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激情》第 4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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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王一回到家中,有些坐立不安。公园里的事让她感到十分为难。她想,这差不多是几十年来她碰到的唯一道德问题。她甚至觉得如果碰见的是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也许会容易些,至少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她完全没了主意。告诉吴曼,她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同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别人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怎么应付的?大多数是不告诉当事者,但却四处传扬。这种做法是王一所不耻的。她承认,吴曼并不是她十分知心的好朋友,如果她是自己的好朋友,也许在公园的当时,她会走过去指责贾山,而且毫不犹豫地告诉吴曼。
  王一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她忘记了康迅的信和她自己的感情波动,贾山的所为对王一触动太大,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憎恨这一切:男人有了外遇之后,回家与妻子吵得一塌糊涂。她觉得后者比前者更恶劣。想到这儿,她很同情吴曼,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将她看到的事告诉吴曼。
  电话铃声响了,打来电话的人竟然是吴曼。
  “你在哪儿?”王一连忙问,她想此时吴曼正在接近那棵老柏树。
  “我在家。”听吴曼这么说,王一松了口气。“你晚上有事么?”
  “没什么事。”王一说话时,才看见压在电话机旁边的便条,是丈夫留下的。“等一下,”王一说完瞄了一眼条子,“对,没事。我刚才看见初石留的条子,他临时有事去龙城了。”
  “那太好了,来我家吃晚饭吧。给小约留个条儿,让她放学也上来吃,你就别做了。”
  “好吧。”王一答应了。
  王一被吴曼让进屋之后,马上觉到周围有些异样。她仔细看看,发现是厨房与厅房之间铝合金玻璃拉门上的玻璃被打掉了。吴曼阻止王一脱鞋,她说,进这个家的人永远都不要再脱鞋,因为地上不知道有多少隐藏起来的碎玻璃。王一听她这么说,才发现厅房与起居室间的拉门也是如此。
  “什么时候?”王一问。
  “上午。”吴曼满不在乎地说。
  “为什么?”
  “为了进出方便。”吴曼口气依旧,王一猜想吴曼故意表现,以此掩盖内心的痛苦。
  王一不忍心穿鞋踩在吴曼家的地毯上,但吴曼执意要她这样做,她说,除了上床,任何地方都不必脱鞋。王一说,这让人感觉世界末日到了。吴曼说,世界末日也许真就不远。谁能肯定自己皮囊下没有癌细胞?
  “你要是能相信我,就跟我聊聊,”王一和吴曼分别坐进对面的两个沙发中,“也许比憋在心里好些。”
  “我当然相信你,其实我一直想跟你处个好朋友,但我总觉得你不容易接触。说真的,我有点自卑,你们三个人都是学文的,而我是学医的,除了手术刀,我不如你们懂得多。你看我平时大呼小叫的,其实都是不自信的表现。”吴曼一口气说了很多,让王一很感动。
  “以后你可别这么想了,我这人不太爱交往,但也不自信。”王一转了话题,“你和贾山到底有什么矛盾啊,为什么总这样吵?”
  “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吵架都是为j毛蒜皮的小事。”
  “不能谈谈么?”
  “能谈,有时一谈谈一宿。谈好了,就觉得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吵架了。不出三天,因为p点儿事,又吵了。”
  “性格合不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觉得也不是这个问题。我们情趣相投,喜欢玩,喜欢疯,喜欢开玩笑,喜欢吃一样的东西,反正我挺喜欢他的性格的。要是性格不合,我们在床上也不会那么好。”吴曼说的时候十分淡然,好像在谈论她妹妹的婚姻,这多少有点让王一吃惊。
  “你们的生活很有激情。”王一说。
  “对,但激情又能维系多久?”吴曼说,“激情就像新鲜水果,也会腐烂。”
  “怎么了?”王一问这话时觉得自己有点虚伪,明知故问。
  “我从没对人说过,一年前,贾山就向我提出离婚了,我一直没同意。”
  王一等着吴曼说下去。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同意。我问他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他说有过,但现在没有。我告诉他,他跟别的女人怎么样,我不管,但不同意离婚。我不离婚,他就得做我丈夫,尽丈夫的责任。他也没反对,我们这样过了一年,他也不反感我,一切好像也没什么变化。我甚至怀疑他说的那些女人,不过是幻想。”
  王一觉得开始把握不好吴曼的感情基调。她继续认真听她说。
  “其实,我说得轻描淡写,提离婚和从没提过离婚,对感情而言绝对是有变化的。我还是很恼火,也挺恨他,但不想离开他。后来,我们科的王大夫,是个男的,跟我年龄差不多,也结婚了。他跟我谈过一次,他是想提醒我注意自己的状态。他说,做医生总是神情恍惚,迟早要出事儿的。贾山从没给过我这样的提醒,他甚至很少过问我的工作。所以我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提醒。我当时就哭了。他问我怎么了,我简单说了我的状态。他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迟早都得做出决定,我说不知道该怎样决定。他说我缺乏一个准绳,去衡量这个婚姻是否具有保留价值。他要我只凭一点去衡量,看丈夫是不是尊重我。”
  “他没说是不是爱?”王一问。
  “他说,爱跟婚姻没关系。”吴曼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这家伙可真是把我给‘提’醒了。我花了一个月时间苦思苦想,结论是贾山根本不尊重我。”
  “你能保证这结论下得不草率?”
