仰。自然像时间一样超出了前面的两样东西。如果我走进森林公园,而你刚刚离去,我会从空气中发现你的气息,也能从林子的那些空地上感觉到。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一点也没夸张。爱情就是要把人变成这样的。那间教室已经让我领会这些。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否则,我永远也无法结束这封信。感谢你电话里你鼓励我的那些话,它们像阿司匹林一样好用。我已经给母亲写了信,也发了电报。在信里我告诉她,我愿意试着去理解,她为什么没离开她丈夫,也想为此原谅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她没离开他,也许就该成为我原谅他的理由。我的母亲也会感谢你的,她会从我的信中第一次发现,她儿子的心中充满了爱。
  这和你有关系。
  还要请你原谅的是,我用打字机写了这封信。你知道,我是多么愿意用手写这封信,就像愿意在一个使我得到整个世界的契约上签字一样。但我的手写体很乱,很不好认,包括我的同胞在内,也很不容易认清。我怕因此在你我之间产生误解。我一直认为误解比仇恨更可怕,也更有力。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再见。
  m。“
  信和王一的手一起垂落下去,教室里空无一人,阳光寻着一个优雅的角度照s进来,偶尔有风声,伴着干枯树叶的响声,秋天已经在这里了,王一的心仿佛还滞留一个遥远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看情书,当然是写给她的。与丈夫谈恋爱时,因为住在一个城市,也没有长期分离的时间,因此从未写过信。王一甚至没去想想这封还捏在她手里的情书是有怎样的份量,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后果。她像初次放舟海上的女学生,无法自持地陶醉其中。一个女人第一次看写给自己的情书,很可能还是最后一次,为什么要用风浪搅扰她呢?让她只看见蔚蓝的海面映着太阳的光辉,哪怕只有一会儿。
  她终于把信装回信封,又装进自己的皮包。她好像不能将这封信跟康迅联系起来。在已经建立的印象中,康迅似乎还是个有些幼稚的小伙子。这封信里那么优美,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一个男人深藏心中的情感,既不乏热烈,也不乏深情。要是所有的男人都会这样表达自己的爱情多好啊!想到这儿,她轻轻摇摇头,提醒自己已经在为全世界c心了。但这信的确是康迅让那姑娘交给她的。王一心乱了。
  王一拿着康迅借给她的那把伞,来到他的房门口。她轻轻敲了几下,没人应声,门却开了一条缝隙,原来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房间里没人。她疑心自己走错了,但马上看见了一面墙壁一样大的压膜画儿,辽阔的绿色牧场,羊群还在远处,但看得出正朝这儿走过来。绿色的画面让房间充满生机,王一使劲嗅嗅,并没有草原的味道。
  她把伞放在身旁的一个杂品架上,并没有再向前迈一步。她站在门口,好像这就不算擅自闯入别人的房间。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的陈设,巨幅牧场画下面是一个单人床垫。对面是在中国任何一个廉价家具市场都可以买到的那种三屉办公桌。桌子的右角上有一只体积很小的打字机,此外是一些别的文具,桌面上东西不多,也不凌乱。桌子旁边是一个木头简易书架,也有一些中文书。书架上面是一个小提琴盒子。地上铺着草编地毯,窗户敞开着,房间里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也许是因为窗户总是开着的。王一想,这陈设无法让人相信主人曾经在监狱呆过那么久。
  王一离开康迅的房间,将门用力带紧。她走近楼梯时,发现给她信的金发姑娘正倚在楼梯对面的墙上吸烟。王一笑着跟她打个招呼。
  “你好,老师,我叫珍妮。”她主动介绍自己。“我能跟你谈几分钟么?”她转而又用英语说。
  “当然。”王一说。
  珍妮左右看看,问王一可不可以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现在没人。王一来到珍妮房间,发现是两个人合住。珍妮说,“莫里斯是外教,应该住对面的楼,但他喜欢住这儿。”王一听她这么说,知道她看见自己进康迅房间了。
  “康迅去哪儿了?”王一直截了当地问,她觉得这样好些。
  “是的,他没去上课,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今天上午他肯定没课。”珍妮的英语没有明显的口音。“他给你的信上没说他去哪儿了?”珍妮又问。
  王一觉得这样的问话有些不友好,便说,“信跟他去哪儿没关系。”
  珍妮又点着一支烟,没再说什么。王一有些发烦,珍妮请她来难道只是为了观赏沉默?!“有事么?”她问时尽量把语气放平。
  “您想如何回答他的信?”珍妮问。
  “你知道这信?”
  “我早就知道,从他离开康妮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的学生或是他的老师,或者大街上碰到的一个女人,反正会有一个女人。”
  “怎么样?”
  “他爱上了。”
  “你认识康迅很久了?”
  “对,在大学时就认识了。”
  “你很了解他么?”
  “不。”珍妮看一眼王一说。
  “我对他也不太了解。”
  “除了他去过监狱?”
  “对,他跟我说过这个。”
  “对,他跟谁都说,好像这是了不起的事。”
  “也许这不该受到责备。”
  “也许,但他在炫耀。”
  “炫耀进过监狱?”
  “这是他的特点。”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别让他伤害你,这样,你也就不能伤害他。”
  “他为什么要伤害我?”
