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思佳人
翌日,天刚有点亮,夏品妤便早早起了床,正要往膳房去,远远地便瞧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吃力地拎着一桶热水走在前面。望着小丫头瘦小的身体,她不禁想到了当年她初入宫的时候,也是这样常常费力地提水。
她快步上前,向那个小丫头伸出手,“水很重,我来提吧。”
小丫头一脸吃惊地歪过头看她,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说:“哦,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耿大哥说的新来的姐姐。”
“嗯。”夏品妤轻轻应首。
小丫头又说:“其实我不累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劈柴挑水了,这么一小桶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不过前两天撞到了胳膊肘,还有些痛罢了。”
夏品妤抿着嘴唇,淡淡地笑着,并不说话。
“我叫巧儿,姐姐怎么称呼?”巧儿问。
“我姓夏,叫夏品妤。”
“姓夏?”巧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夏这个姓……唉,有点儿复杂。我以前听我娘说过,府内不雇姓夏的人,尤其是女人。好像这么多年来,姐姐是第一个姓夏的。”
夏品妤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巧儿安+无+错+小说 ledu慰道:“不过姐姐不用担心,侯爷可是个好人。我听我娘说,当年我娘带着我在街上行乞,是侯爷看我们母女俩可怜,便收留了我们。还有耿大哥和关大哥,好像都是侯爷救回来的,姐姐也是侯爷救回来的吧?”
她垂下眼,不置可否。救?若说昨日那场交易,应该算是救吧。
“我就知道,你也一定是侯爷救回来的。你别看侯爷整天板着个脸,心地可善良了。还有就是……”巧儿凑在夏品妤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侯爷是我见过的长得最俊的男人,你不知道呀,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小姐都往我们府里偷偷塞东西呢。嘻嘻……”
跨过月洞门,夏品妤看着前面竹林纵横交错,忍不住出声打断巧儿,“你这桶热水是要送去哪里?”
她想起昨日初来侯府,耿忠告诉她,侯府除了南苑,其余地方她都可以去。她问南苑在哪,耿忠便说,全园竹子最多的地方,便是南苑。
巧儿拍了拍脑袋,道:“南苑。这水是给侯爷沐浴用的,昨夜里他好像又喝了好些酒,耿大哥方才让我送一桶热水过去呢。不知为何,最近侯爷总是爱喝酒。”
“南苑是侯爷住的地方?”夏品妤追问。
“是啊。”巧儿道。
夏品妤顿住脚步,将热水交还给巧儿,道:“很抱歉,我只能帮你把水送至此,耿护卫交代过,这里我不能擅自进入。我要去膳房做事了。”
巧儿道:“哦,我差点忘了姐姐昨日刚来,谢谢你,夏姐姐。”
“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一声品妤姐吧。”“夏”这个姓在这里是禁忌。
“谢谢品妤姐。”
夏品妤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眼,夏品妤在平远侯府待了约莫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十分忙碌,但也十分充实。府中的每个人对夏品妤都十分友善亲切,相较在宫中如履薄冰钩心斗角的日子,侯府的生活正是她期望的。正因为忙碌,她才发觉平远侯府与曾经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整个侯府上下,除去护卫人数,其余人数并不多,数数不过二十余人,放眼整个白虎国,无论是官宦府邸,或是商贾大宅,大概也只有平远侯爷府上的人最少。
府上人少不足为奇,最奇的是,府中女眷甚少,除了她之外,便是巧儿以及其余四位,一位巧儿的娘亲赵氏,一位是王大婶,两人负责膳房,另两位便是负责洗衣的吴大娘和负责清扫的秋婶。偌大的平远侯府,只是四人定是人手不够,府中负责清扫打杂的,还是多为男子。换句话说,平远侯府内,年轻的女子除了她之外,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巧儿也许自幼是找不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姑娘说说贴心知己话,见着夏品妤来,最高兴的莫过于她。夏品妤无论身处于何处,永远都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私下里巧儿总会同她说府里大大小小的事。
巧儿应算是侍奉侯爷的丫环,但巧儿说,侯爷寝食很少让人在一旁伺候,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自己亲自动手,或者由耿忠关群代劳。她只是每日晨时,去侯爷房中收拾收拾,偶尔会在书房磨墨掌灯。