  “有什么草率的?事实比什么都有说服力。我发现,咱们家不要脸的事全是我去干。比如说,求人办事了,跟邻居借东西了,跟人说小话了,数不胜数。有一次,我们去听室内音乐会,票卖完了,他让我站门口堵剩票,他他妈的跑一个旮旯儿抽烟去了。还美其名曰,女的好办事。票堵到了,可那场音乐会我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现在我才明白,我那时觉得不对劲儿,就是因为没发现,让人当傻瓜用着,自己还没发现。再有什么逛商店时,给我开个门儿,坐公共汽车给我让个座儿,诸如此类吧,这类事不能说没有,不过稀少得跟珍稀动物似的,今天我还能举出一两个例子,真说明我记忆力非凡。还比如,去什么地方玩,我想去他不想去,那肯定去不成;他想去我不想去,最后肯定去了。他想去,他也会说,三说两说,也不知道从他几姥姥那找来几条人都听不懂的理由,让我觉得不去不好,不去非常不好,迷迷登登地就跟他去了。他要是不想去,他就能让我觉得坏人才去呢。最后还加上一句,要是你真想去,我陪你。我现在回想他这样说话,就能听出弦外之音了,就跟说,你要真想当坏人,我也拦不住你。我智商肯定高不了,这么明显的事,我这么大岁数才绕过来弯儿。我想,也许学什么的也斗不过学文的。”
  “你也别太绝对,也许别的方面能……”
  “能什么呀?”
  “也不能太在意小节。”
  “为什么不能!我就是在意小节在意晚了。飞来一颗子弹,他能替我挡住?就算他能替我挡住,这类事,一辈子有一回没有?况且,他还许把我推到前面挡子弹呢?古人就说,干不了小事的人,也于不了大事。哎,你说,王一,谁家过日子总有大事啊,今天着火了,明天撞车了,哪有啊?!”
  “你觉得他爱你么?”
  “不尊重我怎么能爱我?!”
  “你说的,还是那个王医生说的?”王一问道。
  “他说的。”吴曼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不可能!”吴曼果决地说,“他这人冷血,他连自己都不喜欢,我保证。再说,就是他喜欢我,我也不会动心的。要是这世界只剩他和贾山,我宁可守着贾山。那家伙体温肯定都比别人低。”
  “看来,你也想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
  “你跟他提了?”
  “对,这就是结果。”吴曼说着指指那些没玻璃的拉门。
  “他砸的?”王一奇怪,“他不是先提出离婚的么?”
  “我也帮他砸了,互相尊重呗。”
  “你们呐!”王一慨叹,“我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行了,去他妈的吧,总说这些多没劲,咱们弄饭吃,我还有一瓶好酒,rose,你尝尝,不喝光看,就赏心悦目,颜色好极了。”
  吴曼去厨房弄菜,执意不要王一帮忙。她说,她买的都是“一烹得”,很快就能弄好。王一打开了电视,六点多了,是省内新闻时间。王一大声把正在播放的一条新闻转述给吴曼,市中心医院成功为一个老妇切除重四公斤的瘤子。“长在什么地方了?”吴曼大声问。
  “脖子上。”
  “不简单。”吴曼说着端进来两个凉拌菜。买现成的菜,至少色泽很好。
  王一整理茶几上的杂物,吴曼又回厨房去了。王一被电视中的另一条新闻吸引了,然后她去厨房,吴曼将刚刚炒好的牛r片盛到盘子里递给王一,王一端着盘子,并没有马上离开。
  “怎么了?”吴曼问道。
  “鼓楼百货商店失火了。”王一说。
  “严重么?”