  “因为他爱上你了。”
  “我不懂。”王一说得很认真。
  “我也不懂,但我凭感觉就能知道,他总是从那些爱他的女人那儿逃开,康妮就是例子,最终呢?他爱上的女人也会像他一样离开的。这就是他的命运。”
  王一没说什么,心里她对珍妮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她觉得这个坦诚的姑娘也爱上康迅了,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女人伤害他。王一很感动,刚才还主宰着她的迷乱,这会儿逐渐散开些。她不想再呆下去。临告别时,珍妮嘱咐王一,不要对康迅提起她们见面的事。王一认真地答应了。她没有想到,这个比她小七岁的珍妮,在这一切都平息之后,竟然成了她最信赖的朋友。她离开中国以后,王一的生活突然变得沉重,因为她不愿对另外任何一个人倾吐往事。而那些“往事”现在正在发生着。
  王一走进森林公园,魔法好像随便飘来的一阵风,一瞬间便让王一有了那么强烈的直感:康迅也在这里。王一站在公园空场上,面对两条分开的路,她没了主意。向右的路是她回家的捷径;向左可通过一个十分幽径,有许多古柏的区段,人们常常习惯叫这里保护区,因为那些古柏是被保护的珍稀树种,按照习惯,她要走右边的路;按照心情,她不知所措。她想走右边的路会错过康迅的。这想法不管从何而来,出现在她脑海时,首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原来自己是希望见到康迅的。
  她并不急于回家,但她选择了向右的回家捷径。她走得很慢。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该考虑一下怎样回答这封信。拒绝是肯定的,但怎样拒绝才不至于使康迅受到伤害呢?已经有零星的叶子提早离开了枝杈,落在地面上。王一踩上一片这样的落叶,心里一阵难过。没有任何可能,让她的拒绝不伤害康迅。但她不能接受这份感情,她想,这是不言而喻的,她是母亲,是妻子。她甚至没去想为什么不能,不能就是不能。这听上去一点也没道理的理由,在王一身体像一种永远发生效用的抗体,自动拒绝着婚外恋情。有这样抗体的已婚妇女,绝不止王一一个,可以成百万成千万地列成有气势的方阵,和时代一起向前。
  她又从皮包里掏出那封信,她想现在再看一次。如果她拒绝,这封信迟早是要还给康迅的。她找到一个空着的长椅,背对道路,面前是一片灌木丛,随时都有可能,从灌木丛中走出几对情侣。她又把信放回皮包,并不是因为怕人撞见她偷偷躲在这儿看情书。她已经泪水涟涟了,心底里一个那么强烈的声音撞击着她。她喜欢这个给她写信的人,尽管他是个外国人。她把头仰向蓝天,天空被树木分割着。她像被人错怪的孩子,感到委屈。她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刻薄地对待自己?当然不要接受这份情感,但是可以一个人暗自里想想,海明威不是说过,想想也是很好的。如果她一个人坐在森林公园的长椅上,想想她喜欢的另一个男人,会妨碍丈夫、女儿,以及由他们共同组成的家庭么?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既然不会,为什么不打开感觉的闸门,让自己明白,喜欢他什么。也许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拒绝。
  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到椅背上,双手抱着皮包,康迅的微笑马上浮现在她的脑海。他的微笑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也许她最初的喜欢就是从他的微笑开始的。他的眼睛,噢,不,她宁愿先越过眼睛,因为它们是蓝色的。他的鼻子算不算希腊似的?也许他祖上有希腊血统,他的鼻子直直地向下,正面你无法看见鼻孔,很完美,是么?对,是的,鼻廓也不是很大。他的嘴,薄唇阔嘴,很适合抿嘴微笑。他的头发是褐色的,他不十分高大,一米七十八?差不多。他体魄健壮,什么人都会相信他有力量,发大水,他会把困在树上的老太太抢到船上;地震时,他会背上三个孩子逃离危险地段;在街上遇到坏人,他不会因为胆怯而绕开。他很善良,认识他不需要太久,便可以发现这一点。她想起他们在教室里交谈的时候,她能感到他散发着的东西,它像一种场,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全。无论他们谈论的话题是什么,在这个场内,误解变得很难,领会对方又是那么轻而易举。她第一次不担心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说错了什么,即使说错了,好像也没什么。她认真地回忆与丈夫的共同生活,还从没让她有过类似的感觉。他站在她背后,也往窗外看时,雨还没下,但她觉得他的身体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她能那么具体地感受温暖的全部涵义。
  跟他在一起,她觉到安全;跟丈夫在一起,她也有安全的感觉。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她一时想不清楚,但这两者肯定不同,她这样认定。她起身离开长椅,终于能够像往常一样从容地朝家走去。她觉得周围的一切,哪怕是往日的一片旧叶子,都有一种让她觉到陌生的新面孔,似乎在提醒她注意,生活随时都在诞生美好的东西。她以为她找到了一条适当的路,面对康迅,那便是先不理他,像平时一样对他,像没读过这封信一样。
  她应该回到刚才离开的道路,并沿着它一直走到公园的东门。但她没有,她向前,绕过灌木丛旁边的一条小径,她想在这之后,再返回刚才的路上。在她快要离开小径时,灌木丛已经极为疏朗了。她能看见不远处一棵老柏树下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对男女。男人背靠老树,坐在地上,他侧对着王一的方向,他的腿上坐着一位与王一年纪相仿的女人。王一多看了一眼,她想不好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还能在公园里坐在男人的腿上,这并不寻常。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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