夏品妤不禁想起洛姑娘那夜说的事,想来,府中女眷甚少,定是与侯爷的心结有关。回过神时,她不禁会暗吐一口气,她怎可再想这件事,应当将这事忘掉才对。
她埋首继续挥扫手中的扫帚,眼下是梅花开的季节,园中花瓣枯叶也不少。清晨时分已经清扫过一次,只是午后一场大雨,这园中又是一片狼藉。
伴着扫帚枝条扫地的沙沙声,隐隐约约听到两个人的谈笑声。
这时候,除了她会在这里清扫之外,鲜少有人会经过这花园。
寻声望去,只见侯爷与另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已然站立在三步之外的一棵腊梅树下。侯爷依旧是那一身月牙白衫,下摆精致的暗花随风若隐若现,他的嘴角之处勾着淡淡的微笑,静静聆听身侧身着青衣男子的话。
从第一眼见到侯爷开始,除了冷笑,她未曾见他这样平和地笑过。
面冠如玉,眉清目朗。
真是世间鲜少的俊美男人。
她连忙收了扫帚,缓缓欠身,向二人行了礼。
“品姑娘?!”居袁修意外地在平远侯府中见到夏品妤,脸上尽是欣喜之色。
听到这一声“品姑娘”,夏品妤心下疑惑,似乎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客人,何以这样熟络地称呼她。她抬首看向面前的客人,方方正正,英挺的脸庞似曾相识。
居袁修笑道:“是居某唐突了。不知品姑娘是否还记得两个多月前,你在聚墨轩前被马车惊吓摔倒的事?”
夏品妤恍然大悟,连忙又是深深一欠身,“原来是恩公,多谢恩公舍身相救。”
“千万别这么说。”居袁修倒有些不好意思,“姑娘不是应该在宫里吗?怎么会……”
一直在一旁只看不语的司行风突然出声接话,“她现在是我府里的人。”
“哦……”居袁修长长地应了一声,语调之中,仍是有些疑惑,但是司行风却道,“居大人,腊梅虽香,但侯府中尚有更优雅的景致,请移步听雨轩,酒菜已准备好。请。”
司行风的语中暗指,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女,不必为某个不起眼的丫头挂心。
“多谢侯爷,请。”不过居袁修并未听出话中有话,多看了夏品妤两眼,这才依依不舍地随司行风离开。
夏品妤再一次欠身,恭送二人离开。
两人的脚步渐渐远去,夏品妤手握着扫帚,有些失神。
果真是不能想着那件事。这不,大半个月不见侯爷,今日却意外撞见了。
她再次挥动扫帚,继续清扫地面。
听雨轩,顾名思义,屋子不大,却是落建在府中最美的莲花池水之上,夏日荷花旺时,推开门窗,微波徐徐,伴着清风,迎面扑鼻而来的荷花香气煞是沁人。眼下时值冬季,池水一片寂静,窗外一片萧瑟之景,若是遇着雨时,雨水顺着屋檐一滴一滴落地成帘,整个池面之上雾气氤氲,却别有一番意境。
每逢落雨之时,司行风便会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怔怔出神,也只有这时候才能一个人独自品味孤寂落寞的心境。
居袁修与其他官场的人不同,两个多月接触下来,是个性情中人,此次相约前来闲聊,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边吃边欣赏美景。
司行风未作他想,便选择了平日里一个人静处的听雨轩。
居袁修站在窗前,看向窗外,景色别致,不由赞叹,“池不在深,有绿则盈。景不在多,有致可怡。听雨轩听雨,只求点滴。”
“居大人谬赞。请上座。”司行风请居袁修坐下,并命人将屋前的四扇门打开,这样莲花池的景色一览无余,届时待到暮色降临,圆月高挂之时,池中倒影,在这寂廖的冬日也别有一番韵味。
耿忠为主人与居袁修倒满了酒,居袁修瞧见高壮的耿忠做着与他相貌极不相称的事,不禁失笑起来,调侃道:“侯爷府上不仅景有特色,就连这斟酒的人也与众不同。”
司行风微微挑眉,听出居袁修的意思,不禁对耿忠使了个眼色,耿忠领命,转身离去。耿忠再没有斟酒或者倒水之举,默默地退出了听雨轩。
夏品妤将脚下的残花枯枝堆成一小堆,正欲扫进簸箕里。这时,巧儿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道:“品妤姐,别忙了,侯爷吩咐让你去听雨轩伺候用膳。”
“嗯?”她愕然。
平日府中宴请贵客,府中便会多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初时她并不知道,后来巧儿同她说,这些都是王上赏赐给侯爷的,才色双绝,只不过侯爷不喜欢府中留有年轻女子,所以她们都住在西郊的别院里,若是府中有贵客来,便会将她们招回来伺候。
巧儿看出她的疑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召你去伺候用膳。侯爷难得在听雨轩设宴招待贵客,可能是今日来的这位贵客与其他大人有别吧。反正我看他,跟别的官员们不一样,有点呆。好了,快点跟我走。”巧儿向来都是风风火火,拉着夏品妤便离开。
“地上还没有清干净……”
“别管了,会有人来处理的。”
“那扫帚……”
“丢不掉的。”
到了听雨轩门外,便见着耿忠守在门外。
耿忠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二人进屋。
杯中的酒斟满,居袁修赫然发现斟酒之人竟是夏品妤,抬眸再看向司行风,从他的神色之中,居袁修差不多可以理解为,这是司行风的善解人意。
他端起酒盅,敬道:“多谢侯爷美意。”
司行风端起酒盅,回敬,并轻啜一口,“应当,居大人是司某的贵客,若是居大人嫌一个大男人在一旁伺候别扭,司某既然宴客,又怎能让客人失了雅兴呢?”