  “五人死亡。”
  “烧的?”
  “挤的。”
  “天呐!”吴曼又接着炒菜,王一也将手里的菜放到茶几上。她走过去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等着吴曼进来,吴曼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她说,“现在我算是看透了,人呐,不能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她把两个盘子也放到茶几上,然后又去酒柜拿杯子。“人要是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太傻了。你看,除了你自己,这世界上指不定还有多少事要跟你过不去呢?”
  “是啊。”王一感慨地附和着,她想起了康迅和他的信。
  “而人呐,只有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差别在哪儿啊?差别就在你怎么活这一辈子,有时候还活不够一辈子。高高兴兴,让自己满意过一辈子,还是委委屈屈,让自己别扭地活一辈子,这就是差别。而且还跟别人没关系。高兴还是委屈都绝对是自己的事。你要是打定主意高兴,别人就没法儿让你不高兴。真的!”吴曼说着将c进起塞的锣杆儿软木塞拔出来,发出好听的声音,“呼”,仿佛两股气流向吴曼表示赞同,在空中打个响榧。
  “来,为好好活着,干一杯!”吴曼将酒斟好,递给王一。门铃响了。
  “可能是小约提前放学了,我去开吧。”王一把一口没喝的酒杯放下,去开门。贾山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会这么爽快给他开门,更没想到给他开门的不是吴曼。
  “是你,”王一很慌乱,她不知道公园里贾山是不是看见了她。“进来吧,这不是你家么?”
  “初石呢?”贾山走进门,随便问了一句。
  “出差了。”
  “你回家干嘛?”吴曼不等贾山说话,立刻严厉地责问。
  “跟你回来的理由一样。”贾山懒洋洋地靠在那些等待玻璃的铝合金框上。
  “少放p,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也许,这些“战争的遗痕”提醒了吴曼,为还隐藏在地上的无数碎玻璃碴儿,她不想向贾山表示友好。
  王一很尴尬地站在贾山旁边,吴曼走过去,伸手去拉王一,她的动作吓了贾山一跳,他本能地向后一闪。吴曼将王一拉回沙发“你接着吃,别让人倒你胃口。”吴曼对王一说,然后又说,“君子我做不到,但不动手我还是做得到的,所以你用不着那么紧张。真要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跟你动动手,你也有能力把我打翻在地,大老爷们么,怕什么?!”
  “好男不跟女斗。王一你慢慢吃。”贾山说着去了卧室。
  “别总忘不了夸自己,好像谁没见过好男似的。”
  “你少说几句吧。”王一劝吴曼。吴曼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贾山在卧室里翻东西的声音传过来。吴曼起身离去,王一只好也跟过去。
  “你要干嘛?”吴曼站在卧室门口厉声问道,好像面对一个擅自闯入的小偷。
  “找我的换洗衣服。”贾山故意说得真切,并且着重强调了“我的”“换洗”字眼儿,好像通过对这些字眼儿的强调,就能让吴曼明白,他不打算回来了。
  “你要干嘛?”吴曼果然察觉了贾山强调的用意。
  “换个地方呆呆。”
  “你休想。”吴曼大声说。
  “休想什么?”贾山问。
  “休想拿衣服!”
  “为什么我不能拿衣服啊?”
  “因为这些衣服不是你的!”
  “是谁的?”
  “是我丈夫的!”
  “我就是你丈夫啊。”
  “那你就得睡在我床上,哪儿也不准去!”吴曼笑嘻嘻地说,话音刚落,脸色马上转成铁青。
  “够了。”贾山也正色地说道,“外人面前你这么耍,过瘾是吧,真是可耻。”
  “你比我更可耻!”吴曼声嘶力竭。
  “行了,你们各自都少说几句吧。”王一劝解着。
  “我拿我的衣服有什么可耻?”
  “你凭什么拿衣服?”