“言重言重。”居袁修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向夏品妤,不禁好奇地又开口,“何以品姑娘突然来到侯府?”
夏品妤一怔,眉目轻转,但见司行风轻轻挑眉,不敢轻易应话,只是抿紧嘴唇,默默地将酒盅斟满。
司行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勾出浅浅笑意,对居袁修道:“居大人似乎对我府上的丫头很有意思,是看上了我府里的这个丫头吗?”
“侯爷说笑了。”居袁修的耳朵有些微热,司行风这样直白的问话,就算他再中意这女子,也不好意思接话说是中意。
司行风敛了笑意,目光冷冷地转向面前有近一个月不曾见到的女人,青衫布衣,脑后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耳侧垂着两缕细发,还是一个月前不起眼的样子。关于她的事,他也了解了不少,在西陵川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不仅是完璧之身,还能安然挨到只要半年便可以出宫,居袁修只不过见过她两次,便对她印象至深。这张平凡的脸,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外表这样简单。
听似一句玩笑话,夏品妤听得出来司行风话中有话,她稍稍抬眸,果不其然,便对上司行风冷笑的双眸,他嘴角的微笑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试探,一丝嘲讽。
她垂下头,握紧酒壶,静静地立着。
司行风收回目光,对居袁修笑道:“品妤是王上特别赐予司某的,若是居大人在白虎国觉得寂寞,改明儿我让人挑几个美人给居大人送去驿馆。”
这个女人别说是居大人,若是王上现下再跟她要回去,他也绝不会放的。抓到夏之洛,他等了整整五年,却逃跑了,下一次再抓到她,若是要再等另一个五年,这五年里的怨恨他要如何宣泄!
“侯爷真会说笑,袁修受我朝皇帝器重,来贵国要办的事都未曾办好,怎还有闲情风花雪月?”他喜欢的是品姑娘身上那种淡然的气息,有种忍不住想要了解她的心意,若是送他美人,他宁可每日在街上闲逛,好好欣赏白虎国的风土人情。
司行风淡淡地笑道:“居大人日后有何需要,但说无妨。请。”
“请。”居袁修举起杯盅。
暮色降临,一轮明月升上冷寂的夜空,水中的倒影在夜色中璀璨夺目。良宵美景激起了居袁修的雅兴,提出即兴吟诗作对,以酒助兴,司行风把酒称赞。
居袁修不胜酒力,加之夏品妤为他斟酒,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几番对酒之后,头开始晕沉。居袁修端着酒盅站起身,摇晃着身体站在夏品妤的面前。他眯着微醉的眼眸,深深地看了她好一眼,长叹一声,“佳人何在梦相思,相思梅花开。却见佳人花树下,只道客从远方来。”说罢,便一口饮尽杯中酒,然后用力地将酒盅磕在桌上,身体摇摇欲坠地坐回凳子上,痴痴的眼神依然锁着夏品妤。
夏品妤轻咬红唇,垂下纤长的眼睫,回避这灼热毫无避讳的视线。
司行风冷眼看了一眼夏品妤,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尔后便对居袁修说:“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
“何苦相思……呵呵……”居袁修傻笑两声,便一头趴倒在桌上,昏睡过去。
司行风转向一旁,淡淡地道:“居大人醉了。耿忠,你扶居大人去客房休息。”
耿忠领命,架起居袁修离开。
夏品妤和巧儿收拾残桌。
司行风坐在窗前,借着吹过的冷风透着气,他端起矮几上的茶盅,目光不经意间看到了正在忙着收拾的夏品妤。从头至尾,她都像是雕像一样静静地站立在一旁,但斟酒的时机却又把握得十分好,甚至后来他有些微醉,居袁修不胜酒力,她都能适时地让巧儿端上一杯解酒清茶。
他微微眯眼,轻轻啜了一小口醒酒茶,视线由她不停地忙碌的双手移至她的脸上。