  “你要离婚,我凭什么不拿衣服?!”
  “你凭什么都不准拿!”吴曼突然开始不讲道理,她气坏了。“要走可以,净身出户!”
  “为什么?为什么我净身出户?”
  “因为你是男人。”吴曼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轻蔑,语调也不高。说完,回到了客厅。王一看着贾山。贾山被吴曼的最后一句话击蒙了。他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是男人,就该被人理直气壮地剥夺一切。
  王一对贾山叹口气,因为公园里的一幕,王一也没兴趣安慰贾山。她回到吴曼身边,发现吴曼流泪了。
  门铃又响了,再也没人惊奇。王一和吴曼都知道进来的将是小约。吴曼擦干眼泪,抢在王一之前去开门。
  吴曼扶着小约的肩膀,将她推到茶几上的菜肴面前,然后动手替小约拿下书包。王一阻止她,“我们还是先回家吧。”王一说。
  “干嘛我一来,就马上走啊?”小约说着已经扔下书包。她左看有看,发现了拉门的玻璃都不见了。“吴姨,你们家要重新装修啊?”小约问。
  “没错。”吴曼将筷子递到小约手上,“我发现小约说话,吴姨最爱听。”
  “那是因为我幼稚。”小约又说。
  “这回你还爱听么?”王一问吴曼。
  “得品品味儿。”吴曼说着给小约夹菜。
  “吴姨,你又跟贾叔吵架了吧?”小约问得直截了当。
  “你说这话我也爱听,一点也不虚。就是吵架了。”
  “其实有什么好吵的啊。”小约一边吃一边说,口气也尽量模仿大人,“你们就是没要小孩,才总这么吵的。”
  “胡说八道。”王一先评价了女儿的说法。
  “为什么?”吴曼倒是很感兴趣。
  “生个孩子,忙得要死,洗n布,换n布,等你们把孩子养到我这么大,就不会吵架了,忘了怎么吵,你看,多划算啊,有个小孩儿管你们叫爹叫娘,你们还能白头到老,两全其美。说不定几全其美呐,好处数不胜数。”
  王一发现吴曼的眼睛放出一股骇人的亮光。她真担心吴曼脆弱的时候被一个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打动了。不过,女儿的话,的确也在她心里掀起不小的波澜,孩子有孩子的逻辑。
  九
  龙城东面临海,滩涂开阔平缓,是良好的天然浴场。夏季城里人满为患,当地居民甚至把自己家当成旅馆出租,多塞几张折叠床罢了。但一到秋冬季节,龙城的街道便疏朗得让人奇怪,人都哪儿去了?只有把一部分人强制集中在什么地方,不准上街,中国的城市才会人这么少,大街这么空旷。其实龙城所具有的城市规模,完全是因为夏季旅游才膨胀起来的。当地人口不多,加上地理位置偏僻,一般没有多少过往流动人员,因此除了旅游旺季,龙城给人的印象便是城市大于人口。
  龙城最好的宾馆,在市中心广场的东面,叫龙城宾馆。站在旅馆窗前看不见海,但打开窗户可听见涛声。“海离这儿可近了,顺大堤下去,拐个弯就到了。”四层的服务员刘小红对他们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看那女的,刘小红觉得这个女人的衣服款式是她从电视里也没见过的。刘小红说完,他们走了,男的四十岁左右,走在前面;女的要年轻十几岁,把手按在男人的肩上,跟在后面。他们是眼下这所宾馆里唯一的一对夫妇,很引人注目。
  这对夫妇离开后,刘小红便焦急地盼着赵春花来接班。因为赵春花休班,刘小红已经两天没见着这位好伙伴了。所以赵春花刚一露头,便被小红扯进402房间。
  “啥事儿这么急,老板要开除你了?”刚从农村进城不久,赵春花还没完全脱去乡音,尽管她总是跟着电视里的女人学习。
  “开除你吧。”刘小红无心开玩笑,她锁好房门,直奔柜橱。
  “这儿住人了?”赵春花看着房间里别人的东西问道。
  “一对夫妇。”刘小红打开柜橱,“你快过来,你看!”
  赵春花也惊住了:那么多漂亮衣服!两个正当芳龄,又初涉城市的姑娘,各扶一个柜门,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去触摸挂在衣橱里的衣服。刘小红还发现衣架也不是宾馆配备的那种,而是另一种泛着乌光的白铝的。刘小红拿下一件羊毛连衫裙,走到镜前,将裙子贴上自己的身体。“太长了。”她不无遗憾地说,好像此时她正在时装店里试衣服。
  “这一件呢?”赵春花又将一套毛料套装递给刘小红。刘小红接过套装,将毛裙递给伙伴。“这一件也长。裙子那么老长。”赵春花说,“你太矮了。”
  “我不矮,是她太高了。”刘小红说。
  “她多高?”
  “像个大洋马。”
  “哎,你来看这个。”赵春花拿在手上的是一件红色的睡裙,睡裙的料是素绉缎的,赵春花用手一摸,发出咝咝的声音,吓得她又将手缩回来了。
  刘小红端详着裙子上部的两条细肩带,“这裙子怎么穿出去啊?”她摸摸肩带,“肩膀胸脯儿都能露出来。”
  “人家就是露出来穿的,睡觉时候穿。”赵春花说完又将睡裙挂回去。
  “哎,你说,他们睡觉时,这女的穿这玩意?”刘小红好像要证实一下。两个姑娘互相对视了一眼,便放声大笑起来。她们尽情地把玩着这件袒肩露背的红色睡裙带来的愉快。
  “这是什么?”刘小红拿起放在柜角的一个小纸盒。
  “看不懂,都是外国字。”赵春花接过来摆弄一下。
  “打开看看。”
  两个姑娘看过之后,便再也不想逗留下去了。她们慌慌张张地整理着被她们动过的东西,尽量使它们恢复原样。然后锁上402的房门,回到服务台。本该下班的刘小红又滞留了一个小时。她们猜测这对夫妇的一切,凡是她们能想象的。因为实在也没别的事好做。也因为她们看见的那盒东西。这两个姑娘的年龄加起来才超过三十不远,她们都是第一次见着那盒子里的东西。她们绕来绕去地探讨它的用法,偶尔也关涉拥有它的这对夫妇的品德。她们想,随身带这玩意儿的人不太可能是好人。说来说去,她们都还是只知道小盒子里的东西叫避孕套,外国字写什么她们不管,反正这东西叫这个名。至于用法,似是朦胧着。
  赵春花查一下登记卡片,发现这个男的在省城的日报工作。她惊呼,她有个表姐夫也在这家报社上班。
  “你表姐夫叫啥?”
  “我得回家问我妈。”赵春花说完兴奋地合上登记卡片簿,一脸喜庆气。
  尹初石和小乔走在龙城的大街上,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们亲昵偎在一起的双肩上。尹初石感到由衷的放松和愉快。他已经决定将那件必须办的公事留到最后一天。
  小乔挎着他的胳膊,头不时地歪在他的肩上,指给他看她认为好看的街景。尹初石突然觉得女人真美好,这世界有时因为有她们才会让男人感到愉悦的气氛。
  小乔偶尔就要停下来,驻足看一分钟吸引她的风景,让自己在那片风景中沉浸一会儿,这其间她也要抓住尹初石的胳膊,像胆怯的孩子。尹初石发现这“风景”往往是一对老夫妇,缓缓地漫步,或是一对恋人忘情地依偎。他心里很是感动,但又十分害怕将这份感动传达给小乔。他最多能做的是,用那只没被小乔抓住的手,拍拍她的脸颊,提醒她奔向海边儿。
  小乔似乎并不希望马上就到海边,仿佛海边儿是他们这一幸福的最后场景,不必匆忙。她拉着尹初石去逛商店,买些有当地特点的东西,比如贝壳粘成的烟缸、首饰盒等。尹初石顺从地跟着她,昨天到达时的疲惫,已经通过一宿十分良好的睡眠祛除了。今天他觉得精力充沛,买什么,他都可以替她背上。他认为小乔是个出色的女人,他可以也愿意为她做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昨天晚上,他如醉如痴地吻着小乔,不仅因为小乔弄的假介绍信使他们同居一室,也因为在火车上,尹初石太多次望见小乔红润的唇,却不能在火车上吻一下。尹初石不希望这晚的缠绵在吻过之后打住,但小乔执意要他先去洗澡。当他洗完澡,便感到了困倦,年龄不饶人。他点上一支烟,等待小乔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但小乔却穿着睡衣睡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小乔将他的头抱进怀里,她说,她知道尹初石累了,她让他安静地睡觉。尹初石嘴上说不累,心里却感到温暖。多么可人的女人,他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他们终于来到海边儿,选择一块有阳光但能避风的地方,小乔从包里拿出一块台布铺在地上,陆续把包里能入口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手枕着自己的双手,仰面躺下。阳光、沙滩、大海,无人的静谧,身边的爱人,人还要什么呐?!小乔的思绪突然切入了这种满足,她想大声喊出来,感谢生活,也感谢造物主。
  尹初石的睑贴近她的脸,她用手拢过他的头。她深情地吻他,然后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情人。“这儿多静啊。”她停住又听听远处的涛声,“以后我们常来这里吧。”
  “好的。”尹初石说着又去吻她。
  “好像我现在让你做什么,你都会说,好的。”
  “好的。”
  “跟我结婚吧。”小乔说。
  “好的。”
  小乔笑了,她坐起来,看着尹初石渴望她的目光,那目光十分粘着。她想,女人控制了男人的欲望,便也能控制男人。
  “你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小乔说着会意地看一眼尹初石。
  “没错。”尹初石歪倒躺在小乔的腿上。“你脑子里有几个念头?”