她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女人。不过最让他好奇的是,容貌如此平凡的人,竟然可以在西陵川的玉池宫待那么久。西陵川爱美成痴的个性整个皇宫无人不知,身边伺候的人无论男女,皆是俊朗秀美的人,这个长相平庸的女人,除了笑起来脸颊上的一对小小酒窝尚觉得可爱,怎么看都是个异类。有时候,他真的不懂西陵川这个人,行事风格很怪异,朝中之事,或者西陵川只要一个抬眉,便可知其想法,但私生活方面,让人不耻,也难以捉摸。
一个多月前,他找西陵川要人的时候,西陵川怔了好久,才恍然大悟,接着便开怀大笑,“爱卿是看上了那个长得很提神的宫女吗?久居深宫,什么红粉青蛾,绝代佳人,弱水三千,靓女如云,其实看多了,也会疲劳的。所以呢,留下这么个提神的在身边,偶尔提提神,不致醉生梦死。爱卿你说是不是?既然爱卿喜欢,拿去便是,只不过日后孤王少了个提神的宫女,会很乏味。若是日后爱卿不喜欢了,还回来亦可。孤王这样割爱,爱卿你可要记着常常来陪孤王聊聊。”
乏味?是很乏味。
心头之恨难以宣泄,他怎么能不乏味?不过,还好,有这个可以“提神”的女人在。
他缓缓起身,向轩中其他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都下去。很快,偌大的听雨轩内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他缓缓踱至她的身侧,欺近她,压低了声音道:“八岁父亡,九岁母亡,夏家药铺被占,十岁冒名顶替入宫,十五岁值守飞云殿,被西陵川嘲讽相貌平庸,但同时也被西陵川赏识封为掌衣,侍奉于玉池宫,至十九岁半,还余半年可离宫。入宫九年半中,无过无咎,两个半月前替宫女胭脂当值玉华殿,被罚,贬至尚衣局。”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耳畔,夏品妤心头一惊,当听到内容之后,她的身体明显一僵,脸色略显苍白。她停下收碗筷的动作,偏过头看向身侧之人,俊朗的脸庞近在咫尺,虽然脸颊泛着淡淡的酒后才有的红润肤色,嘴角勾着淡淡的笑,眉目尽是媚色,只是他的眼色却是犀利之中带着嘲讽。
何以他对她的身世这样了解?就连父母双亡,家产被占,顶替他人进宫的事都知道?还有,他竟然直呼王上的名讳。
她凝视着他,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吃惊我直接叫西陵川的名字,还是吃惊我对你的事了如指掌?”他的眉目轻转,冷笑一声,“就算我当着西陵川的面叫他的名讳,他也不能把我怎样。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我都会要进府内的吗?而且还是西陵川身边的人。在我没有跟西陵川开口要人之前,我已经让人把你所有的事都打听清楚了。你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就算是日后死了,也都干净。”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脸色变得苍白。
他又是一声冷笑,“冒名顶替入宫,可是死罪。你说,我是不是算救了你一命?”
“请侯爷饶命。”她“咚”的一声,便伏跪在了他的脚边。
他看着脚下俯首跪地的女人,不知是否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心情大好。他蹲下身,伸手勾住她的下颌并抬向自己。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如此平凡的相貌,倒还有些卓然的气韵,难怪西陵川会觉得提神。他冷笑一声,“可知为何我今日要你在这听雨轩伺候?”
下颌被用力地捏着,她咬着牙,微微偏过头,淡淡地道:“奴婢不知。”
“好个不知。在西陵川的身边十年,依然是完璧,只见过两次面,便能让金碧皇朝的居大人魂牵梦萦,还真是不简单。”声音清冷,他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她低垂眼,咬着唇,不敢看他,更不敢应声。
“若是我将你赐予居大人,你可愿意?”