  “两个。”
  “什么?”
  “跟你结婚,跟你睡觉。”
  “这么保守。”尹初石用自己的头去撞小乔的肚子。他的额头觉到了弹性。“你最喜欢的运动是什么?”
  “和气道。”
  “什么?”
  “一种日本的玩法。”
  “和气道挺凶的,你敢玩?”尹初石不相信。
  小乔把尹初石的头从腿上挪下来,放到地上,向前走几步,翻了两个漂亮的跟头。已经坐起来的尹初石看呆了。他朝小乔走过去,在快接近小乔时,突然拉住她,一个背挎,将小乔摔在沙滩上。小乔一骨碌爬起来,调整姿势,准备再一次接近尹初石。尹初石伸开双臂,像狂风一样将小乔紧紧地裹进怀里。他紧紧地拥抱她,甚至不能吻她。他抱得那样用力,好像分开一毫的缝隙他们就会消失在大海的远处。有一个划着小船的渔夫经过他们,起初他以为是一个人,因为发冷而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然后,他看见是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他笑着摇摇头。当他将船划出一段之后回头,那两个人还拥抱着,这一回他看得久一点,但未了依旧笑着又摇摇头。
  尹初石的手麻木了,它们放开了小乔。小乔热泪盈眶地看着尹初石,“我爱你。”小乔说。
  “我也爱你。”尹初石说。
  渔夫的小船越变越小了。
  两个相爱的人,激情也如潮水,涨起落下,叠现着美丽的起伏。阳光渐渐火爆起来,小乔脱了夹克衫,只剩下一个背心,她说她要把肩膀和后背晒成红色。她脸朝下躺下。尹初石的手忍不住又去抚摩她光滑的后颈,还有后颈上柔软的茸毛。
  “你刚才说结婚,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没结婚?”
  “没人要我。”小乔说。
  “我不开玩笑,我想知道。”尹初石也躺下,将脸凑近小乔的耳边。
  “我也不知道。”她说,想一想又说,“有一次差一点儿。”
  “跟谁?”
  “一个厂长。”
  “说给我听听。”
  “好吧。那次是我给一个朋友出苦力,拍一个专题片,也算是挣外快吧。拍的是一个与外资合资的企业,最后拍的是厂长讲话。我也是在这时才第一次见这个厂长。”
  “又是通过镜头?”尹初石打趣儿。
  “这次不是,这厂长就说了几句话。他挺年轻的,估计比我大五、六岁吧。是他开车送我们回来的。他的厂在建义,大约三个小时路程。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办公室主任。最后送我回家的。这一路上都是他开车,我坐在他旁边。我们没怎么交谈,一直在放音乐。办公室主任和别的人在后面谈的热火朝天。”
  “他的优点肯定跟我一样,傻。”
  “为什么傻?”小乔反问。
  “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自己愣不知道,这不傻么?”
  “他知道,分手时,办公室主任很热情地要把我送到楼上。我拒绝了。我走过去跟他握手,我说我想跟他单独谈谈。他问我能肯定么?我说能。他就让我和办公室主任都上车。我们去了一个高级宾馆,开了两个房间。办公室主任很识相,早晨也没过来打扰我们。就是那天早上,我拉开宾馆厚厚的窗帘,突然就想结婚,跟这个在浴室刮胡子的厂长。我跑过去问他能离婚么?他站在那儿,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说不能。然后我就走了。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奇怪的是也没再动过结婚的念头。”
  “跟初恋的对象也没想结婚么?”
  “别提他。”小乔突然恶狠狠地说。
  “为什么?”
  “他是个流氓。”
  “天呐,这我能理解,如今流氓已经不再是名词,人们把它当成形容词用,专门用来形容一种男人。”尹初石调侃地说,“他叫什么?”
  “什么意思?”小乔警觉地问。
  “也许我认识他,该防着流氓一点儿。”
  “李小春。”小乔说,“认识么?”
  “不。”尹初石说,“遗憾。”
  “认识他才叫遗憾呐。”
  “乔,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坦率地说这些会让我不舒服?”尹初石突然问。
  “是你让我说的。”小乔坦率地说。
  “我让你说你就说?”
  “那当然。你让我干什么我都干。再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不说就是了。这简单极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尹初石的夸奖十分真诚,他还从未碰见过像小乔这样毫无隐晦的女人。她的坦率让他心里敞亮,当然也有一点嫉妒的痛楚。
  “你老婆不跟你说她过去的事么?”
  “不多,她没什么过去的事。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是不是男人都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小乔问。
  “一般是,也不全是。”
  “看来我可以改邪,但却归不了正。”
  尹初石笑死了。
  “我说真的哪。我想跟你纠缠一辈子,再也不要别的男人。”
  “是么?”尹初石内心又一次感到恐惧。
  龙城之行的最后一天,他们又到海边儿散步。傍晚,夕阳已经落进海里了,海面一片沉重的铅灰色。明天下午他们将离开这里。尹初石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有些想回去,工作、王一、小约带来的正常生活秩序,让他想念;另一方面他也很难过,眼下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幸福,不忍心告别。还有,他也觉到了小乔的留恋,她比刚到时安静许多。有时,他们像夫妇或恋人一样,挎着胳膊在大街上闲逛时,小乔默默地走路,无声无息。尹初石问她怎么了,小乔说她只是在默默地享受这一切,能这样无所顾忌在地大街上闲逛,真幸福。有一天早晨,尹初石醒时,发现小乔在啜泣,他连忙问原因,小乔又一次说是感到幸福。她说,她醒来时发现他还在身边,就想哭了。
  尹初石感到了一种很深的痛楚。他开始考虑为这个心爱的女人,他能做什么。
  “你看。”小乔触动一下尹初石的胳膊。
  “看什么?”
  “你看海。晚上它看上去比白天更有力量。”
  “因为颜色变化。”尹初石说。
  “不,是因为晚上它安静了。”
  “你觉得安静更有力量?”
  “是的,初石。”小乔沉静地说道,“我好像第一次认识安静。我得谢谢你。”
  尹初石没说什么,他不知道小乔这突发其来的情绪意味着什么,也不想随便引导她去体会。他觉得小乔是个很诗意的女人,随着她就能充分感受她创造的诗意氛围。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爱你么?”小乔问道。
  “任何时候。”尹初石又补充一句,“我希望。”
  “你真的希望么?”
  “当然。”
  小乔想一下,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她想回到她最初的提问上。“我最爱你的时候是在我们最安静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睡觉之后,我躺在你怀里。我知道你就要睡着了,但你还是温柔地抚摩我。这时候我觉得身体里静极了,从脚趾到头发根儿,我那么爱你,因为那么爱你,我也觉到了幸福。如果这时有人用枪指着我,要杀死我,我会微笑着请他开枪。这么死一点也不难。”
  尹初石搂紧小乔的肩膀,他心里惊异,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死,不同的只是他在激情的巅峰时想到死,小乔是在激情过后的宁静中。“为什么我们都愿意想到死?”他记得以前这样问过她。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小乔说完,又回到她自己的思路上。“有时候,你在床上摆弄那些底片,我坐在窗前看你,海的声音很大,但在房间里还是能听见石英钟指针移动的声音。我想我能这样跟你守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和和地留在一起,一起买菜,一起做饭,或者你看报纸,我做饭。也许一起睡觉慢慢就变得不重要了。而在一起做这些日常琐事变成生活最主要的内容。慢慢地我们就老了。”
  尹初石的心弦被小乔的想象拨动了。他替她抚平被风吹起的头发,仿佛他们在一起已经过完了一生的时间。“你在渴望婚姻生活?”