听闻,她又微微一怔。
达官贵人将府上年轻漂亮的奴婢赠送予宾客是常事,就算是赠送妻妾也不为奇。做婢女下人的,是没有自主权力。她什么也不是,甚至连他的侍妾都称不上,说好听些只是个通房丫头。她不漂亮,能与清秀二字沾点边儿,也算是别人抬举。
他想将她送予何人,那都是他的权力,只是她真的很讨厌这种像货物一样被人转来转去的感觉。
她微微蹙眉,低垂头,轻道:“品妤没什么想法,一切但凭侯爷做主。”
“看来,你很乐意跟着居大人。”他挑了挑眉,语带嘲讽。
她咬唇,不发一言。
他冷笑一声,道:“夏品妤,我既然向西陵川讨了你,自然不会让你轻易地离开。从你父母去世,独自一人生活十余载,至今安然无恙,可见你是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人。这一点跟我差不多。我能活至今时今日,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平远侯,就是因为我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你说,我一心想杀的人跑了,心中这个怨气没地方出,我会怎样?”
她沉默,他却不遂她的心,“你姓夏并不是你的错,可是偏偏你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你说,我会轻易放过你吗?”
她死命地咬着唇,心中的恐惧正在无限放大,憋了许久才启口,“回禀侯爷,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只想好好地活着,别无所求。”
“活?我撑到今日的念头,也是一个活字,忍辱偷生,过了整整六个年头。这种茍且偷生的活法,你也经历过。”他苦涩一笑,似在自嘲,不过片刻,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夏品妤,你给我听好了,你这条命是我的,我不会轻易让你离开或者死掉,你可要好好给我活着。如果你再死了跑了,我的日子会很乏味,很乏味。所以,给你句忠告,别尽信别人的话,我不是个仁慈的人,对待敌人,我从来不会手软,一定是心狠手辣,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给你一刻时间洗洗干净,我在清风别苑等你。今晚好好侍寝。你可以学夏之洛一样骂我疯子,,没人性。”他将脸凑近她的面前,淡淡酒气混合着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颊上。
他冷笑一声,松开了捏着她下颌的手,起身,拂袖离开。
她紧绷的身体一软,跪在那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知道,夏这个姓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不少的烦扰,可是她不曾想到,他竟还会让她去侍寝。她以为那次过后,他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品妤姐,你怎么了?”巧儿从屋外进来,看她坐在地上。
她回过神,站起身道:“没事。可能是时间站得太久了,腿有些麻,蹲下来揉一揉,谁知就坐在地上了。”
巧儿叹了一口气道:“唉,我的腿早就酸了,我可从来没有站这么久。今晚,侯爷的兴致可真高,难得看他这么有雅兴,不过,他也喝了不少酒,刚才看他走路的步调都不稳。关大哥要扶他,他却不让。”
夏品妤断了巧儿的话,“巧儿,快点收拾吧,早些休息。”
她脑子里一直想着方才的事。方才,他是醉了吗?所以,才会同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吗?还要她去清风别苑侍寝,那应该是酒后醉语吧。清风别苑,只要一想到那里,她的心尖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巧儿突然笑了起来,用胳膊肘挤了她一下,道:“咦?这么着急。我知道品妤姐待会儿急着要去伺候侯爷。”
她的身体猛然一僵,瞪着眼看向巧儿,巧儿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巧儿继续笑道:“侯爷方才出去的时候,可是吩咐了说你会去清风别苑侍寝呢。”
夏品妤的脸色蓦然煞白,他是真的醉了吗……
“品妤姐害羞了。好了好了,不笑你便是。赶紧收拾完了,去沐浴吧,一定要把自己弄得香香的去见候爷。嘻嘻……”巧儿抿着嘴笑。
夏品妤脸颊没来由地一热,忍不住啐了巧儿一声,“多事。”
收拾完残桌,清扫干净听雨轩,她才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屋中。
一想着待会儿要去清风别苑,她便硬着头皮打了热水沐浴。净完身,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向清风别苑步去。