  “不,”小乔马上否定了。“我在渴望……”小乔没说出渴望什么,她说,“不,我不是一个得陇望蜀的女人。有你我已经知足。”
  “你知道法国有个诗人说什么么?”尹初石想改换一下似乎越来越沉重的气氛。“他说,婚姻在家里才存在。”
  “我懂你的意思。对那些不满足于家庭生活的人这句话的确是妙语。”
  “乔乔,婚姻生活有时的确不坏,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结婚了。可是它带来的负面的东西也的确不少。”
  “也许是因为……”
  “对,我明白你要说的话,是因为婚姻中的人不那么相爱。可是有时候婚姻比爱情更有力量,它噬掉爱情。”
  “我永远也不相信这个。”
  “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爱情。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都能应付。我以前也不这样相信。但是你让我相信了。初石,别怪我,让我相信爱情,相信你,别拦着我,别让我清醒,我爱你,即使你也要骗我,我还是爱你。”
  尹初石停住脚步,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女人能这样倾心于他,爱他。他看着小乔沉迷的面庞,他问:“让我干什么?”
  “爱我。”
  是的,永远。尹初石在心里这样说,但妻子的身影就像上帝安排的一片云雾一样及时地蔓延过来。
  十
  在尹初石和小乔离开龙城的这天早上,发生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让他搞清楚了一个差别,至少他自己是客观认为的;第二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第三件事发生时,他还不知道,但对他却是至关重要的。
  第一件事非常美好,简单地说是尹初石还在梦乡时,小乔已经悄悄起身去街上买早点了。宾馆的早饭不好吃,他们已经充分领教过了。小乔提着油条、油炸糕、小笼包回到房间里,尹初石翻个身,咕哝了一句别人听不清的话,并不想马上醒来。小乔沏了两杯香喷喷的咖啡,并把窗帘拉开,这时她跳上床,把自己被清晨海风吹得冰凉的脸蛋儿贴到尹初石脸上,唤醒了他。
  “几点了?”出于习惯尹初石这么问,其实他并不想知道钟点。火车是临近中午的,他们有很多时间。他抱着清新的小乔,同时也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儿。
  “起来吃早点。”
  “让我躺在床上吃吧。”尹初石央求着。
  “行。”小乔爽快地答应了。她把东西挪到床头的小柜上。“你在家时,王一也让你这样吃早点么?”小乔好像随便问问。
  “一般不。”尹初石不愿多说。他想在家虽然王一做早饭,但他总是觉得不安心。他不知道这压力从何而来,因为王一从没抱怨过。今天,他看小乔做这件事时,他似乎明白得透彻些:对小乔来说,为心爱的男人准备早点,这事让她热爱。这在享用这早点的男人心中唤起的是感动,而不是感激。他觉得他对王一怀有的就是后种感情,而感激这种心情在一个人心中延续久了,就会产生令人不安的压力。谁也不是应该为谁做什么的。
  “王一不做早饭么?”
  “做。”他说,“但不一样。”
  “对,不一样。”小乔把一根油条放到尹初石手上,“她是天天做,我是偶尔做,当然不一样。”
  “乔乔,你真是个好姑娘,能这样去理解别的女人。”
  “这也是对自己的理解。”小乔说完吞下一个小笼包,“好吃,你也尝尝。”她拿起另一个塞进尹初石嘴里。“不过,我的确很愿意侍候男人,前题是我爱的男人。”
  吃过早点,小乔钻进尹初石被窝,他们靠着床头依偎在一起,好半天,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还有多长时间?”小乔悄悄问。
  “大约三个小时。”尹初石没去看表。
  “然后我们又得戴上面具相爱,在别人面前装成冷淡,装成彼此不感兴趣,得保持该死的分寸。”
  “别说了。”尹初石打断小乔的话。
  “也挺好玩的。”小乔说,“像地下党。”
  “对不起。”尹初石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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