再一次来到清风别苑,夏品妤有些仓皇。
树枝伴着夜风沙沙作响,听在耳中有些不能适应。不远处,亮着火光。很快便到了主屋前。
侯爷给她的一刻时间早已过去。她心底期待侯爷因不胜酒力,已经醉倒。
她轻敲了敲屋门,没人应声。踌躇了片刻,她推开了屋门。屋内一片漆黑,她点着了灯,屋内空无一人。她又走进内室,内室也不见司行风的身影,她心念:也许方才,他只是酒后醉言,是她想太多了,根本不该来?但若侯爷那句不是醉话,她便不可擅自离开,何况听雨轩外候着的人,都知道今晚侯爷要她在这里侍寝。若是她擅自离开,便是违了侯爷的命令。
看着灯苗颤抖的影子,她在圆桌前坐下,静静等候司行风到来。
只是等了许久,依然不见司行风的身影。
夜越来越深,寒气也越来越重,她搓着手,又不停地上下抚擦着衣袖,期待稍稍暖一些身子,可如何抵挡得住这寒冷的天气。她却不能造次去睡,唯有抱着身子趴在桌子上,小寐了一会儿。
“嘭”的一声,睡梦中,她被惊醒。一阵寒风吹了进来,寒冷的空气袭卷了整个屋子,直穿透她的身体,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双手抱臂,起身,伸手去关窗,目光瞥见渐渐西斜的月儿,这时候应是丑时刚过。
原来她小寐一会儿,都已经到了丑时。
她看着依旧空无一人的床榻,果然是她多想了,侯爷那是醉话,就算不是醉话,也许是惩罚吧,只不过是没有理由的惩罚罢了。谁叫她姓夏?待到清明时候,她要问一问爹娘,可否能改姓,怕是爹娘气得要从墓里跳出来。说来说去,不过是命中注定,无法逃避,便只好接受。
她不禁失笑,搓了搓双臂,熄了灯火,离开了清风别苑。
书房内,司行风和衣趴在案前睡着了,直到身上盖的衣袍落地,他才惊醒。
看着案前一直守望着的耿忠,他不禁眉心一蹙,“你怎么还没去休息?”他动了动已经麻痹的胳膊。
耿忠张了张嘴,但不知该如何说,想了想,还是说吧,但是再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此反复,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司行风见状,不禁皱眉,“有话便直说。想说又不想说的,难受不难受?”
“难受。”耿忠终是憋不住了,“品姑娘……她好像在清风别苑等了许久……”
司行风听闻,挑了挑眉,不禁冷嗤一声,“她倒是听话。去了多久?眼下走了吗?”
“一直待到丑时刚过方走。”耿忠道。
“现下是什么时辰?”
“寅时一刻。”
“你一直守到现在?”
“是……”
“看来你对她也挺上心的。”司行风冷哼一声,一眼便洞穿了耿忠的心思。
耿忠即刻单膝跪地,憋红着脸,道:“爷您误会了,属下绝非有此等心思。”
司行风抬了抬手,道:“起来吧,别动不动就下跪。我跟你和关群说过很多次,你们与我单独的时候无须这么多礼,男儿膝下有黄金。况且我并未怪罪于你,她在宫里待了十年安然无恙,居袁修只见了她两面,便一心挂念,这个女人必不简单。若是你愧于百花堂内的事,大可不必,毕竟犯事的是我。这是我的事。”
耿忠起身,道:“属下明白。”
“关群什么时候能回来?”司行风又问。
“快了,再过几日便能回到府中。傍晚时候收到他的消息,您要找的人已经找到。此人曾因经营不善,玉器坊倒了,为了躲债,他便带着家人投奔身在南部玉邳县搞金矿的大哥。几年前,在他大哥的帮助下,他曾在京都附近设过矿场,但一直无所出。约莫在前年三月,矿场挖到了金矿,而他的大哥因喝花酒暴毙,所以整个东部的矿场全为他所有,之后生意越做越大,去年便又搬回京都金碧城,开了几家金行,另又娶了四房小妾,想续个香火,但是依然只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司行风听完,从书案一旁的暗格里抽出几张纸,一张一张翻看,这几张纸上每张纸上都写着不同的人名,每个人名上都用朱砂笔画掉,只有最后一张纸上,尚有好些个人名未做朱砂印记。
只有这一个女儿?是缺德事做太多,所以报应了。命中注定这个畜生该断子绝孙。难怪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原来是去了玉邳县做金矿了。玉器坊庄倒了,又有了金行是吗?他会让这个畜生一无所有。
司行风看着那个人名目光越发冰冷,声音就像是来自地狱一般,“好,等这边的事一处理完,我便走一趟金碧皇朝,把我的怨一并了结了。”
耿忠道:“属下随时候命。”
他挥了挥手,道:“耿忠,你早些回屋里休息吧,准你天亮后休一天的假。”
“多谢侯爷。”耿忠行了礼,便退出了屋子。
司行风起身,慢踱至窗口,望着那一轮西斜的明月,喃喃自语,“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噩梦就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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